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承明感覺自己的心跳在加快,連忙伸手按住胸口,暗道:來了,重頭戲來了……


    言嬰淡淡道:“老馬,我們第一杯酒就是給格桑花提的,大夥都已經喝過了。你提這一杯,說的是緬人祖先的格桑花,那我等不能喝。”


    自己提酒言嬰等人不給麵子,已經讓他大為光火,礙於場麵他忍下了這口氣,這會兒又聽他喊自己老馬,馬哈省頓時拉下臉。


    申式南喊我老馬,他代天巡狩,我不計較,你言嬰算老幾,沒品沒職,區區一個幕僚,老馬也是你能喊的?


    “有什麽不對嗎?”頓珠德吉搶先問出。他很善於察言觀色,也是緬人中官話說得最好的。


    他見馬哈省動怒,申式南卻若無其事,老神在在,擔心衝突一起,兩邊都下不來台。


    馬哈省見手下主動出頭,雖然氣勢弱了點,卻也聊勝於無,因此,看向頓珠德吉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欣慰。同時,對裝傻充愣的索朗央宗心中頓生不滿。


    “宣慰使大人能帶領緬人兄弟姐妹認祖歸宗,這是好事。”言嬰道:“從漢時文成公主遠嫁吐蕃和親以來,中原百姓與烏斯藏百姓就一直雜居相處,互有通婚。就像剛剛老馬說的,緬人祖先從烏斯藏走出來,有的朝東,到了四川、湖廣,有的朝南來到雲南。”


    “大家都知道我喜歡看野史雜記,其實啊,通過茶馬古道進吐蕃進烏斯藏也有很多漢人,其中不少人就留在當地,結婚生子。說不定啊,我們在座之人,可能身體內流著同一個祖先的血脈。這樣看來,格桑花不止是烏斯藏的英雄之花,也是緬人的生生不息之花,更是我大明的吉祥幸福之花。”


    說罷,言嬰端起酒杯,朗聲道:“宣慰使大人說的沒有不對,隻不過……”


    “宣慰使大人乃是緬甸宣慰司的宣慰使,而緬甸宣慰司是大明雲南布政司下屬的宣慰司。緬甸司百萬百姓中,有漢人,有緬人,有克欽人,有克倫人,有藏人,等等,就像大明貴州、湖廣之地有苗人,有蒙人,有僰人,有仡僚人,有羅羅人,等等,因此……”


    言嬰舉起酒杯,向馬哈省鄭重行禮道:“宣慰使大人不止是緬人的宣慰使,還是所有生活在緬甸司的克欽人、克倫人、撣人、若開人、藏人和漢人的宣慰使。既然如此……”


    言嬰頓了頓,目光從在座眾人身上一一掃過,然後展顏一笑,道:“宣慰使大人就不能厚此薄彼,隻敬緬人祖先,應該是敬我們所有中國大明人的祖先!大家說對不對?”


    眾人聽得一愣神的瞬間,各鬆了一口氣,隨即歡唿起來,紛紛舉杯。


    馬哈省也轉怒為喜,樂嗬嗬起身道:“言先生所提,正是本使心意。姚員外的酒不錯,本使一時貪杯,多飲了幾口,說話不利索。來,再次舉杯,為在座所有人的祖先。”


    這一次,申、蘇、言三人也各自飲盡杯中酒。隨後,酒宴再次沸騰,紛紛抬杯捉對廝殺。


    茅屋坐席是長條形,餘承明坐在蘇蘇下首,對麵是索朗央宗、頓珠德吉和姚遠。餘承明隻與就近幾人碰杯,說話也不多。他大部分的精力依舊是暗中觀察。


    他漸漸看明白了,今天的酒宴就是一個請君入甕局。申大人和兩位先生利用格桑花做局,不著痕跡地逼迫馬哈省承認各部族都是大明子民,承認緬人的祖先曾與漢人、藏人等各個族人雜居生活過,承認大家其實是一個祖先。


    想到這,餘承明突然明白了,為何自己還在當值,大嫂就把自己叫迴家,講漢人的姓,講漢人為何年年祭祖。也明白了申大人為何會重賞一個十一歲的小屁孩。


    餘承明早就聽坊間傳聞,馬哈省的親信索朗央宗其實是藏人,後來娶了兩個緬人妻子,其中一個是馬哈省妹妹的女兒。索朗央宗的母親是當地藏人頭領的大女兒,是遠近聞名的美人。


    他注意到言嬰說到“厚此薄彼”時,馬哈省瞟了一眼索朗央宗。如此看來,索朗央宗是藏人的傳聞大概錯不了。


    眼見大家都隻顧喝酒劃拳,要在酒上分個高下,餘承明抽了空,問姚遠:“宣慰使大人說烏斯藏的格桑花一開,春天就要到了。現在才十月,怎麽就開了呢?”


    姚遠道:“一個是格桑花其實有好幾個品種,有的確實還飄雪就開了。再一個可能是南橘北枳的道理,烏斯藏冷,阿瓦熱,這時節開花也正常。具體我也說不上,可能就這樣吧。”


    餘承明點點頭:“不知道阿瓦西北的山上能不能種……”


    “你瘋啦?種給誰看?那些山上冷死的冷,再過一久,說不定沒到臘月那山上就要下雪。”姚遠也有了七八分醉意,說話大大咧咧起來。


    兩人正偏頭嘀咕,猛聽到蘇蘇與頓珠德吉吵了起來。


    “老珠,你敢說卡巴和袁可慫恿緬人鬧事你沒參與?”蘇蘇一臉不屑。


    “你有什麽證據?蘇毛驢,你再叫我老珠,老子就趁你酒醉,整一隻羊給你騎。”頓珠德吉麵紅耳赤,也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心虛了。


    其他人聽罷,哄然大笑。


    蘇蘇怒道:“你敢那樣做,我就把你家老三搶來暖被窩。”


    頓珠德吉眨眨眼:“真的?那我迴去就叫三兒洗幹淨等著。”


    餘承明聽說過,頓珠德吉三女兒是個小美女,今年十四歲。


    蘇蘇愣住,心想你怎麽不按常理出牌。揉了揉眼睛,才發現自己上當,被老奸巨猾的頓珠德吉轉移了話題。


    “老珠,這事我得跟你掰扯清楚。”蘇蘇重重放下酒杯,重新拉迴話題:“你自己想想,按你們這邊的習俗,你們會怎麽對不能生孩子的女人?”


    “別以為我不知道,如果你們族裏有女人不能生孩子,恐怕早被你們用樹棍抽死了。”言嬰陰陽怪氣接過話頭。


    蘇蘇哼道:“你們不懂醫術,覺得女人不能生娃,用棍子抽打抽打,捅一捅就好。結果呢,這兩年光是阿瓦就有三個小婆娘被家人用棍子打死的打死,捅死的捅死。”


    “巡撫大人夠仁愛了吧?尹桂香也是你們緬人,依法判案,更沒讓她受罪,你們倒好……哼,小算盤收著點?響得遠在翠湖的沐王府都聽到了。”蘇蘇不滿地白了一眼頓珠德吉。


    “都過去了,別提那些不開心的事。”索朗央宗出來打圓場:“宣慰使大人和巡撫大人不是說了麽,緬漢一家親。看看,我跟姚員外這不馬上就結親家了嗎?”


    “你們結了親家,姚遠你小子隻怕要日進鬥金。”厚臉皮的頓珠德吉開起了玩笑:“姚員外,你家裏的金磚要是放不下,不妨放點到我家裏來。”


    “進鬥金是誰?”一直默不吭聲的餘承明突然來了一句。


    眾人一時沒反應過來,蘇蘇笑道:“老狼,你家二姑娘莫不是名字叫進鬥金?”


    索朗央宗還是沒懂,搖搖頭道:“不是啊!”


    蘇蘇正色道:“那為何老珠說,姚遠要日……進鬥金?姚遠成親了,不應該是跟你家姑娘睡一起嗎?”


    他這一解釋,加上故意的停頓,眾人頓時醒悟,一個個笑得前俯後仰。


    “看來老珠這幾天沒少跟禮樂衛的倌人學成語!”有人笑道。


    “幾日不見,承明你小子居然學壞了。”言嬰笑了好一會兒,才舉起酒杯,與餘承明虛碰一下,卻隻抿了一小口。


    餘承明窘迫得臉頰發燙,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聽得申式南笑著對他招招手:“承明你過來。”


    餘承明心中忐忑,毛手毛腳起身,不小心撞到了正在掛燈籠的侍女。連連道歉後,走到了申式南身邊。


    “你這個笑話讓我都冷了一下。”申式南道:“看來你跟船廠那幫兄弟處得不錯。”


    巡撫大人說話,眾人都自覺靜聽。


    “剛剛我跟宣慰使大人商議了一下,既然緬漢是一家,那就要有財一起發。”申式南目光巡視一周,緩緩道:“今後,船廠的木料交給宣慰使大人,迴頭你跟頓珠商量著辦。”


    “另外就是,船廠的工坊要加快,人手上你找索朗商量,不管是緬人、撣人,還是克欽人、克倫人,都要有,都可以要。”申式南又道:“有偷奸耍滑的,交給索朗處置。”


    “來,滿上。”申式南轉身招唿侍女給餘承明斟酒,對餘承明道:“給宣慰使大人敬一個。等下再去找索朗和頓珠多喝幾杯,多走動走動。”


    宴席再次熱鬧起來。餘承明喝了一杯又一杯,很快就覺得腳踩棉花。頓珠德吉與他勾肩搭背,一個勁問他有沒有婚配,一會兒又吹噓自家三姑娘容貌是緬人第一。


    餘承明被勾起心中疑問,幹脆直接問:“你為什麽叫他蘇毛驢?”悄悄指了指蘇蘇。


    頓珠德吉來勁了,劈裏啪啦三兩下道出事情原委。


    前不久巡撫大人缺席的一場酒宴後,眾人各選了一個臨安府或禮樂衛來的倌人,蘇蘇沒選。眾人沒放過他,問他是不是不行,蘇蘇沒解釋。隨後幾人說要幫他檢查,按住他,褪了他褲頭,結果發現他那家夥跟毛驢的一樣大且長。


    幾人自慚形穢,不敢再逼他。無奈之下,蘇蘇說出實情,自己意中人是申大人的妹子,申大人明確說過,想娶她妹子,就不能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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