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自己和鄭氏偷偷到宮中的大高皇殿去默默祈禱的情形……萬曆十四年時,鄭氏替他生下二皇子,這個孩子比皇長子更得他的寵愛,長的白白胖胖,兩眼象月牙一樣彎彎長長的,看著他時,眼神裏的那種孺慕叫萬曆的心都醉了,因為疼愛,鄭氏求他一起去祈禱請上帝給皇兒健康福壽時,萬曆便鬼使神差的答應了。


    以他的帝王身份,其實隻宜於祭祀天地,祖先,而不該替孩子祈福壽的,但萬曆還是去做了,並且心甘情願。


    萬曆喜歡鄭氏,當然也就連帶著喜歡這個兒子,因為常抱常見,孩子對他也是十分親近,現在三歲多了,胖墩墩的學著學習宮廷禮節,見麵會奶聲奶氣的叫父皇,並且學著嗑頭,萬曆總是微笑著看著兒子做這些,並且在最後總會抱一抱這個小子。


    至於他的皇長子,生的其實也不壞……宮中雖然不可能挑豔絕天下的女子當皇後,但也總不至於挑一個醜女人來母儀天下,但萬曆很少見這個兒子,見麵時也是擺出一副父親的嘴臉來,小孩子已經知道害怕他,在每次見麵時都是畢恭畢敬的行禮,眼神中也充滿著畏懼和怯懦,越是這樣,萬曆對他就越是厭惡,時間久了,彼此的父子情份幾乎所剩無已了。


    今日預備到西苑去,鄭氏專門叫人準備了一些精致的上佳食材,似乎是用的張鯨的供奉,全部都是難得的珍饈,鄭氏也是立誌不淺,這幾年廚藝越來越精進,對萬曆來說,除了太監供奉時的小灶飯菜外,鄭氏的菜竟是比禦膳房的好高明的多,他看著鄭氏親手將那些食材放在精致的木盒之中,著都人們拎到西苑去,情緒也是莫名的高興起來。


    鄭氏見萬曆開心,便是用求懇的語氣道:“皇上,將皇兒也帶上吧,叫他也走動走動,成天在後宮住著,禦花園還是太小!”


    禦花園隻有幾堆大的假山石,一個高高的亭子,然後便是東西對望的各種花樹,加起來不到二畝地大,而且現在已經是冬季,花都敗了,更是一個十分無聊的地方,皇二子當然是住在鄭氏的宮裏,每日隻在一個大殿裏跑來跑去,確實乏味無聊的很。


    皇子們都還沒有到讀書的年紀,萬曆想到自己小時候的情形,心中一軟,點了點頭,算是應了下來。


    鄭氏歡喜不禁,趕緊吩咐自己身邊的隨侍都人跑迴去將二皇子抱來,並且叫人給二皇子備大毛衣服,雖然才是初冬,但西苑地方空曠,而且皇帝是在海子邊釣魚,那麽保暖就更加重要了。


    在鄭氏準備的時候,萬曆斜坐在椅中,手中舉著一杯酒,輕輕啜飲著,意態十分安閑,舒服。


    在宮中這樣的瑣事裏,時光過的很快,有時候萬曆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富貴閑人,這樣的日子最適合自己,隻要抓住軍權,這樣的日子再過幾十年也無妨呢。


    這時候,他看到張誠急步而來,萬曆的臉色變的陰沉下去。


    這樣的時候,這樣的腳步匆忙而來,毫無疑問,外朝出了要緊的大事。


    他懷著極為不高興的陰鬱心情,猜測著又是哪裏出了災害。


    最近蒙古沒有可能大股入侵,在冬季,哪怕是北虜也很難在這種時候大舉出征,光是草原上綿延不斷的大雪就能叫這些騎兵麻煩重重了,在春季之前,不必太擔心是塞外軍情。


    除了北虜入侵,就是可能出現的大災異了。


    這幾年不停的災害叫萬曆十分頭疼,從江淮大雨水淹揚州蘇州,再到山西,陝西,河南,不是旱就是澇,動輒就是死過萬人,十幾二十萬人流離失所。他又舍不得銀子賑濟,又害怕文官說他懶惰不理朝政,德行不修引發天變……天人感應論是儒家配合皇帝統治天下的基礎,哪怕就是萬曆自己,似信非信,但他絕不敢說自己不信這一套理論,如果是那樣,那麽他統治天下的基礎都會動搖,所以不管文官的話說的多麽難聽,他也隻能忍下去。


    “又是何處遭災麽?”


    張誠走近前來,躬身請安時,萬曆十分無奈的發問。


    “不是……”張誠麵色是十分不安,還有相當的惶恐感覺,他實在不願說,但還是硬著頭皮道:“內閣諸先生都有密揭送來。”


    “說什麽事?”


    “聽說是……聽說是遼陽捷報送來了。”


    萬曆瞟了張誠一眼,他其實是很聰明的帝王,底下人搞的小動作,多半還是能看在眼裏的,當然也是他關注的要緊事情,一些等閑小事,欺就欺了,渾水才養魚,這一點他也是明白的。這些太監,不叫他們勾結外頭,著實撈上幾個,憑什麽就對他忠心耿耿呢?家奴雖然孑然一身,沒有後代,輕易不至於為了後人謀朝篡位,幹那危險的造反行當,但撈錢肯定也是難免的,天子的身邊人,第一是忠誠,第二是能力,第三才談的上操守。


    在遼陽的事上,張誠做的小動作萬曆豈能不知?隻是故意裝裝糊塗,迎合一下下頭罷了。


    他隻是奇怪,為什麽內閣被捅了馬蜂窩一樣一窩蜂寫密疏過來,而張誠居然又老老實實的把這些密疏全送過來?


    “皇爺,這一次大捷,恐怕非同一般,奴婢已經聽說外頭鬧翻天了。”


    “哦?”萬曆仍是淡然的樣子,嘴裏道:“張惟功是個有本事的,他真能反了天不成?”


    頭一份密疏就是申時行的,閣老與皇帝勾通,除了正經奏章外,更多的還是用密疏,申時行的語氣十分親切,近似白話,除了談到遼陽不可思議的大捷外,對內閣沒有做好事前工作,了解透徹遼陽的情形,導致皇帝可能的被動,申閣老表示道歉。


    萬曆的唿吸,一下子變的粗重起來。


    他的眼睛盯在那些數字上,幾乎很難移開。


    眼前的數字,對他這個皇帝來說,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奇跡!


    今年已經是萬曆十七年,轉眼就是萬曆十八年,大明皇帝多短壽,太祖和太宗過後,仁宗皇帝當政才一年,宣宗十年,英宗皇帝衝齡繼位,也就前後當了十四年皇帝,憲宗皇帝少年繼位,二十三年,孝宗皇帝十八年,崩逝時三十六歲,武宗十六年,世宗皇帝,也就是他的祖父在位最久,四十多年帝王生涯,但世宗繼位不過十五歲,所以仍然不算高年,他的父親穆宗皇帝,在位不過六年,也是壯年逝世,萬曆本人,自己已經在位十八年,雖然還不到三十,但身體素來不好,肥胖氣喘,不良於行,能在位多久,真的很難說了。


    萬曆在這個時候,絕想不到自己能在位近五十年,成為明朝曆史上在位時間最久的皇帝。在這個時候,他考慮的是自己可能不會在位太久,而一生功業,似乎難以言說?


    萬曆十一年以前,一切功績肯定是記在張居正身上,到張居正死他真正秉持大政,目前來說,可謂毫無建豎。


    這一場大勝捷報,正是萬曆汲汲渴求而求之不得的一場不折不扣的奇跡!


    有這麽一場大勝,萬曆將成為大明曆史上除太祖太宗兩位創業帝王之外最為成功的皇帝,哪怕是曆史名聲極好的孝宗皇帝,在這方麵也是遠遠不如他,被俘的英宗皇帝,被文官抨擊為胡鬧的親自領兵到邊塞做戰的武宗皇帝,被北虜打到京城腳下的世宗和自己的父親,曆數大明列帝,誰能相比?


    這一刻,萬曆幾乎要笑出聲來。


    “好了,吾這裏有要緊大事,你和皇兒先迴宮去吧。”看到鄭氏抱著皇子前來,萬曆罕見的用帝王威嚴阻止了寵妃和皇兒,他看到小孩子臉上露出一絲好奇和害怕,感覺有一點後悔和柔情,但對眼前大事的關注還是使他堅定的揮了揮手,叫鄭氏立刻離開了。


    “張誠,你這狗奴。”


    萬曆突然對張誠罵道:“吾聽說在此之前,不少大臣上疏替張惟功辯冤,為什麽吾一封也沒有看到?”


    “奴婢該死!”張誠撲通一聲跪下,嗑頭請罪道:“奴婢以為是不打緊的事,所以擅自作主,將這些奏疏壓了下去。”


    “你好大膽子,膽敢隔絕中外!”


    萬曆獰笑一聲,環顧左右,似乎在找什麽東西似的,張誠不敢再自辯,一把鼻涕一把淚,隻顧嗑頭求饒,真正是聲淚俱下。


    “滾,你這模樣叫吾惡心,原說叫你兼管東廠,還是先叫張鯨那不成器的管著罷,司禮監暫且還不能換人,但你名頭前要加暫管,待吾發現得力人手,就把你換下來,叫你去守陵!”


    萬曆在後宮還是很少發火的,畢竟太監朝夕相處,不大好時時刻刻擺皇帝的架子,特別是對自己的親信太監,有時候語笑歡然,儼然如家人相處一般輕鬆自在。


    這一番發作,不僅張誠嗑頭如搗蒜,四周過百伺候的親隨太監,包括魏朝等禦前牌子在內,一個個都是嚇的麵無人色,有幾個膽小的甚至渾身戰抖,甚至是下身一熱,嚇的尿了褲子。


    萬曆發作了一通,這才吩咐人立刻召內閣幾個先生到文華殿,他要麵見說話。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奴婢總是領受便是,但求皇爺不要氣壞了身子……”萬曆抬腳便走,張誠卻是伏著身子,哭的泣不成聲,嘴裏卻還是在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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