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承明挺胸收腹,抬起頭看了看一旁默不作聲的大哥,又看向林小稚,道:“勞大嫂指點迷津。”


    林小稚道:“你們兄弟幾個,跟我學了認字、讀書,隻有你和承漢能靜心,能多讀幾本書。承漢喜歡讀史,你呢,我也沒想到,竟會喜歡《墨經》。可惜我隻有殘本,又不求甚解,指導不了你。”


    餘承明囁嚅道:“大嫂,既然你不喜歡,我今後不再讀這書就是。”


    林小稚笑道:“傻孩子,別誤會。你喜歡就好好讀。我既然能收藏這書,就說明它是有大用的。你喜歡《墨經》是好事,這也是我跟申大人舉薦你,協助鄔藍管治盈江船廠的原因。”


    巡撫大人要建盈江船廠的消息,在申式南宴請了鄔藍、林小稚和方綻等人的第二天,就傳遍了阿瓦。更讓人驚訝的消息是,盈江船廠的統製竟然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


    餘承明被左鄰右舍尊重,甚至全家跟他姓,正因他是盈江船廠副統製,前期負責招募工匠,後期負責匠作監製。


    盈江船廠招工,凡被錄用,當場發給十文銅錢,要求他們拿這錢先去把身上洗幹淨,把頭發洗幹淨,出門就要換上幹淨的衣服。就衝這一點,多少人擠破腦袋想要進船廠,餘承明能不受歡迎嗎?


    餘承明靜靜聽著,沒說感激的話。他是家中老幺,雙親早逝,大嫂在他心裏,就跟親娘一樣。


    林小稚接著道:“不過,既然你學了漢字,就要了解名和姓的意義。就拿你們盈江船廠來說,你知道為什麽這個船廠名字要叫盈江嗎?”


    餘承明搖頭。林小稚道:“伊洛瓦底江在朝廷那邊,正式的名字叫大金沙江,當然,也有叫伊洛瓦底江的。大金沙江的上流,叫大盈江。在伊洛瓦底江的船廠卻叫盈江船廠,意味著什麽?”


    餘承明福至心靈,想起大嫂以前講過的一些話,脫口而出道:“淵源有自來?”


    林小稚露出笑意:“沒錯,正是這個意思,就是要阿瓦百姓記住這個船廠的淵源。”


    頓了頓,林小稚又道:“你們原本沒有姓,現在你姓餘,‘餘’是‘我’的意思。漢代有個史學家叫班固,與司馬遷並稱‘班馬’,他說人之所以要有姓,是為了‘崇恩愛,厚親親,遠禽獸,別婚姻……紀世別類,使生相愛,死相哀……重人倫’。”


    “簡單說,有姓就有根。一棵樹有一棵樹的根,根與根各不相同,而姓可紀世別類,也就是把你這棵樹的根,與別的樹根區別開來。根是血脈,順著根,順著血脈就能找到祖先。一百年後,你的子孫說起你,會說高祖餘承明當年從盈江船廠做起,一手打造了大明南洋船隊,受封明威將軍之類的。一百年後,阿瓦百姓遇到你的子孫,他們會豎起大拇指說,你們餘家是這個。”


    (注:明威將軍是武將正四品散官品階,非實職官品。)


    “如果沒有姓,別人怎麽知道你的子孫跟你之間的關係?如果沒有姓,你的子孫怎麽祭祀你,怎麽懷念你,怎麽講你們餘家的故事?有姓,就能知道你們餘家繁衍哪些人,就能更好地規範人倫道德,更好地延續文明。”


    餘承明聽後,道:“明白了。所以我的姓名,意思就是我承傳大明文明。我的好日子是大明給的,子孫後代必須記住這一點,阿瓦百姓也會看到這一點,對吧?大嫂你放心,我會永遠記住,我能有今天,都是大明給的。”


    林小稚道:“把家人的曆史淵源講給子孫後代聽,是我們每個人的職責。”


    “大嫂,大明如果能給發個媳婦,我子孫後代就是大明人,我保證天天講,年年講大明的好。”


    “滾!想要媳婦,自己把握。我可告訴你啊,鄔藍你可降不住!”


    “她降住我就行,我都聽她的。就像我大哥聽你的一樣,你說喝藥一滴不能剩,我大哥就把碗都舔幹淨。”


    “滾!又皮癢了是不?”後麵這聲“滾”,當然是枯坐林小稚邊上那個人發出的。


    開溜的餘承明出門後一拐彎,閃身進了四叔家的小院。院裏刺花樹(柿子樹)下有一張小方桌,餘承漢和一個陌生男孩對坐,各自專心致誌臨摹字帖。


    餘承明沒出聲,從屋簷下搬了一張條凳到樹下,站在凳上踮起腳尖,摘下兩個熟得剛剛好的大柿子,在身上擦了幾下。一個放到陌生男孩左手邊,另一個輕輕掰開吃了起來。


    餘承漢寫完一張紙,放下筆,道:“承明哥,為什麽不給我柿子?”


    餘承明吧嗒兩下嘴,道:“想吃不會自己摘?又不是我家的。”


    餘承漢道:“我媽不讓我爬樹。”


    餘承明道:“什麽都聽你媽的,活該吃不著。我家屋後頭的竹蓬林,自己去砍根竹竿。”


    餘承漢雙手插腰,怒道:“哼,小氣鬼!以後別想讓我送雞蛋給藍姐姐。”


    餘承明道:“啐!愛送不送,你不送又不是我沒定勝糕吃。”


    “藍姐姐說了,我想吃定勝糕,就自己去她家拿。”餘承漢得意地偏過頭。


    “嗯?”餘承明鬱悶了,自己千方百計討好鄔藍,可她除了上工對自己發號施令之外,其他時間根本不搭理自己,卻讓一個小屁孩自由進出家門。


    無奈之下,隻好威脅道:“你亂給人家取名,等下大嫂要拿條子抽你。”


    “啐!大嫂才不會抽我呢。人家方副使都說我幹得漂亮!”餘承漢一臉不屑。


    “你算哪根雞毛?方副使還誇你,你怎麽不說巡撫大人送獎賞給你?”


    “方副使說,此番獎賞,正是巡撫申大人的意思。”餘承漢掏出六百文錢放到桌上,又拿起鎮紙晃了晃,道:“文房四寶,六百文錢,就是巡撫大人賞的。稀罕騙你?”


    餘承明再次發懵:“這……這是真的?什麽時候的事?”


    就因為幫人取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名字,堂堂正四品巡撫大人給一個小屁孩重賞?還派出從四品的宣慰司副使親自上門送賞?


    “我作證,是真的。方副使剛走。”一旁的陌生男孩正色道。


    “你是誰?”餘承明問。治不了堂弟那小屁孩,他心裏有點堵,也想轉移念頭。


    “我是申大人的書童,姓阮,名歸思,大明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升華府思州人。你是承明哥哥吧?”阮歸思淡淡應道。


    “嗯,我叫餘承明。申大人為何賞你?”後麵半句,是問餘承漢。


    “說我給父老鄉親提漢姓,取漢名,使天下和睦一家親,有功於社稷,當賞!”餘承漢有模有樣學著道。


    餘承明聽了,似有所悟,給堂弟豎了個大拇指。


    見堂哥信了,餘承漢收起銅錢,道:“不過,方副使說,往後要是再幫人提姓取名,可以問問人家有哪些漢人親戚,隻要有漢人親戚,就可以用一個姓。方副使還說,隻要是我給取了漢名漢姓的,不管緬人、撣人、傣人,還是克欽人、克倫人,宣慰司的以工代賑統統優先錄用。”


    趁著秋收已過,宣慰司征調民夫修路,擴建碼頭和倉廩府庫,有工錢拿,有工餐吃,百姓都搶著報名。


    餘承明大受啟發,心想,我也可以這麽搞啊,船廠和以後的船隊,要的人可多了。有漢名漢姓的,統統優先錄用,看你們還用不用那些又臭又長的名字。


    正想著,有人敲門問:“承漢在嗎?承漢……我是諾蘇尼布依魯。”


    “我是姆珠衛迪。”另一個聲音喊道。


    “進來吧。門沒閂。”餘承漢喊道。


    推門聲響過,進來兩個中年漢子,一人提了兩隻火雀,另一人提了一隻水桶,桶裏時不時響起魚翻身甩尾的水聲。


    水桶放到承漢麵前的地上,漢子手在身上擦了擦,道:“承明也在啊。我家老二打了些草魚,特意挑了六尾送來給承漢嚐嚐。順便讓承漢幫忙給我們家取個漢名。”


    另一個漢子也順手把兩隻火雀掛到牆上,道:“承漢,方副使來你家,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們也好沾沾你家喜氣。這火雀肥嘟嘟的,讓你爹晚上炒給你吃。別讓你媽炒,她做的不好吃。”


    “姆珠衛迪,你說誰得不好吃?”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眾人轉頭,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背了一籃菜進到院裏。


    被喊作姆珠衛迪的漢子笑了笑,道:“誒呀,他四嬸迴來了啊。看你這氣色,我四哥晚上沒少使勁啊。”


    “姆珠衛迪,狗嘴吐不出象牙,看我不撕爛你那張臭嘴。當著娃娃的麵,亂說什麽你,滾!”婦人放下籃子,笑罵道。


    滾的人是餘承明。他本來是想找堂弟問問,嫂子說的明威將軍是幾品。可眼下有人求上門,人多眼雜,時機不對,隻好作罷,打算以後再問。


    時近哺食,餘承明不打算迴到船廠那邊的臨時公事房,就沿路隨意走走。


    走了三十步左右,前方有馬蹄聲響起,緊接著,一個人影從馬上跳下來,走到他跟前,道:“哎喲,餘副統製,總算找到你了。快快快,迴去更衣,巡撫大人要你去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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