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承明更衣後,一個人步行前往姚汝枚家,路上他突然想起一個問題:那個叫阮歸思的男孩,為何說自己是大明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升華府思州人?交趾那邊,不是已經號稱大越國了嗎?


    阿瓦百姓時不時有消息流傳,說大越國打進八百大甸宣慰司了。八百大甸宣慰司往西過來就是緬甸宣慰司,因此,緬甸司百姓多少有些提心吊膽。


    起初,餘承明也害怕,後來,大嫂說不必擔心,所謂的大越國其實是大明的附屬國,國主黎利十幾年前受大明天子敕命權署安南國事,後來又被封為安南國王。


    不管是老人叫的交趾,還是年輕人叫的大越國、安南國,可都不是交趾布政司啊,那小子為什麽非說自己是大明交趾布政司人?餘承明突然有點後悔沒跟堂弟一樣好好學史了。


    不知不覺走出好遠,猛一抬頭,遠遠看到姚遠站在自家門口對他揮手喊:“餘副統製……”


    姚遠小跑著迎接餘承明,一臉燦爛:“餘副統製年輕有為,能來寒舍做客,姚某三生有幸。屋裏請……”


    看他滿臉桃花開的樣子,似乎幾天前宣慰司公堂上被嘲笑的人不是他。餘承明不知道他到底遇到了什麽美事。


    餘承明問:“姚兄春風滿麵,想必是有喜事臨門?到了哪些人了?”


    他今天很是懵懂,感覺自己腦殼有點嗡嗡的,完全看不懂事情的變化。申大人叫他來赴宴,竟然是到姚家做客。


    “方副使、蘇先生、王公公、頓珠德吉和索朗央宗等好幾位貴客都已經到了,申大人和宣慰使大人估計也快了。”姚遠沒有說自己的喜事。


    姚遠的確三喜臨門,一喜自己羞於啟齒的毛病,吃了老道的幾粒丹藥後,雄風大振;二喜他爹很快給他說了一門親事,對方是索朗央宗的二女兒;這三喜嘛,正是今日請動了宣慰使和巡撫大人等幾位頭臉人物到自家做客。


    餘承明聽了,倒吸一口涼氣,敢情是這阿瓦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他上任船廠副統製已經好幾天,阿瓦頭麵人物他基本都混了個臉熟。頓珠德吉和索朗央宗他自然認識,兩人是馬哈省的親信,與卡巴、袁可和阿布一起,五人分掌馬哈省的四萬兵馬。


    剛跨進院門,餘承明就聽到馬蹄聲,他猜想可能是申大人到了。巡撫大人喜歡騎馬,馬哈省出行基本靠象轎,阿瓦百姓已經見怪不怪。


    姚家的宅子是一座很大的徽派建築,在一眾木屋之間,顯得特立獨行。阿瓦的房屋,通常樓上樓下都是木板,就連“牆”也是木板。


    以前隻是遠遠看過姚家的宅院,黑瓦白牆和看著要飛上天的屋簷,是他僅有的印象。


    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觀看,對那些眼花繚亂的木雕嘖嘖稱奇。心想,就這家底,難怪尹桂香千方百計想留在姚家,不願和離。


    不過,餘承明還是不太喜歡這些雕龍畫鳳的裝飾,覺得積灰,沒卵用。天井他也不喜歡,覺得沒自家空曠的院子實用。


    倒是那八邊形的窗欞,讓他心動不已,心想要是自己房間有這樣一麵窗,就可以看到院裏的芭蕉和紫薇花了。想著想著,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和鄔藍一起,坐在這樣的窗前一邊喝茶,一邊看紫薇花飄落。


    餘承明家是嫂子進門第三年蓋起來的,與其他家不同的是,他家牆石頭砌起來的,一樓沒窗。小時候他住在樓上,長大後,大嫂讓他搬到樓下,樓上住哥哥嫂嫂的小孩。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自己房間內完全沒有光亮,大白天都要點燈。他癡癡地看著那麵窗欞,心想,等以後有錢了,也要蓋這樣一棟有窗的房子,不用點燈就能看清鄔藍的麵容。


    想得出神的時候,肩膀被人輕輕一拍。他迴過頭來,蘇蘇笑意盈盈問:“那有腸花又叫思鄉草,你一個本地人,也思鄉?再說現在也沒有花,隻有果啊。”


    餘承明目光看出去的窗外,正是隻有果實掛枝頭的垂絲海棠。


    “啊,是嗎?我不懂花。那是有腸花嗎?”餘承明愣愣反問。


    “唉,以前看著滿院的海棠花沒感覺,現在,看到海棠樹都覺得親切。”蘇蘇收取笑意,臉上浮起愁緒,喃喃吟道:“揚雄宅在唯喬木,杜甫台荒絕舊鄰。卻共海棠花有約,數年留滯不歸人。”


    “卻共海棠花有約,數年留滯不歸人。”餘承明心頭浮起一道人影,也跟著念了兩句,道:“哦,原來那是海棠花啊!”


    蘇蘇點頭道:“這是垂絲海棠,也叫有腸花。一抹濃檀秋水畔,縷金衣新換。鸚鵡杯深豔歌遲,更莫放、人腸斷。”


    餘承明隻是粗懂詩詞,根本不知道蘇蘇剛剛念的是晏幾道的《留春令·海棠風橫》,但他聽懂了詞中深意,明白了垂絲海棠為何又叫有腸花、思鄉草。


    他不思鄉,但他想到了鄔藍是雲南布政司臨安府人,與此地相隔千裏。


    蘇蘇突然爽朗一笑,道:“嗐,姚員外邀請我等來賞那什麽格桑花,我卻在這與你悲秋傷春,委實大煞風景。誒,你是本地人,可知這格桑花為何物?”


    餘承明搖頭:“沒聽說過。”


    正在這時,兩個侍女進屋道:“蘇先生、餘副統製,請隨奴家移步西園入席。申大人和宣慰使大人均已就坐。”


    “哦,在西園開席啊,這倒有意思。”蘇蘇道。


    餘承明卻很是奇怪,問:“你二人怎會認得我和蘇先生?”


    “餘副統製年少有為,神采英拔,阿瓦年輕女子無不敬仰。”他身旁的侍女微微笑道:“再者,我等是從禮樂衛來姚府臨時幫忙的。”


    餘承明恍然大悟,難怪這兩位侍女麵容白皙,看著不像本地人,談吐更是文雅,讓人聽得如沐春風。他要是沒跟大嫂讀過書,怕是連這侍女的話都聽不懂。


    他驟登高位,但終究少年心性,別人一誇,難免飄飄然。但很快意識到一個問題:姚府請客,禮樂衛派人來幫忙,這個宴席莫非醉翁之意不在賞花?


    盈江船廠有不少人來自禮樂衛,有的懂榫卯,有的懂製櫓,有的懂製帆,有的會做羅盤,有的會用桐油、石灰和麻做成撚料填船縫隙中。


    他有點搞不懂,這些人都沒在船廠做過,怎麽每個人都有一手絕活。


    不管怎樣,自從莫名其妙做了副統製,他就知道,巡撫大人手下有一支兵卒不像兵卒,百姓不像百姓的隊伍,這些人住在宣化軍大營的旁邊,叫禮樂衛。


    一進西園,便看到一片雲擋住日光,霞光散開,仿佛巨人的萬丈長腳。做西邊有一座亭子,旁邊有一排臨時搭建的茅屋。


    亭子裏和院中小徑到處是穿著下人服飾的人在忙碌。蘇蘇和餘承明被帶到茅屋東首坐下。二人逆光,正好看到對麵一片花海,紅、黃、白、粉、藍等各色小花在微風中搖曳。


    主位自然是宣慰使和申式南並排而坐。申式南抿了一口茶,看著那些迎風搖曳的小花,問:“這就是格桑花?”


    姚汝枚道:“正是。這一片都是格桑花。”


    “這時節還能就著晚霞賞花,姚員外還真是能耐。來,你倒是給大夥說說,這花有何來頭?別等下老馬喝醉了躺花叢裏就睡,也不知吉不吉利。”申式南笑道。


    馬哈省也笑道:“誰先不行還說不定呢。不過,申大人你倒是多慮了。這格桑花呀,是大吉大利之花,幸福之花。”


    “哦,宣慰使大人也知道格桑花?”申式南臉上有驚訝,有佩服。


    不待答話,申式南又道:“老馬真不愧是緬甸司百萬民眾的首領,威武赫赫不說,還如此博學。言嬰,你平時吹牛,說什麽大明開國以來博學第二人,格桑花你知道嗎?”


    言嬰猶豫了一下,笑道:“言某此前確實不曾見過格桑花。宣慰使大人果然厲害。言某遍讀野史雜記,自覺是除解大紳之外的大明博學第一人,哪知還是輸給宣慰使大人。”


    此時,菜已上齊,但主人還沒宣布開席。侍女給每人上了一道開胃湯,餘承明一口沒喝,聚精會神看著眼前的一切。


    他不明白今天的賞花宴申大人為何叫他來,事前他並未接到主家姚府的邀請,說明自己是申大人讓臨時加上去的。問題又來了:姚府請客,為何隱隱感覺是申大人設的宴?


    太多疑問他沒敢問,隻好默默觀察眾人一舉一動。


    他發現了幾個有意思的地方,申大人一會兒嘻嘻哈哈管卜剌浪馬哈省叫老馬,一會兒又嚴肅地叫宣慰使大人。叫老馬的時候,對方沒有任何不悅,他猜想應該不是第一次那樣叫了。


    更有意思的是,看言嬰那表情,分明是知道格桑花,卻故意說“此前不曾見過”,很大的可能是,他知道格桑花,但確實沒見過。他為什麽假裝不知道,還賣力高捧宣慰使?


    不對!餘承明猛然一驚,言嬰捧宣慰使是順著申大人的意思。那申大人究竟是何用意?


    正出神間,又聽申式南道:“老馬,你說格桑花是幸福之花,當中有什麽說法?”


    馬哈省露出高深莫測的笑意,道:“還是讓主家先說吧。”


    姚汝枚趁機接過話頭,道:“格桑花原本多見於烏斯藏,當地人叫格桑梅朵。格桑就是幸福、昌盛的意思。”


    聽到烏斯藏,眾人竊竊私語。對這個地方,眾人隻是聽說。


    言嬰、蘇蘇和申式南等人卻知道,大明建國第二年,太祖朱元璋就頒布詔書:“命將率師,悉平海內。臣民推戴為天下主,國號大明,建元洪武。式我前王之道,用康黎庶。惟爾吐蕃,邦居西土,今中國一統,恐尚未聞,故茲詔示。”


    隨後,大明沿襲前朝蒙元舊製,正式設置烏思藏都指揮使司,後來又設烏思藏宣慰司。


    見眾人意猶未盡,對幾步之外的格桑花指指點點,姚汝枚又道:“格桑花還有兩個傳說……”


    見眾人不再交頭接耳,紛紛豎耳靜聽,姚汝枚清了清嗓子,道:“一個傳說是,格桑的原話叫格巴桑布,格巴是世代的意思,桑布是昌盛,梅朵是花朵,所以,格桑花就是盛世之花。”


    對這個傳說,大家興致缺缺。


    為挽迴麵子,姚汝枚又道:“還有一個傳說,是烏斯藏百姓心目中有個曠世英雄叫格薩爾王,這美麗的格桑花就是格薩爾的轉音,意思是花中之花。”


    眾人聽到此,這才紛紛點頭,仿佛都認可這個傳說。


    “好!”申式南輕拍桌案,轉向姚汝枚,道:“姚員外,菜都上齊了吧?”


    姚汝枚點點頭,申式南端起酒杯道:“那咱們就開席。首先,咱們為姚員外的花中之花,為宣慰使大人的人中豪傑,滿飲此杯。”


    眾人唿喝著飲盡杯中酒,趁著侍女添酒,各自紛紛夾菜大吃起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蘇蘇接過侍女遞來的白汗巾擦了擦嘴,開口問:“姚員外,我有個地方比較好奇,我記得貴府祖上是南直隸池州府銅陵縣人,你從何處得來的格桑花種子?”


    眾人聽得此問,不由紛紛停著看向姚汝枚。顯然,大家心裏都好奇這事。


    隻見他抹抹嘴,向北拱了拱手,輕輕一笑,道:“家祖乃是洪武初年榮祿大夫、右柱國、衛國公鄧帥親衛,有幸隨鄧帥進川入藏,招降吐蕃及烏斯藏諸部。”


    眾皆嘩然,就連緬人武將頓珠德吉和索朗央宗看向他的神情,都帶著敬重。他說的鄧帥是誰?便是大明開國名將鄧愈,曾任廣興翼元帥,故其舊部習慣稱其為鄧帥。鄧愈天生魁梧,勇武過人,積軍功而屢屢升官,死後追封為寧河王。


    為何緬人武將也聽說過鄧愈?洪武二十七年(公元1394年),大明設置緬中宣慰司,直屬雲南布政司。永樂元年(公元1403年),朝廷正式設立緬甸宣慰司。


    事實上,大明平定雲南後的近百年裏,雲南各地民間依然流傳說沐英、傅友德、藍玉等人的戰績,小孩子玩的遊戲都是模仿這些人排兵布陣,遊戲道具有當地人的象陣,有明軍的火銃等等。為了分個高下,他們又加入其他沒到過雲南的開國名將。


    就這樣,民間小孩就沒有不熟悉大明開國名將的,連各人的封號都不會搞錯。頓珠德吉和索朗央宗聽說過右柱國、衛國公鄧愈,也就不足為奇了。


    姚汝枚先祖是鄧愈親衛這事,申式南也是這時才知道。不由對姚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情愫,隻因鄧愈死後,其子鄧鎮承襲國公爵位,但改封申國公。


    座中有人提議,為衛國公鄧帥舉杯滿飲,眾人紛紛起身,轟然響應。


    待眾人落座,申式南又端起酒杯,對馬哈省遙空虛碰,道:“姚員外有此一番際遇,故而知曉花中之花格桑花。老馬你這宣慰使是人中之傑,識得格桑花,該不會也是去過烏斯藏吧?”


    馬哈省主位坐北朝南,聽了申式南問話,他轉頭看向西天,隻見火燒雲染紅了半邊天空。兩息之後,他才迴過頭,端起酒杯,道:“我從小就聽族裏長輩說,我們緬人的祖先叫羌人,也有叫白狼羌人的,很多年前,他們生活的地方叫吐蕃。”


    座中無人說話,無人吞咽,全都靜靜聽著。


    “後來,他們沿著江河搬家,有的往東,到了四川、湖廣,有的往南,到了雲南,到了如今的緬甸宣慰司。”馬哈省說著,轉頭看向夕陽下的格桑花,道:“我小時候就聽說,祖先當年居住的地方,有很多這樣美麗的小花。”


    眾人隨著他的目光,齊齊看向西邊不遠處迎風搖曳的格桑花。


    “我阿大告訴我,祖先居住的地方比阿瓦冷,很冷很冷,風雪很大。”馬哈省陷入了迴憶,半閉著眼,緩緩道:“不管風雪多大,隻要格桑花開了,祖先就知道,春天要來了。”


    “來,滿飲此杯!”馬哈省突然拍案而起,搖搖晃晃道:“為我們緬人祖先的格桑花滿飲此杯!”


    馬哈省率先一口悶,搖搖晃晃坐下,見其他人都飲盡杯中酒,申式南、言嬰和蘇蘇三人卻紋絲不動,連手都沒碰一下酒杯。


    “蘇先生、言先生,為何不喝?”馬哈省愕然道。大家都看出申式南也沒喝,但馬哈省就是沒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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