秦桓兩歲時,秦家迎娶了廬水大戶蕭家小姐,是為正房夫人。對於秦延明這個兒子,蕭氏雖有一絲芥蒂,也未很放在心上,畢竟那孩子的生母隻是個通房丫頭,而且產後不出半年,因秦夫人身子不好,便主動提出迴後房照顧,迄今為止也還是個丫環身份。


    蕭氏嫁過來一年多仍未有孕,秦家已有長孫,因此秦老夫人倒也不著急,成日家含飴弄孫享天倫之樂。近年來她身子每況愈下,幾乎不能下地,大半辰光躺在床上養病。秦老夫人自覺這一生已無大憾,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反倒第一個接受了事實。


    最後的幾天,秦延明往府衙告了假,整日在母親病榻前衣不解帶盡心侍奉。老太太安詳地看著自己畢生疼愛的兒子,喘喘地叮囑:“延明啊,為娘活了這些年,已經知足了……往後秦家就靠你了。你爹去得早,為娘做到今天不容易。秦家以後,不圖騰達,但絕不能在你手裏落敗下去……”


    “母親,您別說了……”


    “蕭家的姑娘,是你看中的,你心裏喜歡,為娘也不說什麽……身子弱就好生調養,慢慢會好的……”老太太喘了一陣,又道:“為娘就一事放不下……桓兒是你頭生子,他母親是個可憐人,在咱們家這些年,一直盡心盡力伺候為娘,到現在還沒個名分……桓兒已經兩歲了,不為別的,你總得讓你兒子日後臉上好看呐……擇個日子,納了阿茗做妾罷。”


    秦延明並未應下,隻是默默握住母親枯幹的手,低聲道:“母親,您莫要多想了,好生養病要緊。”


    幾天後秦老夫人與世長辭。秦母的離世對秦延明打擊很大,悲痛之中他無心理事,於是蕭氏隻好全權掌管起秦家裏裏外外一應事務,又加上操辦喪儀,本就病弱的身子起起伏伏總沒個見好的時候。秦母臨終前對於蘇氏母子的那點願望,始終被秦延明有意無意地捺下不提。日子一天天過去,蘇茗搬迴了主院廂房,待遇是姨娘,名分卻未變,她心裏比秦母生前更加著急了。


    秦母離世後,秦府過了一個蕭寂的新年。隨著白雪漸融,園柳始青,秦宅主院彌漫了整個冬季的藥香,在日漸和煦的春風中緩緩飄散著。西廂房糊著青紗的窗扇半啟,屋內人一坐一立,氣氛卻是壓抑的。


    蘇茗掃一眼窗外,又看看孫莫嵐,臉上微帶些苦笑。


    “莫嵐,不瞞你說,從前我是琢磨過掙一個妾室名分,然後再靠著育有長子,在執掌家業裏插一手。可是現在你看,就連頭一個念想也不知何時能達成。”蘇茗長歎一聲接著道:“眾人都說母憑子貴,卻不知子亦需憑母而尊。我顧不得那許多了,我必須為桓兒打算。他四月份就三歲了,過兩年就該入族學,我不能讓他頂著下奴所生的名頭與族中子弟相處。更何況,下奴所出,將來根本不能入仕啊!”


    “……都已經三年了,隻怕老爺沒這個心思……”孫莫嵐蹙眉道。


    “我知道他沒有。”蘇茗眼睫輕垂,兩手絞著手中綃帕,“從前老太太在,他尚且不肯;如今為我撐腰的都沒了,他怎麽可能給我妾室名分!莫嵐,你說得不錯,”她抬眸深深望著孫莫嵐,“在秦延明眼裏,我就是個心機深沉、精於圖利的人,他不可能讓我掌半點實權。”


    “……好歹,還有桓公子呢……”孫莫嵐隻恨自己不能給小姐出謀劃策,隻好勸解一二。


    話猶未盡,就聽簾櫳一響,走進一個生得粉雕玉琢的男孩,門簾剛在他背後落下,這孩子便撒腿跑向蘇茗,撲到她懷中撒嬌叫著:“阿娘……”


    蘇茗斂去眼底煩愁,摟過孩子笑道:“桓兒今日迴得早啊,阿娘正想桓兒呢。”


    “大娘原本不放孩兒走,偏巧父親迴來了,與大娘說話無暇顧及孩兒,孩兒就悄悄出來了。”秦桓說著,攀上榻去,蘇茗與孫莫嵐對視一眼,迴眸撫著男孩柔軟的發頂,微微笑道:


    “正是,你大娘身子弱需安養,桓兒不該攪擾的。”


    “唔……孩兒還聽見大娘與父親說,不知何時能添個弟妹,膝下也熱鬧。”


    蘇茗微微暇眸,唇邊笑意飄然,“那桓兒可想有弟妹麽?”


    “不想,孩兒隻要阿娘!”說著,秦桓清澈的眼眸裏亮光一閃,“阿娘,您繼續教孩兒新書吧。今日能進新課了麽?”


    “這孩子……去裏間,先臨三張貼,再默五遍‘歸去來兮’辭,完了後,阿娘繼續給你講十三朝舊史。”蘇茗說著把他從榻上抱下來,看著孩子跑進裏間,極熟練地舀水研磨,取筆鋪紙。她不由失神半刻,迴眸對孫莫嵐落寞道:“桓兒聰敏,天賦奇佳,雖有大益,卻更有大弊,他父親必會因我的緣故,對桓兒先持成見。”


    孫莫嵐眉頭緊蹙,凝思半刻上前低聲道:“小姐,奴婢隻覺奇怪,夫人必知老爺不喜咱們西廂,為何天天叫了公子去,幾個時辰的不肯放人迴來?夫人那病弱身子,難道不覺累?”


    蘇茗嘴角一撇,淡聲道:“剛才你也聽見了,她沒有自己的孩子,嫌膝下清冷……讓桓兒去陪她說幾句話也無甚不可,算是盡些孝道。”她說著起身,一麵往裏間走,一麵囑咐說:“一會兒我得過去伺候午飯。你到廚房,讓顧大娘給桓兒做一份酥酪。”


    “是,奴婢知道了。”孫莫嵐應著輕輕退下,裏麵傳來母子二人晏晏笑語,她聽著唇角也不由地彎起來。


    三月間,秦府迎來蕭氏生辰。因顧忌醫囑,秦延明未大辦,隻往府衙裏告了假,打算在家陪夫人一整日。午間飯食,廚房費盡心思做出一席菜肴,滿滿擺了一桌,湯麵喻以長壽,蒸魚意為長久,蘇茗也教了秦桓幾句話,在桌前對蕭氏行尊禮,一字不差地說了。蕭氏滿是歡喜,把秦桓叫到跟前攬在懷中一番愛撫,對秦延明笑道:


    “桓兒也快三歲了,好生聰明,可見茗姑娘素日教導得好,比起二房三房裏那幾個同輩淘氣小子,竟強好幾倍呢!”


    秦延明順勢笑笑,眸色漠然地看著麵前渾身不自在的幼子,眼底微露一絲不滿。循著孩子目光看去,正撞上旁邊斂衣肅立的蘇茗,他眸中沉鬱更甚,拿起酒盞抿了一口,對蕭氏溫聲道:“你既喜歡這孩子,就過到自己膝下撫養罷,何況你是嫡母,親自教誨,則進益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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