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沒有證據,他隻好將此事埋藏在心中。此仇不報,心裏的坎是過不去的。


    但範春有著公主府都管的身份,且又替永嘉公主掌握著盛豐錢莊一半的命脈,明麵上肯定得罪不起。


    因此,他謀劃了許久,終於查到範春不但與公主的貼身丫鬟有染,還強占了一個幫工的黃花大閨女,並致其小產。


    同時,那丫鬟依仗範都管的勢,兩人一起將一個與她生了嫌隙的丫鬟打瞎一隻眼,又讓其他兩個丫鬟得空就伺候她。


    沈朝奉暗中托人買通那位小產女子的父親,寫好狀紙,指點他到順天府狀告範春,並在過堂時借機將範春的那些事統統抖落出來。


    時任順天府尹薑濤不懼權貴,查清事實後,按大明律,要嚴懲範春,以絞刑上報三法司。


    永嘉公主顧及臉麵,親自出麵說情,由範春出錢贖罪,賠償小產女子和傷殘丫鬟各七十貫錢,並恢複傷殘丫鬟的自由身。


    七十貫錢,大致相當於七十兩銀子。對於普通人家來說,已經不是一個小數目,完全可以在京師之地買到一套不錯的樓房。


    申式南繁華地段買的宅院也才一百一十多兩銀子。要知道,很多在京城的為官的人都買不起房,選擇租房度日。


    順天府隻有審判權,以永嘉公主的能力,案件移交給三法司後,事情就很難說了。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敢不給公主麵子的。


    薑濤不是冥頑不化的人,既然範春有可能逃脫製裁,不如換點實實在在的利益。對方願意出錢,他就咬死七十貫一個人,意思是警告他莫要再欺人。


    否則,按大明律,致人傷殘者,杖一百。這一百杖要是真打下去,範春估計也剩不了幾口氣。


    至此,範春隻得咬牙認了。但薑濤還沒完,警告範春,若此二女遭遇橫禍,一律視為範春私自報複,藐視大明律令,順天府會不問原由將他即刻緝拿收押。


    對此,範春也咬牙應了。他想的是,你薑濤在順天府尹任上已經幹了八年,看你還能蹦躂多久。


    可惜,範春太小看薑濤了。薑濤能做這麽多年的順天府尹,範春那點小心思他豈會不知。


    他早就說服小產女子一家遷往順天府下轄的保定縣,又安排恢複了自由身的傷殘女子,去往武清縣投靠親戚,反正武清縣也是順天府管轄的二十三個縣之一。


    當然啦,薑濤後麵的操作,沈朝奉是不知曉的。他知曉的,隻是他暗中觀察到的和範春後來自己說起過的。比如等風聲過去一久後,範春根本就找不到那兩位女子,以為她們拿了他的錢跑路了。


    案子了結後,永嘉公主以範春敗壞門風之名,免了他的都管。


    但範春搞錢有一套,又忒會哄公主開心,而且知曉府上機密,加上他除了驕橫和管不住下身之外,倒也忠心。故而仍舊得寵,繼續掌管與錢莊和當鋪的銀錢往來。


    至於公主的那位貼身丫鬟,則被打斷腿後逐出家門,任其自生自滅。


    偷情也就罷了,還敢得誌便猖狂,分不清尊卑。未經主人允許,私自讓其他丫鬟當主家一樣伺候她,這才是公主惱怒的原因。


    三四天前,郭晨訂了翠柳樓的雅間,說是請大夥品嚐京師赫赫有名的雞蕈湯。誰知席上郭晨範春二人竟發羊癲瘋,跳到禦河溺死了。


    沈朝奉講完自己的故事,申式南依舊沒讓錄事進來。


    “範春隻是郭珍的外甥,公主為何會出麵保他?範春真的很會搞錢嗎?他所謂的搞錢,是不是就是你們兩家的京債和揭銀得利?”申式南發出三連問。


    “你放心,和之前一樣,錄事不在,沒要你簽字畫押。我和劉捕頭也就當評書聽一聽,出了這個門,沒人會知曉你說過什麽。”見沈朝奉不吱聲,申式南吹開幾片茶葉後,瞟了一眼劉捕頭。


    劉捕頭會意,道:“如果該說的你不說,你覺得公主和郭僉事會相信你什麽都沒說嗎?再說了,你剛才也說了你與範春有仇,更進一步坐實了你嫌犯的身份。”


    郭珍被封錦衣衛指揮僉事,雖然不是堂官,沒有實權,隻按月點卯領一份俸祿,但也不是說就對錦衣衛沒有一點影響力。


    沈朝奉聽罷,臉色蠟白,身如篩糠,低頭不語。是啊,自己被順天府關押一宿,一旦武定侯和公主府的機密被外人知曉,才沒人相信事情與他無關。


    申式南吩咐人給他送來一盞熱茶,沈朝奉猛灌了幾口之後,心情平複不少,卻仍舊低頭不語。


    良久,沈朝奉抬起頭,似乎是把心一橫:“問吧,你們想知道什麽。我隻求你們能保我家人。”


    “你先說說,為什麽你會擔心你的家人?即使最後證實你是兇手,也罪不及妻兒,你犯的又不是謀逆大罪。”申式南道。


    “申大人,我聽說過你。你在溫州府破的案,在蜀香茶坊的賭約,我都一清二楚。可笑我剛才還被你騙了,以為你浪得虛名。”沈朝奉已經決定豁出去,開始有了冷靜思考。


    “你不過才二十來歲,就有這等心思。我心服口服,信你一次,告訴你一個驚天秘密。”沈朝奉說著,看了一眼劉捕頭,道:“你確定你敢聽這個秘密嗎?”


    劉捕頭猶豫了一下,似是想要出門而去,看了看申式南。


    申式南似笑非笑,神色不動,靜靜迴望著他。


    劉捕頭似乎想通了什麽,眉頭一聳,頭微偏,做出一個無所謂的表情。


    他這個決定,等於將自己的命運與申式南綁在了一起。


    沈朝奉不再看他,轉而看向申式南,一字一句道:“盛豐錢莊和祥福當鋪的幕後是同一批人。”


    見兩人對這個信息並不吃驚,又道:“公主府和武定侯府都隻占其中的兩成利,陝西田家隻占了一成,山西範家獨占五成利。”


    “山西範家與江東世家大族虞氏和姚氏分別互有聯姻。範家所得那五成利中,虞氏和姚氏各分其中三成。但虞氏和姚氏從不出麵,站在台前的東家是範家的女婿胡曉非。”


    申式南與劉捕頭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吃驚。


    虞氏和姚氏作為傳承上千年的名門望族,在朝中和地方的勢力盤根錯節。這一點,關注時局的太學生申式南自然有所聞。


    劉捕頭不了解虞氏和姚氏的深不可測,他吃驚的是,公主和武定侯果然牽涉其中。這就不好辦了,更不是他區區一個捕頭就能攪和的。


    雖說京債的生意,一方麵是朝廷嚴令禁止,另一方麵是屢禁不止,更詭異的是,朝中大臣和地方官員對此基本上人人心中有數。但如果較真,事情鬧大了,武定侯和永嘉公主恐怕也不好過關。


    “這些內情你是怎麽知道的?你還有什麽身份?”劉捕頭有些唿吸急促地兩連問。


    “很簡單,我是管總賬的,好多東西從賬目上就可以推算出來。”沈朝奉道:“至於說我的身份……”


    沈朝奉閉上眼睛,做了兩次深唿吸才睜開眼,道:“胡曉非與我曾是縣學同窗。我們,也曾高唱‘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後來他攀上高枝,成了範家女婿。不知怎麽的,搭上了郭玹的關係,又與郭聰郭珍兩兄弟同時交好。他富貴後找到我,勸我別再隻盯著讀書人的綢衫。”說完,他籲了一口氣,像是終於放下一樁心願。


    “然後,你就棄文從商,去了杭州,對嗎?那還真是不容易。”太祖朱元璋對商人極為不友好,下令禁止商人穿絲綢,隻許穿布。


    故此,申式南很理解他,甚至有點佩服他的勇氣。


    “沒錯。你知道嗎,我一個讀書人,在當鋪裏從學徒做起,受了多少冷眼?有胡曉非的關照,我本沒必要從學徒做起。但我既然入了這一行,就得跟讀書一樣,吃透這一行。”


    沈朝奉話裏暗含一層意思,如果不是入了這一行,以他這股狠勁,考個舉人甚至中個進士,也完全不在話下。


    “再然後,就是我帶著祥福當鋪抽調的一批人進京,籌備盛豐錢莊的開張……”沈朝奉還想繼續吹噓他的輝煌史,被申式南示意打住。


    “範春不過是一個普通家丁,為何你堂堂朝奉要折節下交?你可別告訴我,就因為他身後是公主府。”申式南想確認範春與山西範家的關係。


    “就是你猜測的那樣,範春是山西範家的人。不過,據說是通房丫頭所生,地位不高,也就胡曉非看得上他,範家便默認了。胡曉非不常在北京,他不在的時候,除了大事,基本上都範春說了算。”沈朝奉對此倒沒有不忿。


    他沈墨活了大半輩子,也算是混到了人上人,不可能看不透這世情。範春再沒本事,人家也是東家的一份子,有話事權再正常不過。


    好在範春雖然沒多大本事,但至少不戀權,平時基本上不幹涉沈墨這個總號朝奉管事兒。也對,要是貪權,不可能甘願以家丁身份屈居他人屋簷下。


    他要的是真真切切的實惠,花不完的錢和享不盡的美色。剛好,盛豐錢莊暗中的第二話事人這個身份,足以滿足他對錢和美色的追求。


    沈朝奉也正是明白這一點,對他頻頻從賬上支取銀錢總是睜隻眼閉隻眼,反正最後都從範家的得利中扣除。隻能說二人各取所需。


    至於公主的二成利,那必須是一個字兒也不能少的。


    “胡曉非不常在北京?”申式南微微皺眉。


    “他心野得很!他想讓大明的十三個布政司和高麗等藩屬國,都飄揚盛豐錢莊的店招。他不是飲酒,就是在與各布政司大小官員應約飲酒的路上。”沈朝奉說到這的時候,臉上顯出崇敬之色。


    申式南也聽得暗自佩服,又問:“為何你昨晚鬧著要見郭珍?”


    “公主府現在是郭僉事當家,我想借他錦衣衛的名頭鎮鎮那些捕快。”


    “除你之外,範春還有什麽仇人?”


    “他?那仇人可就太多了。郭晨和範春,這兩個人都有一個毛病,喜歡親自帶人去上門催收賬款。錢莊和當鋪那些不還錢的,越難啃的骨頭,他們越愛去,吆五喝六的。”


    這一點申式南理解。平時沒地位,受氣慣了,能有機會顯威風,作威作福,自然是要搶著去,把受的氣,統統在別人,尤其是同類和更高身份但落難的人身上找補迴來。


    “把你知道的,所有與郭範二人有仇的,一個不漏,都寫來。包括因何事結仇。”


    趁著讓人準備紙筆的空閑,申式南又問:“郭晨除了是武定侯府二管家……二都管,還有沒有其他身份?”他總覺得叫都管有點別扭,忒不順口。


    “據我所知,郭晨應該沒其他身份了。”沈朝奉也是想了一下才答道:“不過,郭晨雖然隻是郭聰的堂侄,但聽說老侯爺郭英對他這一房挺疼愛,把洪武年間征戰雲南得的賞賜,都給了郭晨這一房。”


    隨即緊接著又補充道:“對了,郭晨的奶奶是老侯爺從雲南帶迴來的。老侯爺愛吃雲南的雞蕈和香肉,他奶奶也愛吃雞蕈,所以,郭晨才會約我們幾人到翠柳樓喝雞蕈湯。”


    “你們四人,吃的飯菜,喝的湯,都是一樣的麽?”


    “都一樣。我們開吃還沒多會兒,酒也沒喝幾盅,點的小娘都還沒來到呢,就……”


    “雞蕈湯也每個人都喝了?”在雲南呆過三年的申式南,首先懷疑菌蕈湯。


    “都喝了。那味道確實不錯,難怪能成為翠柳樓今季的主打菜。”


    “有沒有誰喝的酒不一樣?”


    “沒有。都一樣的。”


    “行吧,暫時到這裏。如果你和肖掌櫃都不是兇手,那你們錢莊和當鋪就沒有秘密,懂了嗎?”


    “懂,懂,懂。沒人說過什麽,沒人問起過,沒人聽到過。”沈朝奉忙不迭地應道。這樣最好,隻要秘密沒泄露,他一家人就沒事。


    沈朝奉這邊再問不出什麽之後,他被帶到另外的房間寫名單。劉捕頭傳令把祥福當鋪肖掌櫃帶過來。


    “先審沈朝奉,有什麽講究麽?”肖掌櫃還沒帶來,劉捕頭虛心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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