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拘留的第一天晚上,七媽就搞清了一樁事:蛐蛐並沒有騙他。這原本是很簡單的:有人走動,蛐蛐害怕,就不叫;沒人走動,蛐蛐不怕,就叫。可是,他平時從未刻意觀察過這類細節,在實施盜竊時又沒來得及細想。被關進拘留室之後,他一直睡不著。身上、尤其是腦袋上被警棍揍過的地方腫起了一個個大包,仿佛裏麵還藏得有一隻隻青蛙,因為不甘圍困而又跳又叫。老板(他把所有警察都叫做老板)熄燈離開拘留室之前,為了保全麵子,他咬著牙沒吭聲。老板離開後,他低聲呻吟了一陣子,後來便控製不住地喊起爹叫起娘來。他爹娘早就死了,現在當然不可能來嗬護他。不過,鄉下人都相信人死後魂魄仍在,且都具有生前所不具有的神奇能力,能保佑後代出入平安,或者逢兇化吉,甚至升官發財。這也許確實是迷信。不過,七媽在喊過一陣子爹叫過一陣子娘之後,身上的疼痛感確實減輕了不少。他從老板們把他扔下去就一直沒挪過窩的牆角爬起來,摸索著去衛生間撒了一泡尿。老板們想得還是蠻周到的。不過,要是給安張床,不是就更周全了嗎?他帶著這點小小的不滿足迴到了牆角,站了一會。就在這個時候,他注意到了蛐蛐的叫聲。他想起他在保安部辦公室裏下過的結論:連蛐蛐也騙了他。他氣狠不過,在地上重重地頓了一下腳。蛐蛐應聲而止,可過不了一會,叫聲又起來了。他餘怒未盡,又重重地頓了一下腳。蛐蛐們又不叫了,可過不了一會,叫聲又起來了。他怒氣全消,對這件事感到了好奇,就又試了二、三次。結果可想而知。於是,他就明白了那個在局外人看來也許是多麽簡單的道理:有人走動,蛐蛐害怕,就不叫;沒人走動,蛐蛐不怕,就叫。於是,他也就明白了蛐蛐並沒有騙他。可是,那種受騙上當的感覺還在。那麽,究竟是什麽騙了他呢?那些該了他的錢的老板。也許,還有他自己吧。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騙了自己,所以,他把全部的恨意都集中到老板身上。可恨一恨又頂什麽用呢?身上、尤其是腦袋上的包包痛得更厲害了,他在水泥地板上躺下,把雙臂彎得背後,墊著疼痛欲裂的腦袋,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他一直想在鄉下修的那棟大大的樓房。可是,他發現他竟然想不起它的樣子來了。過去,他在幻想中已經把它設計、修建過無數遍,對它的基礎、式樣、梁柱、牆麵、裝飾和室外的陪襯都了如指掌,他甚至能感受到和老婆孩子一起居住其間的那種氛圍和感覺。而現在呢?他腦海裏隻剩下了一些碎片,比如,整棟房子的某一間,或者一堵牆,或者一塊磚,或者一根鋼筋,或者一攤灰漿,或者……的形狀。他很著急,拚命地迴想,想把這些東西拚湊起來,恢複它過往在腦袋裏的舊觀。可是,他再著急也沒用,腦袋裏還是隻有一些碎片;過一會,幹脆連碎片也沒有了,隻剩下了一個詞組:大大的樓房;再過一會,詞組也消失了,隻剩下了一個詞:樓房。樓房,樓房,樓——房。最後,他腦袋裏就隻留下了一個單詞:房。房,房,他反複念叨著這個單詞,慢慢地沉入了一無所見的夢鄉。第二天早晨被老板叫醒後,他腦袋裏蹦出來的第一詞就是房。房?房在哪兒呢?在接下來的一整天時間裏,老板訊問了他三次,當然,也自然而然地揍了他三次。因為他心裏總想著那個房字,老聽不清老板的話,迴答起來自然是顛三倒四的。不過,老板也給他送來了一日三餐盒飯,還有一瓶礦泉水,使他對老板的印象變得沒有最初那麽惡劣了。下午他發起高燒來,全身的皮膚都腫漲腫漲的,滾燙滾燙的,神誌也極其模糊。最初,他還記得那個房字,後來連那個房字也消失了。可他總感覺還有一樁事要了。是什麽呢?天黑後,他乘老板離開房間那會,本能地逃出了派出所。他昏頭昏腦地在大街上走了一陣子,然後拐進了一條小巷。天全黑了,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隻有住戶人家門窗裏透出的燈光。幢幢陰影在那光亮閃爍著,冷風筱筱筱地刮,使他的頭腦清醒了些。他找到一個垃圾坑,從裏麵翻出一些白菜邦子,吃了。他繼續翻找。結果,他翻到了一樣東西:一把生了鏽的水果刀。他迎著光亮把刀子舉起來看了一會,突然意識到自己就要死了。與此同時,他也明白了他該了的最後一樁事:殺一個人,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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