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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爐戶,是此時對鐵冶中工人的俗稱。


    無論是大明官營的鐵廠還是地方招商承辦的民冶,都有本鄉本都的豪民為爐首,一爐人數都有定額,總不過數十人,官府的巡捕巡司也會不時查問,如有多聚爐戶爐丁德都要治罪,爐首又是總甲,其實行的依然是保甲法的那套,官府所以如此重視,還是因為自來礦工都是愛造反的。


    方才王星平見汪革身壯體健皮膚黝黑,這樣的身材形貌在蜀中多見於鹽丁,但汪革身上有多了不少陳年燙傷的疤痕,這樣關於他的身份就更加明白,這燙傷的疤痕集中在手上,既不是刺字也不是刑罰,故而王星平一問之下汪革便承認了。


    “小人的確是逃亡的爐戶。”


    正想著冶鐵就把個爐戶給送到了麵前,這老天倒也湊趣。


    “聽你口音是綦江人吧?”


    一旁的王小六終於找到了插話的機會,道:“汪大哥的確是綦江人沒錯。”


    看來短短的相處,小六已經把這一位的底細給摸了個清楚,那位孫廟祝也不知早被小六打發到哪裏去了。


    坐在迴程的渡船上,隨意擺開了幾樣點心,彼此距離就又拉近了不少,看著汪革吃喝王星平也就更好問話了。


    “綦江那裏鐵冶多麽?”


    “私冶不少,產鐵倒是不算多,一年也就一兩萬斤。”


    “都是私冶?”


    “都是私冶,從東溪到趕水鎮這一路,兩岸的山上都是炭材,少說也有百十個鐵冶。”


    所謂私冶與官冶和民冶都不相同,或者是當地的山主招募,或是地方豪民見了空山有礦便自行糾結,占據一處礦山就近取材燒炭冶鐵,再將鐵料轉賣獲利。此等無本生意原是官府嚴禁,沒有當地府縣發給的照堪,查到了也是不小的罪過,奈何利大還是有人鋌而走險,更何況綦江縣靠近播州,也是漢夷混雜的地方,管束也就沒有想象中嚴苛。


    “產出的鐵料都是供應川中麽?”


    “多是私鑄器物就地發賣,不過永寧等處的土司也會來買。”


    王星平仔細想想,永寧宣撫司距離綦江的確也不算遠,土司缺鐵,若是將鐵器賣給土司倒是個不錯的買賣,另外還能躲過官府的鐵課。


    “那當地的爐戶應該還算過得?”


    就見汪革麵有戚色,道:“起先爐首也是本地的一家大戶,早幾年在西岸山上相度了一處好地勢,因山作炭,賣炭冶鐵,我等跟在手下倒也過了些舒心日子。”


    “但近年以來,朝廷往各處派的礦監日多,地方上又查得緊,漸漸各山頭的生意也都不好做了。”


    “今年端午過後,縣中的巡司平了許多私冶,爐丁們又沒有去處,便多逃亡了。”


    王星平聽了好奇道:“那為何不迴鄉務農呢?”


    “家中還有地的倒是都迴去了,似我等這樣的無地戶,自小便跟在鐵冶中廝混也作不得田,更賃不到地種。”


    “為何?”


    “說來好笑,那縣中的大戶都怕我等爐丁生事,故而寧願將地都佃給老弱。”


    王星平心道是了,聽說地方上暴亂的除了少民便是礦丁爐戶居多,大戶們害怕也是情有可原。


    “遵義那裏還有官營的鐵冶吧?為何不去應募?”


    “那哪裏是我等能去的,官府的營生從來都如勞役一般,哪裏如私冶自在。”


    這話倒也不錯,私冶雖然爐丁不過是個利其雇募,上麵大頭的租稅、常例都是各家山主、礦主乃至總甲、地鬼得了,但好歹來去無涉。而官營的鐵冶則多是攤派,且底層的爐丁更無保障可言,相較之下甚至不如作田的佃農輕鬆。


    王星平聽完又道:“那何以又跑到重慶來呢?”


    汪革問言又是一歎:“原本阿母家中在重慶府有個親戚,不意投奔來時已經不知去了哪裏,府城中無處落腳,夜中盤查又緊,我這等逃亡戶便隻得望江北來了,想著先混上些時日待秋涼後再往湖廣去看,聽說那邊也有不少鐵冶,卻比四川要過得。”


    武昌府興國冶的鐵山年產官鐵近三百萬斤,光這一家的產量便抵得上川中數倍還多,四川這裏除了本地所產,多用的便是湖廣的鐵器,這事倒也不算新聞。


    在船中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著話,這汪革倒也老實,對於所知之事並無半點隱瞞。


    其實王星平也是思慮了很久,賺錢的買賣幾乎都不是自己輕易能夠染指,蹇家所涉的糧食交易雖然還算大宗,但自家也在做著糧食貿易,其中的問題自然清楚。雖然糧商也有囤積居奇之利,但在王星平看來沒有實業支撐,遇上一點變故也就是旋起旋滅。短時間內想要依靠科舉混個官身並不現實,這樣一來他也就更加迫切的想要找些正經營生來做。


    目今看來鹽市上雖然做了一波行情,但也就是僥幸,而且食鹽有專營之利,他小小年紀又沒有根基,販賣私鹽是萬萬做不得,海外的貿易在這內陸之地更是不好搞。一時之間雖然拿著銀子卻有坐困之憂,讓人奈何不得。


    思來想去,最後這心思也就著落在了冶煉這粗重營生上來了,貴州農業雖不發達,好在礦產還算有些,周邊各省也有足夠的資源和市場。雖然大多數礦場都是官府所有,但相較而言冶鐵確實比起糧食貿易能有更多的利潤空間,前提是隻要自家的東西夠好。


    別的不說,大明的鐵鍋可是馳名中外的,這並非是用這鍋子做飯當真好吃,還是因為鐵好的緣故。


    王星平已經想好,如今手中的本錢若是迴到貴陽開設一處鐵廠倒是應該夠了,以他的見識倒也應該不會虧本。


    王尊德現下正在廣東出按,王星平也有心請他幫忙,廣州離著佛山不遠,此時廣東的佛山鎮是與北直隸遵化鎮齊名的大明兩大冶鐵中心,佛山鎮一天的產鐵就達六七千斤,這是穿越前就反複被當時的執委會提起的數字。而佛山和遵化所以能夠成為兩大冶鐵中心,正是因為一南一北對於鐵器外銷的大量需求。


    北邊的蒙古,自太祖立國以來便對邊貿嚴控,失去了山西和遼東的鐵礦來源,蒙古的冶鐵業迅速倒退,到了如今的光景,聽說有些偏遠的部落已經不得不靠骨簇來製作箭頭了。而每年北方沿邊各處的互市中蒙古人需求最多的就是內地的鐵製農具和鐵鍋,蓋因這些東西不光民用,也有被拿去重新打製成兵器的。


    而無獨有偶,同樣的鐵鍋在佛山鎮也是一樁有著大好銷路的產品,此時不僅販運於荊楚和閩浙,還遠銷外洋,南洋諸國也一樣視其為緊俏的商品,世間更有‘鐵莫良於廣鐵’之語,就連歐洲人一樣對中國鐵器稱道。


    因著冶鐵一項,佛山鎮不僅出鐵匠,各種手工業也異常發達,而澳門那裏的兵工廠,工匠幹脆不少就是來自廣東的招募,葡萄牙人更多隻是參與火槍和大炮的設計而已。隻要肯出工價和安家銀子,相信那裏的工匠是願意來貴州做事的,如果能夠再招募幾個懂技術的外夷那就更好了,至少王星平對耶穌會在遠東的傳教熱情還是抱有很大希望的,縱使他本人感興趣的隻是他們的技術。相信以那位族伯的官威,幫侄兒找些合用的工人都不用他親自出麵過問便能辦成。


    也隻有在這種時候,王星平才會感受到穿越以來的失落感,一個人的知識再多能力再強,對於身處的這個時代而言都顯得實在是過於渺小了,如今不知其他人身在何處情形如何,隻能想著依靠傳教士帶來的技術和工匠解決一些實際的問題。畢竟就專業而言,自己既不出色,腦中的記憶也實在是越來越模糊了,專業的事情還是交給專業的人去做最好,就像這一迴來重慶一路上自己都沒動過手,親冒矢石的事情有過一次就足夠了。


    交談中王星平已從汪革這裏知道了綦江私冶的情形,那裏是陸路迴黔的必經之路,現在看來不僅出鐵頗多且還多是私爐。


    再遠一些,川南的馬喇司【注:攀枝花附近】和雲南昆明府附近都有大量鐵礦石出產,川南那裏隔著烏蒙山轉運不易,但昆明附近的鐵料過來卻不難,貴陽城中本就不缺雲南的鐵料。至於興國冶雖在湖廣,但一路上來長江都是逆流,故而暫時不作多想。


    王星平也仔細計算過,當真想要在貴陽城建立一座鐵廠,單以民間的需求便可足夠,而最重要的是他還想要自己造槍造炮。這個想法若是放在廣東或是江南無疑是癡人說夢,朝廷先就不會準許,但貴州算是邊地,地方上又有這樣的需求,以王家在衛中軍中的人脈他倒是對貴陽府能夠默許有著不少信心。而且如今新來的黔撫有心振作,官軍在地方上也是連著打了好幾個勝仗,若是於鑄造兵器上有所助益,相信張撫軍也會看重。


    況就算官府真的禁他仿製新式槍炮,單是民用的鐵器製造也是絕無禁絕之理。


    不過王星平所為也還是有些私心,這一迴雖說仇人盡皆伏法,相信幾個首惡也少不了秋後的一刀,但永寧司的人馬終究是個心病,雖然將事情已經告訴了陳黌生,許成名也未對嶽父隱瞞,但事涉土官難免麻煩,今後在西南行商,還是要多些自己人馬才能依仗。


    再迴頭說這鐵冶,雲南那邊不說,從綦江到遵義這一線直到進入貴州的物流通路都不會有什麽大的問題,陳黌生那裏他已經修書一封,這次迴程再說上一說,這個麵子想必陳觀察絕對會賣。而至於皇帝派去各地監礦稅的太監則與他無關,成本最後都會攤到鐵料裏,隻要做出的東西夠好則不虞生意做不起來。


    心頭想著建鐵冶的事情,不覺船已靠了岸,看著汪革當先而下的身影王星平便想,若是此人當真可靠,迴去路上讓他招募些堪用的爐丁倒也不錯,隻要都是如他這樣的老實漢子就好,說不定將來這些人就能派上更大的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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