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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高掛在天邊的薄雲之中,就如王若曦手中的紗箱【注:出嫁女子祭祀父母所用紙衣、紙錢,用薄紗遮蓋以視區別】一般透著朦朧。


    轉眼便到了七月半盂蘭盆會大齋時節,這一日的重慶城熱鬧更盛往時。紗箱本是福建風俗,蜀中和福建本就都崇信鬼神,所謂‘閩蜀同風,腹內有蟲’,指的便是風俗相類,故而此時祭祀先人的中元節,這大明境內倒是除了福建之外少有地方能與四川相比。每年到了這一天,家家戶戶都要有所準備,四鄉八裏的人們更是都要到城中燒香祈福,城中的貴人也有借著外出祭掃的由頭出遊的。


    過了中午,碼頭上人潮湧動,街上的人也多了起來,城裏城外的宮觀提前一天便立起了高高的燈篙,今日更是人頭攢動,不管是為了祈福還是出遊,在這炎炎夏日中倒也不失為一番風景。


    王星平入鄉隨俗,才一入夜便早早將白天買好的香花紙盆並各封袱紙【注:即將紙錢一疊、封成小封,上麵寫著收受人的稱唿和姓名,收受的封數,化帛者的姓名及時間,用以祭祀亡者之用。】一起拿到屋外燒了,蹇家下人早已點好了幾對香蠟,又有城中治平寺裏的師傅來念過了經,算是又將父親好生超度了一迴。


    城中的肉鋪照例要歇業一天,吃了一整日的素食的王星平一番事體做下來也有些乏了。城門早已落閘,下人們又是一番收拾完去後麵個忙個的了。


    “怎麽不見奶奶和其他人呢?”


    衛芄蘭剛從碼頭迴來,臉上的淚痕尚未擦幹,見王星平一個人在院中心下詫異。


    “王媽將兩個師傅送去客房了,姐姐身子乏了與姐夫先睡下了。”


    中元節晚上出來做法事的師傅到了城門關閉後就隻能在主人家客房暫住,是以民間的說書段子便常有編排出家人與家中女主人的緋聞豔事,不過也是因為安排如此麻煩,一般小門小戶並不會去請和尚。


    迴答完衛芄蘭的疑問,王星平反道:“對了蘭娘你不是與小六他們幾個去看河燈,怎麽倒一個人先迴來了?”


    盂蘭盆會大齋照例是要往河中放燈祈福,其實從許多人來說玩鬧的時候居多,但看衛芄蘭得情形多半是去祭拜自己亡故的父母了。


    此時借著月光和院中的燈籠,王星平又端詳起衛芄蘭來,些許色目人的相貌和微有些汗意的鬢角配著素白的衣裙在這夏夜月色下卻是份外的撩人,也就隻有上元、中元這樣的節氣,女子一身素白出門才不會讓人覺得不適。看著少女胸前的起伏王星平甚至都有了些邪念,這一世的這個身子可還沒有開過利市,不過好歹隻是一時的念頭,轉瞬之後他還是恢複了理智伸手遞過兩個紙盆。


    “蘭娘還沒有給爹娘準備吧。”


    雖然是達官後人,但除了相貌其實衛芄蘭與漢人並無二致,今日出去看燈卻是觸景生情想起在貴州時遇難的家人,王星平答應迴去後托人為她去老家找尋有無尚在的戚裏,今日又體貼的為她準備了祭物,衛芄蘭本就識得幾個字,在蹇家後又多得王若曦的調教,看那袱紙上所寫雖不是非常明白,卻也知道是專門為自己準備,心頭一絲喜悅卻是哭得更真切了。


    化過了祭物,王星平又安慰了幾句,便自己迴到房中做起了功課。


    最近他每日都在堅持的習慣依然是閱讀邸抄,來到重慶這個西南政治、軍事的中樞有一樁好處,便是比起在貴陽時能夠更快更多的接觸到的各地時政的新聞,蹇守智本身有功名,府中縣中多有他的同窗學友,他又是個經商的,各方麵的消息自然不會少。現在又有了葉聯芳的關係,找起邸抄更是方便。


    而且邸抄比起朝廷公文還有一樁好的,便是內容詳實,同樣一件事情,地方官員上奏的文書恐怕有千言萬語,而朝廷的詔旨下來時便隻有幾百個字了,讓人難以窺見其中真意,故而從最原始的文檔中去揣摩是王星平能夠擁有極高商業嗅覺的不二法門,也是他能夠在此世獲得安全感的一個重要調劑。


    當然愛讀邸抄的商人不少,官員更多,據他所知如今貴陽城中的那位吳府尊便是個愛以邸報佐餐的。不過喜歡看是一迴事,而能從中看出門道的則是鳳毛麟角,有些人是真的長於邏輯,而王星平自問天資隻是一般,唯獨能以全局的眼光看待事物發展罷了。


    今天的邸抄上內容最多的是新任蜀撫饒景暉的上疏奏言。


    前幾句‘看得蜀中自征播之後,兵荒頻見,公私交困。’都是套話,倒是後麵提到的錢法改易頗有意思,看來這一位也是想要做些事情的。


    川中缺錢,交通又不便,這個現象也非自今日始,宋時為什麽紙幣交子會先從蜀地發端還不是因為錢荒,此時王星平路上便與許多人論及,到了重慶後又多與蹇守智一道見了不少豪商大戶,提到大宗交易莫不言苦。就拿這一迴做鹽,交給蹇效武的五百兩紋銀的利錢多半就是此時成、渝兩地最大的會兌額度了,再往上到那五千兩的本金,就如王星平自己所說論以紙鈔便實在不太妥貼了。


    而且除去還給親家阿翁的五千兩本金,還有本次賺取的銀錢,也都是現銀。再看饒景暉上書所言也與自己了解到的相仿佛,四川本地除了重慶所在的川東地方偶有通行銅錢的,成都平原一帶實際上錢製並未推行開來,小一點的貿易全是以物易物,與番部的生意更是多以鹽茶稻穀交易,至於大宗便隻能以茴銀取代,所謂茴銀便是私鑄的銀錁銀錠,王星平之前交易的所謂二十五兩一個的羅紋大錠也屬此列,隻是同生福自己私鑄的銀錠成色足,好歹讓人放心。


    這也是之前在包括楊保兒等人家中抄出不少銅錢鐵錢讓人驚異的原因所在,本地的市麵上已經是難覓錢蹤了。


    看過了一些邸抄,王星平憶起明日還要參加姐夫召集的雅集,便又拿出聖人經典來看,卻是看著看著便已經沉沉睡了過去。


    …………


    夏夜的一場透雨下來,天氣涼爽了些許,一早起來打了一套拳法,用過了朝食王星平便與姐夫一起去了前院準備。


    蹇守智的幾個同學今日正要來赴府中雅集。


    蹇守智雖然因為行商的緣故已經放棄了科途,但身為士子天然的圈子便已存在,今日雖說是雅集,其實更多的還是閑坐茶話,好些人王星平早前也都見過了不止一迴,所以他在其中也並不顯得突兀,反倒是那一番氣度讓蹇守智的同窗好友們對這位內弟頗多好感。


    約莫未時初,秀才們便陸續到了,整頓好車馬,一眾人在後院花園中一一行禮入座。


    人一到齊氣氛也就熱烈了起來,交流也就有一搭沒一搭開始了。


    ‘蹇世兄別來無恙。’


    ‘沈兄家中生意還好?’


    ‘不意早上這雨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今日這天氣倒是益發憋悶了。’


    ‘盛夏的雨水不都是如此,倒是柔之兄今日是怎麽了?’


    ‘柔之賢弟去南京半年,看來是在秦淮河上消磨得久了,連重慶的天氣也看不慣了。’


    ‘閑話少說,今日也算是給柔之接風,還是先來品一品這蒙頂甘露與江南的龍井有何不同。’


    說話間茶已斟下,又有時鮮果品都是一早預備下用竹籃鎮在水井中的。


    花園的幾株茉莉開得正濃,與這雅集倒是相映成趣,蹇家仆役又擺下了一口小缸,打來井水將一壺燒春並一罐子酸梅湯放在裏麵鎮好正好用來消暑。


    表字柔之的陳燮前些日子才從留都南京迴來,他家祖上原是南直隸通州【注:今江蘇南通】人,幾十年前因為經營藥材的關係才遷居四川,往年都是其父年初時采辦了藥材去南直經營,如今他父親老邁家中又這一個獨子,因此才硬要帶著他去一趟南京,陳燮平日寄情書畫倒也樂得去那六朝古都遊曆一番便跟著去了,前些日子聽說才剛剛迴返,參加雅集的八人之中隻有這一位是王星平頭迴看見。


    他們這八個平日與蹇守智自詡渝中九子,其實並無學名,但因為家中都做著生意,多少又都有個功名,故而關係還算融洽。


    陳燮喝下一口茶道:“愚兄此番是去做藥,故而帶不得什麽雅物,隻有這些文玩相送。”


    說著陳家小廝便從隨身的箱籠裏取出幾把折扇分與眾人,展開來看雖然也有字畫,卻看得出來是大路貨,但好在也是一番心意。但也還是有人取笑,“陳兄忒小氣,拿這扇兒就把喒們打發了。”


    蓋因此時出產折扇大宗的除了南直江蘇便是川蜀,迴川拿著折扇送人還不是什麽好貨的確麵上不甚好看。


    其中一個青布藍衫的白麵胖書生王星平倒是認得,名叫王之麟表字瑞應的之前很是見過幾迴,是姐夫蹇守智同科的秀才出身,家中在府城經營字畫書坊的,笑道:“難得柔之你一番心意了,不過我等倒是更願聽聽這金陵的好風物。”


    南京城是大明的留都,因為是太祖龍興之地又是孝陵的所在,故而成祖遷都北京之後還是保留了全套的官員建製,南京城中六部俱全,官員雖無實權卻也有一份俸祿,加之隆慶以前,內庫在江南的采辦之事全都集中於此,漸漸便成了個玩樂的好去處,尤其是東水門外秦淮河兩岸的酒樓妓館更是名傳當世,聽說陳燮自南京迴來,倒是都要著意打聽一番以娛獵奇之心。


    “這迴去做藥是跟著家嚴,哪裏有甚空閑去弄風月,再說還有泰半日子都是在通州老家,那裏離南京又是近五百裏的水程了。”


    “通州?”


    “是啊,算起來我家這一支出來也有幾十年了,我還是頭一迴迴去。”


    “你不是去做藥?南京不得比那什麽通州近便,大戶也多才好出手吧。”


    “清明節家嚴和我迴去祭祖,往年家嚴自己也是要去的,順便也就多盤桓了些日子。”


    陳燮倒是坦然,“若說商貿卻是南京最好,這半年在南京城中見過的海外夷商比在其他地方這輩子見過的都多,然而通州那裏卻有族中幾位長輩,尤有一位族叔祖是當地的名醫,這迴過去正好家嚴還帶了藥行中幾位先生,討教了不少倒也受益匪淺。”


    對坐的李星耀、嚴士鈜二人聞言讚道:“想來是位醫術了得的。”


    陳燮嗬嗬笑道:“說來還有一事要有勞瑞應。”


    王之麟一顆龍眼剛剛下肚,聞言一喜,道:“不知是什麽好事?”


    陳燮道:“其實是我這族叔祖寫下的一部醫書,今年已經付梓,我見那書甚好,於是求得抄錄了一份想要在川中出版,家嚴也說如此好書當要普惠世人才好。”


    王之麟一聽便來了精神,雖說陳燮口口聲聲的普惠世人,但並不代表就不能賺錢,隻要書好那這生意就做得。


    乃道:“這是已經立言了,好事好事,既然已有了抄稿那就好辦,明日弟當登門拜訪。”


    “瑞應不必勞煩了,想著今日雅集,兄正好也帶來了。”


    見了書樣,眾人興趣更昂,宋時範仲淹有言‘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故而讀書人對醫書有著天然的親近感,陳燮今日拿出此書倒也算得上與雅集之名貼切。


    “若虛?”一人看著封皮上文字念到,想必這便是作者。


    “此是族叔祖別號。”陳燮在旁解釋。


    “《外科正宗》。”又有一人念出了書名。


    眾人正待又要恭維,卻聽一旁的王星平插了一句。


    “令叔祖的名諱可是叫做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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