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周香早早地來到瀟江大橋中部的觀景台上,等待新春來赴約。此時正是下班高峰期,車行道上各式車輛川流不息,人行道上也塞滿了過路客。她有點焦急地朝橋東張望著,半個小時後,新春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裏露頭了。腳傷似乎尚未痊愈,走路還一踮一踮的,可神情既孤傲又堅定,仿佛明知在走向死亡,心裏卻一點也不介意。她看著看著,心中突然湧起一陣劇烈的痛感。一會兒,她意識到新春走近了,便背過身去,悄悄抹掉了淚水。

    香香,你好!新春愉快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她緩緩地轉過身去,背著落日的餘暉盯著新春的眼睛看了一會,竭力用平靜的語調問道:你好!腳全好的嗎?

    新春也迎著她的目光看了一會,說謝謝!已經差不多了。新春眼神中有一種東西,再次使她傷感起來,她眩然欲泣,轉身伏到欄杆上。望著波光鱗鱗的河水,她幽幽地問道:我聽說你已經迴城很久了,為什麽不打電話給我?

    說實話,我沒想到我們還有機會見麵。新春也俯身伏到欄杆上,輕聲答道。

    你對……對我們的愛情就那麽沒信心?

    準確地說,應該是我一直對自己的意向還不十分明白。新春點燃了香煙。當然……

    自己的意向?她感到好奇,扭頭看著新春問。

    比方說,和什麽樣的人,過什麽樣的生活。

    你已經有了答案,對嗎?

    是的。

    要是不忌諱的話……她差不多已經知道了答案,可還是忍不住地問道。

    哪裏話。我也一直想找機會和你談一談。不管結局如何,我們畢竟……相處過一段時間。

    相處過一段時間?啊,我明白了。不過,我還是想聽你親口說一說。

    是的,我知道這樣說會讓你難過。不過,我感覺我們之間確實隻能說是相處了一段時間,因為在我們之間始終隔著一些東西。我承認,我喜歡過你。可是,我也不得不承認,我從未完全接受過你,尤其是你的觀念和生活方式。

    你說的是寄生蟲的生活方式吧。她忍不住地嘰諷道。

    你要這樣說,也差不多。

    她感受到了新春語氣中那份嚴肅的意味,想了想,轉身背靠著欄杆說你知道嗎,你一點也沒變,還是生活在觀念的世界裏。可是,你覺得這樣值得嗎?

    你的話讓我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人真的可以離開觀念而存在嗎?

    按我的理解,意識形態的爭論在現代生活中已經沒有了意義。

    這是兩個概念。不過,實際上討論意識形態並非已經失去了意義。因為關於意識形態的鬥爭從未真正停止過。大家不談這個,並不意味著實際鬥爭不存在。試問:美國放棄了意識形態的鬥爭了嗎?一方麵是合作,一方麵是鬥爭,合作掩蓋了鬥爭。我們似乎更需要合作一些,於是,我們就看不到鬥爭了,如此而已。

    我承認你比一般人清醒。周香想了想,說可是,這份清醒對你有何意義呢?

    它對我的意義在於,它讓我知道我是為什麽而活著的。

    這比活著本身更重要?最近出了一本名叫〈活著〉的書,我建議你去看一看。

    噢,謝謝你的提醒,我已經看過了。不過,我覺得這種小說毫無價值。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因為它過份張揚了人性中麻木不仁的那一麵。人性,相對物性來說,敏感應該是其最重要的特征。

    麻木與敏感?我承認你說得有一定道理。可是,保持那份敏感就意味著要遭受更多痛苦,為什麽不想辦法拋棄它呢?

    你說到了點子上:為什麽不拋棄它呢?我覺得答案很簡單,那就是人根本拋不掉它。請捫心自問,你已經完全拋掉了嗎?現代教育的目的,就是使依賴具體事物生活的人成為依賴抽象觀念而存在的人。我們每個人從小就必須接受這種教育,因此,我們命中注定要為觀念而活著,誰也無法真正地超脫,除了死人。

    我至少做到了不去想它。

    我相信。可是,它還存在嗎?新春尖刻地問道。

    我……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要生活,正常人的生活。

    你又涉及了一個重要問題:何謂正常生活?蒙弊了人的敏感性的生活嗎?或者說,完全抽掉了觀念的生活?實際上,隻有少數別有用心的人才會鼓吹用麻木麵對現實的矛盾。

    那你說,你想過一種什麽樣的生活?夜幕降臨了,周香有點不耐煩,急躁地問道。

    找一個鄉下姑娘,結婚,生子。還有,做一些我想做而且能做的事。

    為誰?

    我想,是為我們。

    是為七媽吧。

    不錯,也為他。但我想,主要是為和諧。

    為和諧?鬥爭?

    是的,為和諧而鬥爭。歸根結底,我想過的就是一種和諧的生活。但是,和諧的基礎不應該是人性的麻木,而應該是對立與衝突的消解。

    說得好。對立與衝突的消解。可是,我怎麽覺得你實際上是在助長而不消解呢?

    是嗎?我想,這可能是立場不同的緣故吧。你……

    不錯,我承認我是站在我的立場上說話的。你呢?你難道不是站在七媽的立場上,或者說血緣關係的立場上說話的嗎?周香終於激動了,離開靠著的欄杆,挺直了身子。

    不,香香,我是站在人的立場上說話的。具體到這件事上,我肯定,我是站在均衡的立場上說話的。

    均衡?

    是的。我認為,和諧就是一種需要維護的均衡。人與物,人與人、窮人與富人、百姓與官員之間的均衡,離開它,就談不上和諧。因為歸根結底,和諧僅僅是人對均衡的感覺。

    你……周香看了看新春在朦朧夜色上變得模糊的臉,問道:你覺你有那種能力嗎?請原諒!我沒有藐視你的意思。

    啊,沒關係!我想,我會盡力的。

    那……周香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不自然地換了語氣說,你還記得去年冬天,下雪,你答應過我什麽嗎?我想,你不會是個不守諾言的人吧。

    去年冬天,下雪?啊,我想起來了。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什麽。

    你的意思是說,你完全不顧我們之間的情份?不說愛情,隻說相處過一段的情份。

    對不起!香香,我必須做我想做的事。實際上,在來這裏之前,我已經在網上公布了我所掌握的情況。呆會兒,你可以上網去看一看。

    看一看?看什麽?看我家人的罪行?看我的下場?實際上,我們又做過些什麽?你說,我們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別人正在做的?周香按捺不住地高聲叫道:新春,你太狠了,像一條毒蛇。是的,一條心懷嫉妒的毒蛇。你讓我感到惡心。你滾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嫉妒?新春疑惑地盯著周香看了一會。噢,討論這個問題似乎毫無意義,因為……因為這純屬個人道德範疇。我覺得,要是連社會均衡都沒得到很好的維護,那麽,談論道德就是一種極大的奢侈,或者誑騙。不過,我還是感謝你的提醒。再見!新春稍嫌誇張地向周香鞠了一躬,便掉轉身體,一踮一踮地匯入人流,向橋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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