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之一郭晨,是武定侯郭玹之子郭聰的堂侄。另一名死者範春,是永嘉大長公主之子郭珍的外甥。”在去順天府的路上,劉捕頭逐一介紹。


    永嘉公主在永樂年間被封大長公主。劉捕頭對她的稱唿,不敢省略。


    “年齡?”


    “郭晨三十一,範春三十五。”


    “昨晚入夜時分,兩人眾目睽睽之下,縱身跳進崇文門禦河。等打撈上來,兩人已經沒氣了。”


    劉捕頭繼續說著已經查訪到的消息:“當時,兩人正在翠柳樓吃吃喝喝,沒多久兩人就都大喊大叫起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郭晨笑了一會兒,扔下筷子,脫個精光就跑下樓,邊跑邊大喊:後麵有五百個女人在追我。然後就跳進了禦河,看到的路人說,他很是驚慌的樣子。”劉捕頭邊說邊臉現怪異。


    “那範春卻是打爛碗碟後就一直哭,哭著哭著,也開始脫掉衣物,穿著小衣(注:明朝內褲叫小衣)張牙舞爪衝下樓,重複哭喊:饒了我吧,鬼爺。”


    沒見申式南吱聲,劉捕頭繼續道:“路上有人問他怎麽啦,他傻笑著說:好多花花綠綠的小鬼,爭著要與我合體,可我不喜歡斷袖啊。然後他跑著跑著就跌進了禦河。”


    通惠河在北京城內這一段,叫做禦河。禦河從北麵的積水潭開始,流入皇城,再經過火藥局,出正陽門,經宣武門、崇文門向東匯入通惠河。


    禦河兩岸廣植柳樹,布滿朝廷各部院府和達官貴戚的宅邸,中間穿插著一些酒肆酒樓。其中,翠柳樓是洪武年間南京最知名的十六家酒樓之一。


    永樂之後,翠柳樓將總號遷往北京,南京的翠柳樓與揚州、蘇州和福州的翠柳樓一樣,反而成了分號。


    這些坊間流傳的信息並非秘密,太學生們自然也一清二楚。申式南甚至聽說,翠柳樓在十三個布政司的好幾個州府有分號,獨獨不曾在浙江布政司的杭州府和寧波府開設分號。


    “如此說來,一個是主動跳進河中,另一個是無意中跌入河裏。同席的還有哪些人?”申式南問。


    “同席的就四人。另外兩人,一人是盛豐錢莊的朝奉,一人是祥福當鋪的二掌櫃。吃的,喝的都是一樣,不過,那兩人沒事。”劉捕頭道。


    他已經熟悉申式南的思路,知曉他真正要問的是什麽。


    盛豐錢莊?端午那天馮苞苞贏來的存銀銀票,就是這家錢莊的。此前,山壽案中,那位提供線索的朝奉,也正是盛豐錢莊的。


    寶鈔廢除之後,銀子開始在市場上大量流通,錢莊也出現了好幾家。有叫潤豐錢莊的,有叫盛德錢莊的,反正就是圍繞盛豐兩個字取名號。


    聽說盛豐錢莊光是在北京城,就開了三家分號,方便東南西北四個城區的百姓兌取銀兩。


    寶鈔廢除之前,大多數的商號都叫錢鋪,不叫錢莊。當鋪也一樣,有的叫質典,有的叫典當,還有的叫錢攤等等。


    祥福當鋪經營紅火之後,很多商號都換了店招,也改叫當鋪,比如祿福當鋪,盛祥當鋪,等等,不一而足。足見祥福當鋪的影響力之廣。


    “錢莊和當鋪,最主要的生意都是做揭借,按說,兩家是同行,坐在一起是大忌。”申式南有些不解。


    “會不會,兩家背後其實是一個主子?”劉捕頭試探著道。


    (注:元明時期,借貸稱為揭債、揭借、揭銀等。)


    申式南眼睛一亮,讚道:“行啊你!不排除這種可能。不過,得看那朝奉和二掌櫃的身份有多高,如果身份太低,不應該知曉這樣的內幕才對。”


    其實,申式南是自己先入為主了,他的兩門生意,都找了好幾個東家合夥人,並把利讓了不少出去。


    大多數的商人,其實東家都隻有一個,極少有合夥的。比如巨富沈萬三,一生隻做兩次很短時間的二東家,其他時候都是獨獨他一個東家。


    “那二人更詳細的身份還沒來得及問。”劉捕頭坦陳。


    沒多久,申劉二人及兩名捕快來到順天府,逐一提審嫌犯。


    “先審錢莊朝奉,再審當鋪掌櫃,再再審翠柳樓掌櫃,最後審廚子和小二。將他們分開關押,不要讓他們相互間看到,不要讓他們知曉審訊次序。”申式南交代劉捕頭。


    之前辦案,他曾直接去大牢裏審訊,實在受不了那股屎尿汗和黴味混雜的味,不到萬不得已,他是半點也不樂意再去大牢。


    “沈朝奉,為什麽盛豐錢莊把你們叫做朝奉,不叫掌櫃?”錢莊朝奉被帶上來之後,申式南見他不是山壽案提供過線索的那位,開口就問。


    “誒?”那朝奉姓沈,一時沒反應過來,轉眼四處看了看,最後目光定在劉捕頭身上。


    問話的人年紀輕輕,一人獨坐寬椅,沒穿官服,一身直裰,也不像昨天受審那樣,上來先問姓名、年齡等。


    更讓他奇怪的是,他沒被要求跪著,而是讓他坐在矮凳上迴話。


    “申大人問你你就好好迴話。”站在一旁的劉捕頭眼睛一瞪,道:“太監馬騏、山壽被害案,就是這位申大人破獲的,成山侯、安遠侯案,也是申大人將嫌犯緝拿歸案的。你給我老實點。”


    申式南的身份三言兩語說不清,劉捕頭也懶得跟嫌犯廢話,索性直接稱他為申大人省事。反正在他心裏,來年會試之後,申式南肯定是真正的大人了。


    何況,他本來就有機會成為大理寺的六品官,隻是他不願意而已。


    沈朝奉聞言,臉上露出驚喜之色,顯然他早聽說過當時轟動北京城的這幾個案子。


    起先他還以為,對方不是官員,所以不受他的跪拜禮。哪知人家竟是深藏不露的大人物。


    沈朝奉伸舌頭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恭敬答道:“朝奉是我們徽州府和江西布政司一帶的習慣稱唿,也是宋太祖對我們徽州商人的褒賞。”


    頓了一頓,他又道:“此案既然是大人你主審,看來我有洗清冤屈的希望了。”


    申式南知道,坊間的確有宋太祖趙匡胤曾賞稱徽州商人為朝奉的傳言。他懶得管這傳言的真假,這麽問,隻是希望他放下戒備,開口說話。


    昨夜順天府對他的審訊並不順利。他有些不知道是骨氣還是底氣在,隻說了兩句話,一句是那二人的死與他無關,另一句是要求麵見永嘉公主府上的郭珍。


    “這麽說,祥福當鋪的東家既不是南直隸徽州府的,也不是江西布政司的?”申式南依舊淡淡一問。


    “本來就不是。”沈朝奉嘟囔道:“他們東家有兩個,一個是山西布政司的,一個是陝西布政司的。”


    “大膽,敢這樣對申大人說話……”劉捕頭聽他語氣不敬,立時喝道。


    申式南微笑著朝他抬起手掌,阻止道:“給沈朝奉端碗水來……”


    “哦?不是一個地方的,竟然還能合夥,這倒是稀奇。”申式南作沉思狀,似乎是自言自語。


    “那有什麽稀奇的!還不是永嘉公主穿針引……”好像突然意識到什麽,沈朝奉立刻閉口不言。


    從他說出宋太祖與朝奉的由來關係那一刻起,申式南就已經看出,他其實有點好為人師。


    看他被關押一宿,嘴唇幹裂,於是吩咐人給他端來一碗水。


    雖然水還沒端來,但見得他眼中閃過感激之色,便故意裝作什麽都不懂,果然引得他身心放鬆,脫口說出永嘉公主的秘密。


    “永嘉公主會做針線活?你開什麽玩笑,公主會做針線活?再說,那跟我們案子有什麽關係,不說這個。”申式南伸小指指甲掏掏耳朵,不但裝作沒聽清,還裝傻裝到底。


    水已端來,沈朝奉低頭喝水,掩蓋緊張之色。


    申式南卻沒看他,低頭左右手小指指甲相互清理指甲內若有若無的異物。


    沈朝奉偷偷鬆了一口氣。


    申式南轉頭看向劉捕頭:“聽說,上次那個俊俏的酒家女,還不曾婚配?年紀有點大了吧?”


    劉捕頭一怔,不明白他這當口卻說起風月之事是何意思,見他右眼眨了一下,嘴角含笑,便配合著色眯眯地笑道:“不大,不大,正好二八年華。不過,杜老頭好像也不著急。”


    沈朝奉見二人竟然在審訊的時候聊起女色,不由露出鄙夷之色。


    負責繕寫審訊記錄的錄事是個新人,在那咬著筆頭,不知道該怎樣下筆,這一幕被申式南看在眼裏,向劉捕頭使了個眼色。


    劉捕頭咳嗽一聲,道:“吳錄事,剛才那兩句不必記錄。”


    “坊間傳聞,範春有斷袖之癖,龍陽之好,所以永嘉公主才放心他,讓他像太監一樣,在身邊隨侍。”申式南拿起卷宗翻了兩下,又看了沈朝奉一眼,心不在焉地道。


    劉捕頭還是有點本事的,卷宗裏寫著,昨晚的查訪,郭珍的一位丫鬟透露,範春與永嘉公主身邊的一位丫鬟有私情。


    “範春?被他禍害的良家婦女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他怎麽可能喜好男風!就連公主的貼身丫鬟他都不放過。”沈朝奉有點受不了申式南若有若無看他的那一眼,感覺自己被忽略了。


    “你怨氣有點重啊!莫非,他勾搭過你的小妾?”申式南終於正視他了。


    沈朝奉霎時滿臉漲紅,嘴唇蠕動了半天,才狠狠地道:“哼……他也沒占到便宜,他爬上都管之位不到一年,我就把他拉下馬了,如今他不也隻是一個普通家丁。”


    勾搭他小妾之事,申式南不過隨口一說,竟讓他蒙著了,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申式南同時腹誹不已:這北京還真是奇怪,叫把管家叫都管,還是浙江布政司和雲南布政司幹脆,直接叫管家。


    起碼,永嘉縣他外公家和沐王府都是叫的管家。


    “他隻是一個普通家丁,你堂堂朝奉還不是要與他同桌吃酒,你可是盛豐錢莊總號的朝奉。”申式南不客氣地懟迴去。


    沈朝奉更加尷尬,羞惱之下,索性低頭閉口不言。


    申式南好整以暇,輕啜一口香茗。不管在哪,隻要時間不短,申式南都會備上一盞茶。他這習慣,已經被劉捕頭摸清,早早吩咐雜役備茶。


    “說說吧,憋在心裏多難受啊。我知道你把範春拉下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人都不在了,你還怕什麽?我知道你不是兇手。我隻查兇案,權貴之家的那些肮髒事,與我無關。我們就當聽說書,看看你是如何的英明睿智。”


    申式南臉帶微笑,不時翻閱卷宗。卷宗上有沈朝奉履曆,他也是苦孩子出身,通過努力,一步步走上備受東家信任的朝奉,並攢下偌大家業。


    沈朝奉抬起頭,臉上隱隱有一絲得色,但隨即輕歎一聲。


    在不著痕跡的引導下,通過沈朝奉的講述,申式南大致還原出四人聚會的來龍去脈。


    沈朝奉是徽州府績溪人,考中秀才之後,經人介紹,進入族人在杭州府的一家當鋪,從學徒做起。由於心思活泛,又讀過書,還懂算術,沒多久就做到了二掌櫃。


    正統三年,東家決定在北京城開設錢莊,主做京債生意。沈朝奉就此帶著一批人北上,硬生生在京城紮根下來,打出一片天地。


    東家不怎麽出麵,但給他介紹了很多人脈,其中就包括武定侯和永嘉公主的關係。


    不過,由於他常以商人身份拋頭露麵,沒多久秀才功名就被革除。


    武定侯府和永嘉公主府每年時不時會拿出一筆錢,交給盛豐錢莊和祥福當鋪放貸。對接的人,正是郭晨和範春。


    範春長得一表人才,挺討人喜歡。去年春節後,範春終於當上公主府的都管。


    去年六月的某一天,範春到他家裏結算當月本利。為了避嫌,他們從不在錢莊裏見麵。畢竟,京債是大宋以來,朝廷明令禁止的。


    誰料當天沈朝奉的妻子迴了娘家,而他那段時間常常忙於錢莊事務到入夜,家裏便隻有他的小妾在。


    可能是兩人都穿得比較清涼,當時就勾搭在一起。


    那段時間,朝廷明令嚴禁浙江、江西、福建交界的仙霞嶺、銅塘山一帶的流民開采銀礦,故而錢莊生意火爆,他忙得焦頭爛額。


    事後聽到風聲,他逐一質問兩人,小妾堅決不認。範春也拍胸脯賭咒發誓說沒那迴事。


    後來,有一次吃酒,範春不在,郭晨醉後說漏嘴,說範春曾吹噓七十六號是十大名器之一的印籠型,透過紗裙隱隱約約一見到那鼓鼓的兩瓣,就忍不住心猿意馬。


    沈朝奉知道,小圈子裏這幫人有一個習慣,就是將玩弄過的女人編號,並與其他人分享感受。


    沈朝奉的小妾正好是印籠型,而且她有一個習慣,就是天不冷的時候,她不喜歡穿小衣,說是方便隨時伺候他。


    根據之前吃酒時,範春吹噓的編號,七十六號剛好是他和妻子都不在家的那段時間。


    據此,沈朝奉推斷出,範春的七十六號可能就是自己的小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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