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式南嗬嗬一笑,反問:“《水滸傳》畫本看過吧?”


    劉捕頭撓撓頭,道:“畫本看過,評書聽過。”


    劉捕頭是捕快中難得識字的人,盡管如此,申式南猜想他不像是會看原著的人,因而問的是畫本。


    “大明上到王公貴戚,下到販夫走卒,人人對《水滸傳》津津樂道。不久前,我在坊間聽聞一個說法,覺得挺有意思,叫‘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申式南道。


    造反?這是能隨便談論的?劉捕頭不解,慌張看向他。


    “你慌張什麽!又不是指真的造反,打個比方而已。說的是書生老前怕狼後怕虎的意思。我看你們的卷宗上,不是寫著沈朝奉做過秀才嗎?”申式南笑道,他沒想到會讓劉捕頭誤會。


    談笑間,肖掌櫃被帶到房間。


    “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肖寒清,這名字不像是普通人家會取的。”申式南沒有發問,隻是平靜說道。


    順天府卷宗上,肖寒清出身信陽州城郊一普通農戶家庭。寒素清白濁如泥,這並不是什麽好話,什麽人會這樣取名呢?申式南真有點好奇。


    肖掌櫃本來沮喪低頭,聽到這話,抬頭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頭不語,似乎在想其他心事。


    “你最好老實點。這位申大人是……”劉捕頭話沒說完,就被申式南示意打住。


    “三十出頭就當上祥福當鋪的二掌櫃,肖掌櫃不愧是大明才俊啊!聽聞在你們祥福當鋪,不算東家賞紅,掌櫃的光是月錢就高達紋銀二百二十兩,算下來比朝廷正三品官員四百二十石的年俸還多呢。”申式南依舊淡淡的語氣。


    四百石折合下來,差不多二百一十兩紋銀。祥福當鋪的大掌櫃月錢二百二十兩,這是他從林美元和胡觀那裏聽說的,此刻他卻故意多說。


    大明太祖重農抑商,對商人各種嚴苛限製。商人地位不高,宣德之後有所寬鬆,可一聽眼前此人竟將商號掌櫃跟朝廷三品大員相比,肖掌櫃驚得抬頭張嘴,一時說不出話。


    “咱們順天府府尹大人,是不是正三品?”申式南轉頭問劉捕頭。


    曉他明知故問,劉捕頭還是正色答道:“我朝府尹大人品階正是正三品。”


    各家商號掌櫃的月錢是秘密,通常情況下不會有人宣揚出去,朝廷一般也不會管這些事。


    “迴大人,草民隻是二掌櫃。據草民所知,鄙號大掌櫃月錢二百八十兩,至於東家賞紅,每年各有不同。”肖掌櫃小心翼翼辯解道。


    他比沈朝奉有眼力,對方沒穿官服,但劉捕頭他是認識的,劉捕頭說對麵之人是大人,那便是大人。


    “哦,二百八十兩……我朝正四品的武官明威將軍、廣威將軍,以及僉都禦史、大理寺少卿、太常寺少卿、鴻臚寺卿、知府等正四品文官,一年俸祿二百八十八石,按米價折算,合紋銀二百一十兩左右。”


    申式南閉眼,手指敲擊桌麵,口中喃喃自語。


    肖掌櫃一時摸不著頭腦,不敢輕易答話。一旁的錄事比先前乖巧多了,隻是埋頭記錄。


    “肖掌櫃能出入翠柳樓、集賢樓、醉仙樓,月錢不下三百吧?”申式南猛然睜眼道。


    翠柳樓、集賢樓和醉仙樓都是洪武年間,南京赫赫有名的十六樓之一,但永樂之後把生意做到北京,並傳承至今的,就這三家。


    “草民忝為二掌櫃,月錢二百二十兩。不過,大掌櫃病休以來,一直是草民代為掌管鄙號,東家看在草民辛勞的份上,月錢升賞為三百兩。”肖掌櫃不敢耍花招,老實答道。


    月錢是行規秘密,但在官府麵前,這點秘密算得了什麽。


    “大掌櫃與本案死者郭範二人關係如何?”申式南問。


    “嗯?啊,大掌櫃是杭州府臨安人氏,據草民所知,大掌櫃與郭晨範春二人並無深交。”肖掌櫃顯然還不習慣申式南問話的跳躍。


    “你呢?”


    “我……正統四年,我便與郭範二人相識。”肖掌櫃感受到對方淩厲的眼神,仿佛看穿了自己的所有。


    “僅僅相識嗎?”


    “還有武定侯府和永嘉公主府的揭銀生意往來。”


    “僅僅揭銀生意嗎?僅僅武定侯府和公主府嗎?”


    “還有京債生意。還有……一些官員和大戶人家,也會通過他二人,把銀錢交給鄙號放揭借。”被連連追問,肖掌櫃答到後來都快哭了,冷汗直冒。


    “那些人為何要通過他二人,而不是直接把銀錢交給當鋪?”申式南再次追問。


    “他們更相信武定侯府和公主府。他二人不收中傭,但揭銀得利之後,要分一成。這兩年來,鄙號返利極高,那些大戶人家不但年年保本,還得利遠超其他生意。久而久之,他二人的名聲比當鋪還好使。”


    確實,有武定侯府和公主府在,債主和欠債人都不敢輕易賴賬。催債的時候,更沒人敢得罪武定侯府和公主府。


    以京債為例,六兩算十兩,每月十五利。不消一年,隻六十兩,連本就該三百兩。這樣的生意,能不賺錢嗎?


    “所以,其實你們大掌櫃掛名點卯已經不止一年了,對吧?”申式南似笑非笑看著他。


    此話劉捕頭聽得一頭霧水,肖掌櫃聞言,卻是再次失色。


    “你……大人你……莫非是主理交趾風波一案的申大人?”肖掌櫃猛然醒悟,失聲驚問。


    “我很有名嗎?為什麽你們身為商人,看起來卻一個個都比朝廷官員還熟知內情的樣子?”這迴輪到申式南疑惑不解了。


    肖掌櫃見他承認,便放鬆許多,道:“交趾風波一案,京師早就傳得沸沸揚揚,草民豈會不知!大人親自出錢厚葬自刎的交趾同胞,坊間有的稱讚大人你是大明欒布,有的說你是當今隗順……”


    “等等等等……”申式南一聽,急忙止住肖掌櫃的話,同時眯眼看向錄事。


    錄事會意,將剛記錄的這一頁撕下,又將有字的部分放進嘴裏嚼動。申式南看得明白,得虧這是新起的一頁,蠅頭小楷記錄了不到二十字。


    見那錄事不但嚼碎還咽下,肖掌櫃和劉捕頭看得莫名其妙,肖掌櫃差點以為他愛吃紙張呢。


    肖掌櫃識字,但顯然與劉捕頭一樣,讀書不多。欒布是漢高祖時期梁王彭越的舊相識,彭越被漢高祖以謀反之名誅三族,並下令任何人不得為其收屍。欒布無懼生死,前去收屍,劉邦大怒之下要將欒布活活烹煮。


    欒布卻列舉彭越的功勞,指出彭越根本不曾謀反,並指責劉邦“疑以為反,反行未見,以苛小案誅滅之”,最後說連彭越這樣的功臣你都要殺,索性連我也殺了吧。


    當然,欒布最後不但沒被殺,反而被提升為都尉,後來又以軍功被封侯,做了燕國國相,官至將軍,並被後人建造祠廟紀念。後世史家多有稱讚欒布赴死如歸,此行大義。


    至於隗順,則是《宋史》記載的一個感動無數人的小小獄卒。嶽飛被殺後,獄卒隗順冒死連夜將嶽飛遺體背出城外安葬。二十年後,嶽飛被降旨沉冤昭雪,賞金五百尋其遺骸。


    坊間將申式南比做欒布和隗順,不知是哪些人似是而非胡亂編排,一旦被有心人利用,難免被質疑為暗諷皇帝冤殺忠臣。如此一來,申式南焉能得好?來年會試殿試還想不想金榜題名了?


    這不是小事,申式南心想,稍後得安排人去處理下,可千萬別再瞎傳!


    “你就說郭範二人是否與你有仇?”申式南不想讓肖劉二人看向錄事,製止了肖掌櫃胡言亂語之後,緊接著拋出一問。


    “大人不用懷疑草民!如你所知,郭範二人於我有大利,有他二人在,不出一個月,我便能擠走那姓範的,升任大掌櫃……哦,我說那姓範的,是我們大掌櫃,不是範春。這種時候,我怎麽可能謀殺他二人,自斷前程?”肖掌櫃不知不覺,話多了起來。


    他這是承認了之前申式南所說的大掌櫃掛名之事。肖掌櫃憑借郭晨範春二人關係,生意風生水起,大受東家器重,漸漸地就將大掌櫃架空了。


    當肖掌櫃說出郭範二人,在一些大戶人家的名聲比當鋪好使的時候,申式南便已猜出大掌櫃說話不好使。再結合之前大掌櫃病休的消息,更是推測出大掌櫃一年多以前就隻是掛個名,點個卯,當鋪實權掌握在肖掌櫃手裏。


    是以申式南一點出此事,肖掌櫃一麵是驚訝於他的推理,另一麵也是福至心靈,突然想到劉捕頭說的申大人是誰。


    肖掌櫃吃驚的神色表明,申式南的推理是正確的。既然郭範二人與肖掌櫃之間存在這種關係,基本上就已經排除肖掌櫃是兇手的可能。因此,申式南才會問起與案件關聯不緊密的其他問題。


    肖掌櫃以三十出頭的年紀便爬上如此高位,年俸堪比三品大員,自然也是千年老狐狸一類的人精,思路理順之後,很快自證清白。


    “盛豐錢莊與祥福當鋪同行相爭,你與沈朝奉如此緊密來往,東家不惱?”申式南既想證實沈朝奉的說辭,又想解一心頭疑惑,故有此一問。


    “如果我說,這是東家授意的,你信嗎?”肖掌櫃話一出口,便感覺語氣不妥,接著馬上又道:“大人有所不知,盛豐錢莊乃是脫胎於祥福當鋪,胡東家……啊,是我們東家胡曉非,正統三年在京師創下盛豐錢莊大業之後,便將祥福當鋪交還給原東家山西範家打理……”


    肖掌櫃說到這裏,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申式南伸出食指簡單示意,劉捕頭出門安排人送一碗水進來。


    “胡東家早早斷言,寶鈔必被銀兩取代,故而他全力經營錢莊。初時,錢莊的確搶了當鋪不少生意,當鋪一度沒落,大掌櫃因此遭範家不喜。後來,大掌櫃提議,當鋪仍由胡東家當家,沒想到範家商議之下竟然同意了。”


    這時,一碗水端至肖掌櫃麵前,肖掌櫃一飲而盡,眼中對申式南充滿感激。


    想他肖掌櫃富比三品大員,平時也常與各級官吏往來,何曾受過這樣的尊重?別說有品階的官了,就是沒品階的吏,基本沒人在乎過他的冷暖饑渴。


    可在這裏,他是嫌犯,不但有矮凳坐,還有小時候街坊鄰居一樣的給端水喝。昨晚第一次蹲大牢,獄卒給的水,碗是缺口的,髒的,態度像喂狗的。


    申式南簡簡單單一個小安排,給了他莫大的尊嚴。


    “胡東家再次接管祥福當鋪之後,約定那些大戶人家拿來放揭借的銀錢,按四六比例攤給當鋪和錢莊做本。錢莊主營京債、銀兩存兌和大商號的揭借,當鋪主營民間典當和小商號揭借,也做一部分京債生意。不過,胡東家基本不管當鋪生意,外界也不知曉當鋪與錢莊實為一個東家。”


    “去年以來,當鋪實際上是你當家,對麽?”申式南問。


    肖掌櫃點點頭,道:“沒錯。不過,我學的是胡東家的經營手法。”


    “郭範二人之死,你怎麽看?”申式南剛問出這句話,這間臨時審訊房的門便被敲響。


    申式南麵露不悅,劉捕頭也氣惱起身開門。


    “永嘉大長公主府上來人,說請申大人到府上一敘。”來通報的人是順天府的,公主府上的來人他自是不敢怠慢,隻能照辦。


    “請迴稟公主,軟轎留下,約莫一兩個時辰,待案情審明,我自會上門。”申式南臉色恢複平靜,淡淡說道。


    通報之人一怔,心想:哪來的軟轎?


    但見劉捕頭揮手,他不好再問,隻得退出,如實稟告公主府上來人。


    申式南想了想,讓劉捕頭喚來一個雜役,交代道:“你去跟門房說一聲,等下如果武定侯府上來人,就告訴他,我一兩個時辰後會先去公主府,如果武定侯要見我,請留下軟轎在公主府門口候著。”


    劉捕頭見怪不怪,淡然處之,肖掌櫃和那名錄事卻吃驚得嘴巴可以放下一枚雞蛋。


    肖掌櫃心想:嘖嘖,線報可沒說申大人這麽生猛啊,竟敢讓公主和侯爺軟轎候著!幸虧我不曾得罪他……不過,難道他還有線報不曾查到的靠山?


    錄事想的大差不離:這申大人威猛是威猛了,就不知今後的官場上他能走多遠。莫非他有什麽靠山,比公主和侯爺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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