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見閣臣,而且是全班閣臣,這也是這幾年罕見的事,傳話的太監屁滾尿流,立刻便去通傳,萬曆本人也是要去換了正式的朝服,收拾一下儀容才能去文華殿,這也是他不願見大臣的原因……實在太麻煩了。


    待皇帝離開後,在場的太監們才漸漸鎮定下來,剛剛的一番發作,實在是把他們嚇慘了。


    “宗主爺……”


    魏朝走到張誠身邊,將癱軟的張誠扶了起來,然後又輕聲道:“宗主爺這事,算是替皇爺把過失扛下來?”


    “就你多嘴。”張誠瞟了魏朝一眼,也輕聲道:“不過你還算機靈,知道我的用意。”


    “嘿嘿,這樣皇爺看著雖然發火,但雷聲大,雨點小,小的想了一下,仿佛想到了一點,但和宗主爺相比,小的還是差遠了。”


    “你也不差。”張誠淡淡的道:“你也是內書堂出身,現在伺候差事也有火候了,我提醒你一句,好生看著小爺,你以後能不能到我這個位置,就看你在小爺心裏的地位了。”


    “是,小的明白,宗主爺大恩,小的一生沒齒難忘。”


    魏朝確實是機靈鬼,張誠一點他就明白了,所謂小爺就是皇長子,其實還沒有封太子前不能這般稱唿,但按慣例來說,皇長子封太子是必然之勢,所以太監們私下叫一兩聲,倒也不是多大的罪過。


    看到魏朝感激涕零的模樣,張誠心裏冷冷一笑,手上卻是加了把勁,同時沉聲道:“走,皇爺沒叫咱跟著,但咱還是要在文華殿外候著才是。”


    ……


    ……


    接到太監的通傳之後,中堂裏的幾個閣老也沒有敢怠慢,立刻收拾一番,從文淵閣趕到文華殿去。


    一閣一殿,相隔不到十分鍾的路,幾個閣老走到之後,便在殿階下等候著。


    又過一刻鍾功夫之後,裏頭傳來通傳聲,這時候太監們已經拿著各色儀衛用具在殿階和殿中一路站班,金台四周的銅鶴點燃了熏香,太監們衣服上也有各色味道的熏香,可謂香氣襲人,不過味道太過濃烈,熏的幾個閣老十分難受,但亦隻能強忍著。


    張惟賢和侯拱辰等金台輪值官也是趕了過來,他們和錦衣衛的大漢將軍站在金台下方左右兩側,在金台上和離金台最近的地方,是一群拿著銅拂塵的壯年太監,皇宮之中,皇帝最信任的當然還是太監。


    待聽到皇帝駕臨的響動之後,諸閣老跪下行禮,萬曆坐定後,吩咐申時行等人起身,接著萬曆道:“請諸位先生坐。”


    群臣當然還得再謝恩,然後方才依次落座。


    “遼陽軍報,諸先生想來已經知道。”萬曆起了個頭,又將剛剛處罰張誠的事淡淡說了,最後才道:“朕為身邊內監所誤,處罰失當,然今遼陽大勝,朝廷當如何處之?”


    “有過則罰,有功便賞,皇上在此之前並不知道遼陽大捷,逮問失機誤事總兵,並無失當之處。”


    申時行最大的好處就是能揣摩皇帝的意思,並且替萬曆排解難堪,解決麻煩,這也是他後來去職時萬曆依依不舍的最大原因,哪怕是申時行去職很久,萬曆在幾個繼任首輔的事情上,仍然是多次詢問申時行的意見,並且最大可能的按申時行的建議來確定繼任的首輔和閣臣人選。


    申時行風度翩翩,說話的語速不快不慢,聲音充滿磁性,給人十分穩重和自信的感覺,他的話,不僅替皇帝背書,也是替閣臣同僚解決了難堪,一時間不僅是皇帝點頭,便是在座的閣臣們,亦是全部微微頷首。


    待申時行說完,次輔王家屏道:“當務之急,當派得力大臣趕赴遼東,了解戰事經過細節,處置善後事宜,獻俘闕下諸事,也要趕緊在朝中和地方一並預備。”


    打了這麽大的勝仗,王家屏所說的也是正辦,萬曆精神一振,問道:“該派誰去?”


    許國道:“保定巡撫張夢鯉宣撫地方有年,功勞卓著,資曆深厚,宜為新任薊遼總督,可以由保定就近上任,了解遼東戰事,宣撫安定地方,主持沿途獻俘所需安排事宜。”


    這個人選,雖然是臨時提出,卻是不可更易的最佳人選。


    在場的人,包括萬曆在內都知道,張夢鯉在多年前剛上任順天巡撫一職時被倭人襲擊,被張惟功救了一命,自此之後,一個文職巡撫和當時的舍人營營官有了交集,隨著惟功地位慢慢提升,財力也變的寬裕,對張夢鯉也有相當大的幫助,現在張夢鯉雖然隻是保定巡撫,但在大明的巡撫序列中,保定巡撫的位子比順天巡撫和其餘的內鎮巡撫要重要的多,當下最重要的幾個巡撫中,保定巡撫肯定是其中之一。


    薊遼總督下的各巡撫中,遼東巡撫最為重要,其次便是保定巡撫了。而且,因為距離京師很近,保定巡撫更有一些得天獨厚的優勢,在結交朝中大臣和涮名望這種事上,比別的巡撫要方便的多。


    “照準,內閣一會擬稿給司禮批紅便是。”


    萬曆允了這一樁人事,心中已經開始鬱鬱不樂,但該說的還是得說,沉吟了一下,萬曆又道:“張惟功立下這般大功,著錦衣衛返迴。”


    “是,臣一會便去辦。”


    這一次,是張惟賢躬身答應,他的臉上毫無表情,但所有知道英國公府恩怨情仇的人,都會對張惟賢此時的情緒有所了解。


    可想而知,這人心裏一定是百感交集,或是驚濤駭浪。


    萬曆又道:“遼陽總兵封賞,該如何?”


    這個話題有些沉甸甸的,但又是如山巒一般浩大,根本繞不過去。


    這般的不世之功,藍玉當年可是封了公爵的,可要是現在朝廷封一個公爵根本是不可能事情,這會子大家就知道萬曆的苦澀了,如果不是一時衝動把英國公爵位給了張元德,這會子就省了很多事情,直接一道詔旨,著張惟功襲爵便抵銷了很大的封賞了,哪裏要如現在這樣,頭疼萬分!


    “遼陽新得諸多地方,戰事據塘報來看還在膠著。”申時行適時道:“臣意是遼陽總兵暫且不可易人,張惟功可暫不迴朝。”


    王家屏很直率的道:“封賞,無非是爵、銜、勳階、職位,另外便是表裏,金銀,軍器,駿馬,絲綢,銀牌,這些都是朝廷慣例賞賜有功邊將的事物,要緊的是,該如何安排?”


    殿中一時寂寂。


    “爵,一時竟不知如何。”王錫爵向來敢言,不顧他人臉色,侃侃道:“銜,宜可為少保,太子太保,品階,複其特進榮祿大夫,左柱國,職,仍然遼陽總兵官,將軍號,可將平虜將軍上升數等,臣意:可為平虜副將軍。”


    大明的將軍號,最高一等是大將軍,平虜大將軍,征虜大將軍,鎮朔大將軍。


    下等便是副將軍,左副將軍,右副將軍,征虜副將軍,平虜副將軍等。


    再下一等是征虜左副副將軍,征虜右副副將軍。


    再一等是前、左、中、右各將軍,征虜前將軍,征南左將軍,征南右將軍等。


    再下一等,則是征虜將軍,平虜將軍,鎮朔將軍,平賊將軍等。


    再下一等,驃騎將軍,神機將軍,遊擊將軍等。


    惟功以前的將軍號是平虜將軍,屬於第五等,而王錫爵的建議,就是把惟功直接升為第二等的平虜副將軍。


    這樣一來,遼鎮的征虜前將軍,宣府的鎮朔將軍,雲南的征南將軍等八鎮總兵官,都等同於是惟功的下屬,雖然這是行伍將軍號,但隻要朝廷有大征伐,興軍出師,隻要惟功在,別的武將就一定是他的屬下,沒有任何別的可能。


    對朝廷來說,這是很大手筆了,象征意義極為強烈,甚至比封給惟功一個伯爵還要重要的多。


    “可!”


    萬曆麵無表情,心裏卻是百感交集,似乎是在想起多年前惟功在宮中宿衛時的情形。


    一轉眼間,比自己還小兩歲的惟功已經是重臣大將,並且做出普通將軍根本想都不敢想的偉業出來了。


    申時行又起身道:“遼陽左路軍孤軍出塞,後勤補給都在遼鎮,臣意,著遼鎮出兵,穩固大寧都司舊地。”


    萬曆眼中波光一閃,柔聲道:“申先生見的是,朕意亦然。”


    大寧都司舊地是插漢和泰寧兩部瓜分,現在插漢部受挫,泰寧部雖然沒象福餘部那樣幾乎被打跨,但也是元氣大傷,朵顏部和土默特都沒有太大的野心,此時遼鎮出擊,瓜分掉一些遼陽的功勞,同時把大片失土控製在手,以後遼鎮的實力可以增強,控製地方也變大,對更加強勢的遼陽,是一個很有效的牽製。


    王家屏嘴唇動了動,最終是沒有出聲。


    一場大捷在前,但皇帝和首輔卻先惦記著搶勝利果實,牽製剛剛立功的軍鎮,這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但細細一想,遼陽的龐大力量也確實令人心驚,遼鎮在此之前一直是“大”,遼陽才是“小”,朝中一直以遼陽牽製遼鎮,現在看來,大小位置正好是相反的,那麽,扶持一下遼鎮,牽製一下遼陽,這種“大小相製”的辦法就是大明祖製,皇帝和首輔的做法,哪裏又有錯了?如果自己出聲反對,未明過於不智,而且,遼陽將來真出什麽亂子,那禍患可就真是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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