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裴府


    眼看六月十七將至,裴無竹再三叮囑裴青棠:“你這幾天千萬別在山行麵前提雲卿,最好連和他有關的妖、事都不要提。”


    “為什麽啊?噢,對。”裴青棠想起來了,再過幾天就是雲卿的祭日。


    “你整天喊漂亮阿卿、漂亮阿卿,就知道他漂亮了啊?都沒祭拜過他,還好意思天天提他,你羞不羞?”


    裴無竹不客氣地點著裴青棠的腦袋,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旁的蛇妖把別人迷的團團轉,比如他,每年想見他的人從滄茂山南排到山北。


    自己這閨女倒好,被別人迷的團團轉,還是個已經成婚死去的人!


    “我羞什麽!我就是喜歡漂亮阿卿!”裴青棠不滿地嚷叫。


    裴無竹不想跟她廢話,“行!你喜歡去吧!總之我該走了,你好好修煉,沒得丟我的臉!大門口那兩個是你四叔二伯,你有需要跟他們說。”


    他走出兩步,迴頭強調道:“家裏有結界,進的來出不去,你少想往外溜!”


    “知道了。”裴青棠在身後大聲答應。


    但裴無竹還是在她院門口布了法術,一旦她要出院子就會有蛇妖過來。


    走到大門口,兩個蛇妖忙為裴無竹打開門,恭敬道:“二當家慢走。”


    “嗯,你們照看好小棠。”


    “是。”


    這兩個妖物當然不是他的二哥四弟,而是滄茂山的兩條蛇,法力還算強,對自己忠心耿耿。


    離開裴府,裴無竹趁著沒人施法移到皇城門口,侍衛身旁的鎮城獸目光炯炯,齒間咯咯作響,隻等裴無竹妖氣外泄,便立刻跳起來咬死他。


    裴無竹收斂周身法術,用令牌輕鬆進入城門。


    進城後他得意洋洋地用凡人看不見的蛇尾挑釁兩隻鎮城獸,隨後才來到國師府。


    寂靜無聲。


    裴無竹推開正殿的房門,手掌一揮,殿內門窗便都打開了。


    原本黑暗的室內頓時光亮一片。


    榻上的鷹撲騰撲騰翅膀,飛至一旁化出人形,隨後急忙將蛇蛋握在手裏。


    “幾時了?”


    “天才剛亮。”


    山行點點頭,“你來這麽早?”


    裴無竹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昨天晚上邊防將軍孫玢病逝,該選個人頂上職位,否則邊塞大亂,匈奴過瓜州和涼州,西北將很快失守。”


    山行不語,思考片刻才道:“先別發喪事,從孫家找一個命中帶金、卯時二刻生人,再將這人的生辰八字報給我……”


    他話音降低,再次掐算皺眉道:“璟國有女將軍的先例嗎?”


    “沒有!”裴無竹沒好氣地將杯子放下,發出一聲清脆的撞擊聲。


    山行目光不善:“這是卿卿親手燒的一套茶具。”


    裴無竹忙將杯子推遠,接上方才的話:“你掐算出個女將軍啊?這可不行,他們凡人規矩多得很,肯定不會讓女子上戰場。”


    “可她有奇才。”


    “你去給帝王說,我可做不了主。”


    山行皺皺眉,“那這件事我不管了,讓凡人吵去吧。”


    裴無竹應下,繼續說道:“最近潁州那邊不太平,有個失智的虎妖吃下許多人。挨一個人的雷劫,隨後以那一個人傷害二十多條人命。”


    那虎妖先迷惑一人,將這人變成倀鬼,騙這凡人的家人親眷過來隨後吃掉,整個家族全都喪命虎口。


    “真是不要命。”山行冷笑,“吃人增長修為是快,可他也要有命受用。”


    妖物要增長修為,除了每日吸納天地靈氣之外,吃人是最快的法子——也是死得最快的法子,再有就是殺別的妖物,奪去妖丹煉化為己身所用。


    不過煉化妖丹是個麻煩活,妖妖之間也有不同,比如有些花草精怪不耐受食肉精怪的法力,強行服用甚至會導致修為退化。


    “你要不去一趟潁州,把那虎靈的妖丹煉化給阿棠用?”山行揣著蛇蛋走到裴無竹身旁坐下,對著手裏的元神溫柔笑笑。


    裴無竹有些心動,但還是提醒道:“你今年不去五行山了?”


    “我後日一早出發,晚上迴來,你再動身去潁州,否則藍懷塵那個狐狸精壓不住這皇宮裏的龍氣。”山行想了想又道:“阿棠那裏用不用我親自看著?”


    “我讓芥子和細辛在裴府門口守著,她院門口也布有法術,他二人若想硬闖,隻消一瞬便會灼燒妖丹。”


    山行點點頭,“倒比我當時想得周全。”


    裴無竹忙別過眼,不敢與山行對視。


    他害過山行。


    大約五六百年前山行閉關修煉,裴無竹悄悄溜進去想殺掉山行,結果反被砍一刀,腹肚破口,鮮血淋漓。


    裴無竹至今還記得山行那時說的話:“我閉關還差兩日結束,兩日後你若還活著,我便不計前嫌饒你一命,以你這兩日的血抵消我心中怒意;你若死了,我自當飽腹吃肉。”


    裴無竹沒死,山行便依照約定放過他。


    甚至後來山行還救過裴無竹一次。


    四百年前裴無竹險些走火入魔,是山行察覺異樣,幫助運轉法力,避免裴無竹死於靈力阻塞。


    自那之後,裴無竹真正收斂對山行的歹心。


    “咳,那什麽,聽五行山附近的土神說,他今年得到好幾位螣蛇的祝福,似乎不同於往常呢。”


    山行隻目光溫柔地看著手中蛇蛋,頭也不抬道:“我雖然想見卿卿,但沒瘋到敢對螣蛇下手,與我無關。”


    裴無竹心道我是要說天下是不是有大亂!誰提雲卿的事情!


    “不是、你要不順道去看看那幾個螣蛇,說不定有合你心……”剩下的話裴無竹不敢說,頂著山行淩厲的目光閉上嘴。


    山行麵色陰沉,“我有合心的人,卿卿還沒死呢。”他把蛇蛋舉到裴無竹麵前,“元神未熄、肉身不腐,卿卿還好好活著呢!”


    “行行!他還活著,我先走了!找藍懷塵有事!”


    裴無竹逃似的走了,站在國師府大門外,看著門兩側被蒙上眼睛的石獸,再度歎口氣。


    神有元神,妖有妖丹。


    受到供奉才能成為神,隻要一個神還被人記得,他的元神就永遠明亮。


    這個道理山行一定懂,但他偏要自欺欺人,不肯相信雲卿已死。


    雲卿,你說你怎麽偏偏就死了呢?常說神仙與天地同壽,你卻非要在壽命最後幾年招惹這麽個癡情的鷹妖,怕是要困住他四五百年呢。


    六月十七清早。


    山行將蛇蛋托付給裴無竹,自己變迴鷹飛去五行山,他好久沒暢快飛行,有些想念這藍天白雲。


    至結界前,山行落地化形,將貢品從袖中拿出,袖中乾坤看著雖小,卻能容納許多東西,隻是不能裝活物,否則會死。


    山行將各類糕點和果子擺了幾十碟,點香跪地叩拜,早在月前便齋戒吃素,隻等今日祭奠雲卿。


    嘴上不願承認,但山行心裏清楚,卿卿確實已經不在了,他是上古神獸,有著守護蒼生的使命,從不畏懼死亡。


    可山行畏懼,死亡將他夫妻二人分開,他再也不能和對方說話,連看一眼都不行。


    這百年,若不是有雲卿的元神陪伴,有那個複活他的念想,山行早熬不住了,他就是在意卿卿。


    “卿卿,你若是還念我半分好,最近也該來我夢裏看看我,讓我別這麽苦。”


    山行歎息一聲擦去眼角的淚,“雖然你已經不在了,但我有法子讓你複活,你保佑我一定成功,可好?”


    他跪在地上絮絮叨叨說起這一年的變化:“今年阿棠迴來了,你還記得她吧?小小一條竹葉青,過去最喜歡粘著你,恨不得把你當親爹似的。你呢,也偏疼她,我若不攔著,你能整日地抱著她,要不就抱阿花,心裏沒一點我!”


    “說起阿花,自從他知道你不在了後就一直停留在五行山下,阿花是重情義的狸子。你也別怪他貪玩偷跑出去,小妖精總是這樣,等他到我這個歲數,就會隻想守著心上妖安安生生過日子。”


    “我知道你肯定要擔心他會不會被欺負,你總這樣愛操勞,看不見阿棠便問她有沒有哭,看不見阿花就擔心他被狗咬,哪那麽容易被欺負了?他們好歹也是妖精,你都、你都不擔心我……”山行聲音低落,“卿卿,我真的好想你。”


    “咱們原來在長安住的地方拆了,但我依照原樣子在滄茂山上布置了臥房和堂屋。沒辦法,用法術變的話,會因為我的記憶而變化,可我不想弄錯一點點,我是個沒用的妖怪,連這麽點事都記不全。”


    “卿卿,我沒做到答應你的事,你若是怪我,便活過來找我算賬,我任打任罰任罵,或者、你來我夢裏讓我見見你也好啊,狠心的卿卿。”


    山行又歎口氣,“你這個狠心的螣蛇,怪不得沒別的螣蛇願意和你住在一起。五行山這麽大,你住這麽多年,偏偏在最後才遇到我。若你早些遇到我,不,若我早些知道你,我肯定在你下山的時候截住你,當天就與你成親拜天地。”


    他抓起一把土放在袖中,有些偽裝的憤憤:“我每年都帶走一捧五行山的土,你若不活過來,我就把你的老巢拆掉。”


    隨即又是真實的落寞,“卿卿,我真的好想你,你若有心就活過來吧。”


    平複好心情,山行將盛糕點的碟子收迴,這山裏有不少走獸飛禽,留下吃的沒什麽,卿卿這樣好的心腸,肯定不會怪罪它們吃他的祭品。


    變成鷹飛下山,山行想去看看阿花過得怎麽樣,到底是卿卿喜歡的狸子。


    愛屋及烏,不管是阿棠也好,阿花也罷,山行並不吝嗇善意。


    況且他原就不是心胸狹隘的妖怪,隻是一貫隨心做事,許多事隻在他一念之間,除了對不吃人這條準則奉命惟謹,便是對雲卿牽腸掛肚,總也放不下那短短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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