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到了。”


    車身一震,在長街的中間停了下來。


    惟功下車的時候,四周已經有不少人注意著這輛奇形怪狀的馬車。車身緊致,漂亮,沒有花哨的裝飾,但仍然顯的貴氣……這輛車原本就是打造給惟功使用的,雖然惟功騎馬毫無困難,但在京城行走時,仍然是以坐馬車較為方便舒適,最要緊的功能,是在路上可以避人耳目,減少不必要的麻煩。


    “好,知道了。”惟功答應一聲,自己掀開車簾,身形一動,輕鬆自若的跳下了車來。


    這裏人潮湧動,人流異常稠密,剛剛用好奇眼神打量著這輛馬車的人早就不知道被人流推到哪裏去了。


    在惟功北向,是一家掛著幌子招牌的糧行,規模說大不大,說小也是不小了。


    在店門前,站著幾個大夥計,見惟功下車來,早就迎了上來。


    “小人們給大人請安。”


    “不必。”惟功抬了抬手,止住眾人下跪的勢頭,笑道:“我是來談事情的,鬧這麽大動靜,叫人瞧見了不像話!”


    “是,大人。”


    大約也是事前得了吩咐,一個三十左右的大夥計畢恭畢敬的將惟功引向店麵內,直穿大堂,由後門再進去,是兩邊黑沉沉的青磚庫房一樣的房間,中間是天井,一路無人,所有經過的夥計都站在兩邊,半躬著身子。


    穿過天井,過了第一道院子,轉過一道照壁,內裏數十人,看到惟功過來,齊涮涮躬身,皆道:“草民見過大人。”


    “各位東主少禮。”惟功含笑道:“在這裏都是東主對東主,本官隻是順字行的東主,和諸位是談的買賣,不是和大家說鋪行和買。”


    在場的幾個人,多是戴著大帽或是瓜皮小帽,身上是青色或藍色綢衫,多半是在綢衫上繡著各色吉祥圖案,以蝙蝠圖案為最多,一般是五隻,取以“五福”之意,商人最愛著此衫。


    提起“鋪行和買”,在場的東主們都是苦笑。


    京城幾百個行當,夠資格成為鋪行的有三萬多家近四萬家,這些店鋪,輪流應役,鋪行輪役,該著了就是破財,而和買一旦輪到,破產是很可能的結局,更壞的就是家破人亡,擠到你自殺為止。


    價值千金的貨物,和買製度下,給你定個百兩的價就算有良心了。


    攤上了,就隻能認倒黴,幾代人積累的財富一掃而空。


    這種惡製度,無法禁止,最關鍵的就是宮中和朝廷的用度,有不少就是用這種手段掠奪來的,皇室是最大的受惠者之一,然後是太監們,這製度,怎麽可能禁止的了?


    眾人苦笑,好在惟功真不是來和買的,否則大家隻好四散而逃了。


    苦笑聲中,惟功大踏步而至北屋正堂,在正中坐下,而這個店鋪的主人,錢記糧行的東主錢能恕則在他對麵而坐,其餘的二十餘人,分別在兩邊落座,因為事前已經排過坐次,大家坐下時少了謙讓功夫,也是替惟功省時間的意思,否則的話,按中國商人的客套勁頭,排個座位排上半個時辰,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大人前番說過,預備購買大量的糧食,以麥為主,黍、高梁、小米、豆都要,據交涉的順字行的張用誠掌櫃說,數量極大,需要幾十家糧行雜糧行一起鼎力合作?”


    錢能恕是在場糧商中生意規模做的比較大的,京師宛平縣人,世代經商,到他已經五六輩了,糧行規模說大不大,說小不說,原本順字行過來談買糧事宜的時候,錢能恕就是打算自己將這生意吃下來,運送軍糧到九邊,九邊的軍鎮衙門開鹽引,由內地鹽商憑鹽引買鹽販賣,賺取利益,這是“開中法”,但現在這個法子已經落伍,主要是鹽引太泛濫,已經不如百年之前是類似銀票的硬通貨了,順字行是直接賣糧給邊鎮,邊鎮拿軍餉直接給錢,同時還得給一份鹽引,這筆生意做的過,利潤空間不小,順字行有這麽深厚的背景,官府和軍鎮兩邊能通吃,東主張惟功是皇帝的近臣,十分受寵,跟著這樣有雄厚背景的大官身後,發財是準保的事情。


    當然,他還不知道順字行在張惟功的設計下還有存銀匯兌的業務,同時還可以和遼鎮薊鎮的將領勾結,販賣大量的土物迴來,東北的毛皮,東珠,人參,哪一樣不是十倍百倍的利潤?如果知道這些,這個已經做了一輩子生意的老生意人,怕也隻有在心裏多增加幾分對張惟功的敬意了。


    就在眼前,這個十來歲的少年,身體長大,體形已經與普通的成人無二,甚至更顯的輕捷彪悍一些,常年習武的人,一舉手一投足,都是有著無與倫比的力量之美,叫人一看之下就十分心折。


    至於儀表風度,更是沒有挑剔,坐在椅中的張惟功,雖然沒有穿他的麒麟服,但仍然顯示出十分貴重的儀態來,而臉上溫和的笑容,又顯的多了幾分親切,叫人不是那麽緊張,光是這一份儀態舉止,這得多少天的錘煉摔打?可能這些東主們自己都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和這麽一個少年親貴,正兒八經的坐在一起談論起生意上的事情來。


    “是不夠。”


    惟功點頭,道:“錢東主你的糧行,一年一季麥子一季高粱是最主要的,麥子你半年時間,進出在八萬石左右,高粱和幾種雜糧,進出在十五萬到十八萬石左右,這個額子,在京城已經算夠不錯了。”


    錢能恕的糧行是眾人中最大的一家,確實也是這個數額,但他聽到這樣的話並沒有得意,反而有點吃驚。


    錢記糧行一年的流水額是保密的,除了幾個心腹體己人之外,連他老婆也未必知道一年具體的額子是多少,而眼前這個少年親貴卻是一口就報了出來,這裏頭的事,令他感覺十分的惶恐和害怕。


    惟功笑了笑,又點著另外幾家大糧商,或是三萬,或是五萬,也是隨口將對方一年買入的糧食總額給報了出來。


    眾人無不汗出如漿,說實在的,大家在此之前對此事還是有點疑慮的,張惟功畢竟還是太小了,他的順字行身後到底有沒有別人,這門生意是不是能長久合作下去,這都是可值得懷疑的事情。


    但在此時,大家麵麵相覷,再也沒有人敢小瞧眼前這少年親貴和大東主半分了!


    到此時,所有人才都明白過來,眼前這位不僅僅是一個勳貴子弟,還是一個三品武臣,坐營官,同時又是張居正看重的人物,還是順字行這個京師第一傳奇商行的創辦者!


    “我等一年的買進確實是這麽多……”


    隔了一會兒,錢能恕咽了一口唾沫,艱難道:“一切確實如大人所說,大人有什麽想法,請示下吧。”


    “你們日常都是要供給京城百姓的,比如錢東主的份額,說多不多,百多萬斤的麥子,說少也不少了,這額子也是京師百姓們一天的吃食,若是都給了我,百姓們吃不到飯,那我可就成眾矢之的了。”


    惟功兩眼灼灼有光,目視眾人,吩咐道:“自今日起,各位都請在原有數額上加倍收糧,不論什麽管道都成,一個月後,我的順字行會給各位現銀來收取各位手中的糧食,我們也不必按市價了,就是麥子四錢一石,雜糧豆料均價在三錢一石,不論是春荒還是新糧剛下市,任何時候,都是這個價,怎麽樣?”


    “什麽?”錢能恕的屁股上好象是被針紮了一樣,當即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其餘的東主們也是和他差不多的反應,幾乎個個都是一樣。


    惟功說的這個價格,並不是低了,而是高的離譜了!


    京師糧價,向來平穩,就算比起江南兩湖的產糧地來說,也並不高到哪兒去。漕運一年四百萬石糧食沿著大運河漕運路線,源源不斷的運到京師,通州存糧,向來號稱豐儲。就算是出現戰亂,隔絕漕運,憑著現在通州過千萬石的存糧,加上京師富戶糧商的存糧,以京師現在百萬以上的人口,儉省一些,維持個一年以上也是不成問題的。


    因為穩定,價格波動向來不大,精米精麵,價在五錢一石左右,麥子和稻穀,則是在三錢至四錢之間,最高不過四錢。


    在現在這個時候,夏糧上市並不太久,精糧在四錢到三錢半,麥子稻穀則是兩錢八到三錢左右,最高不超過三錢二厘。


    惟功一律給四錢,這是京師糧價的峰值最高了。


    如果是幾石幾十石,甚至是幾百石上千石,這個差價也不怎麽駭人,但眼前這位順字行的東主,既然召集了幾十家中等水平的糧商在這裏,總不至於談的是萬石以下的買賣,這麽一算,價格相差就有點兒大了。


    “這個價格是有點高,但我有一點考慮在裏頭。”惟功淡淡一笑,對著相顧愕然的眾糧商道:“新糧上市壓價,收賦稅時壓價,春荒時漲價,做糧商的這麽做無可厚非,但我家世食國俸,本官亦在內廷走動,做事就不能太不講究了。而且利潤足夠,何必做這樣的事,在小民身上敲骨吸髓的壓榨?這種行徑,我甚不取。所以咱們就說定了,從下個月起,每個月我要十萬石糧,十萬石雜糧豆料,如果要再多,到時候提前給各位東主打招唿,就是這樣,列位東主如果同意,我會叫用誠來和大家簽定落約。”


    “這還有什麽可說?”錢能恕第一個答應,整張麻臉高興的放光:“一切都如大人所說,我等一總按吩咐辦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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