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處機和阮佛海卻嗤之以鼻,說恰恰相反,三楊身為閣臣,卻做出如此荒謬又遺禍萬千的決策,比馬騏還該死。


    三人為此鬧得不歡而散。沒多久,三人各自妥協,於是有了二楊案,三楊中的楊榮、楊士奇兒子抵罪。其中,楊士奇受驚嚇,沒多久就過世,楊溥接任首輔。


    就在這時,楊克定發現阮佛海身世異常,阮佛海也坦陳,他是阮廌(zhi)第五子,阮飛卿之孫。


    永樂四年,大明藩屬國權臣誅殺陳朝宗室,屢犯廣西邊境,張輔發兵擒阮飛卿等至南京。


    阮飛卿歸順大明之後,其子阮廌依附叛軍黎利反抗明朝,並最終協助黎利建立大越國。


    黎利起兵反叛前,是大明交趾布政司清化府俄樂縣巡檢,正九品的官員。阮廌以謀臣身份,起草了《平吳大誥》。


    吳是當時交趾一帶對明廷的稱唿,《平吳大誥》傳到明廷後,有人不恥其虛偽,曾斷言:作此文者,子孫必不全。沒想到一語成讖。


    大越國建立後,阮廌成為丞相,但太祖黎利和太宗黎元龍都殘暴驕橫,多行不法。


    比如宣德五年,原交趾布政司太原府石林州爆發閉克紹、農得泰起義。前年七月,黎太宗到阮廌家,看中阮廌妻子阮氏路姿色,令阮氏路隨駕伺候。


    誰料黎太宗當晚便暴斃,隨後,阮廌被誅夷三族。果然應了子孫不全的預言。


    阮廌的第五子阮佛海因在外貪玩,僥幸躲過搜捕,後來在泉州商人的幫助下,他乘船到了泉州。


    之後進入北京,憑借故舊關係聯係上黃宗載的兩個兒子。江西人黃宗載曾出按交趾,後官至吏部尚書。


    黃文凱和黃儒凱兩兄弟又打著老父親的旗號,把阮佛海介紹給吏部稽勳司主事陳藩和戶部主事陳布林。


    在二陳的一番操作下,阮佛海頂替了江西一個舉人的身份,被安排到戶部贓罰庫任職。


    不過,這個時候,楊克林與阮佛海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人。楊克定的目的要世人和朝臣看清交趾被棄置的慘狀,警醒朝臣目光要放長遠,學會站在曆史長河中看問題。


    所以他謀劃二楊案,並將山壽從四川誘迴北京,又謀劃將王通、陳智和柳溥綁架,打算在午門前通過血的教訓,喚醒朝臣。


    慢慢地,楊克定發現阮佛海的目的很邪惡,他不但想要挑起朝臣之間的矛盾,還想挑起大明和大越國之間的矛盾,最好是大明再次興兵征討黎朝,為他三族被夷複仇。


    楊克定也希望再次收迴交趾,可熟讀史書的他很清楚,眼下時機不到。


    至此,案子剩下的就是緝拿阮佛海、陳藩和陳布林等人。


    審訊結束,楊克定痛快簽字畫押,三法司眾位大人相互恭喜,申式南卻悶悶不樂。


    刑部曾大人見狀,決定投桃報李,寬慰他道:“申評事是在擔心品級問題嗎?本侍郎還有幾分薄麵,定會為你在吏部侍郎大人麵前美言幾句。無需多慮,無需多慮。”


    申式南展顏一笑,正待迴話,看守軍卒來報:“嫌犯要求單獨見申大人。”


    三法司眾人麵麵相覷,都不表態,一旁的順天府尹卻突然開口道:“嫌犯供詞已簽字畫押,大理寺又是此案主理,見一見並無大礙。”順天府協理此案,他表態倒也沒有不妥。


    商屹也道:“既然如此,那就去見一見吧。各位大人在此稍作歇息,邊喝茶邊等緝拿阮犯等人的好消息。”


    楊克定已經被轉移到一個小房間,大理寺沒有審訊房,平日的審訊和關押都是在順天府或刑部。


    申式南坐定之後,楊克定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你問吧。”


    確實,譚子同等人當場自刎,很多作案細節都是謎。以三法司那些大員的尿性,他們也不關心細節。


    “你的人著急盤下老杜的酒鋪,明顯是短期內就會有伏擊行動。難麽,你是怎麽判斷山壽會經過那條街的?”他也不客氣,問出了第一個疑惑。


    “山壽是太監監軍,你知道他經常幹的一件事是什麽嗎?”


    見對麵搖頭,楊克定自己答:“管理銀場。他在交趾管過銀場,所以,就因為銀子的事,犯下滔天罪惡的人,又被派去雲南四川管銀場。交趾百姓被禍害成那樣,可在帝王眼裏,都沒有銀子重要。”


    也許是覺得申式南不會告發,也許是覺得反正已經是死罪,他再無顧忌,罵起皇家。可死罪也分死一個人,還是死九族人啊。


    楊克定嗤笑道:“你知道山壽攢了多少銀子嗎?我的人發現,他兩次去過那條巷子裏的一處宅子。後來查到,那是他以遠房親戚的名義買的,地庫裏全是金銀珠寶。我就以此將他誘騙迴京。”


    “所以,交趾胡同的布匹,私塾的燈油課紙,就是山壽地庫裏的錢買的?”


    “聰明,一點就透。”楊克定笑道。


    “薑一山是交趾本土人,他對百越詩會的態度是什麽樣的?”


    “你這人,有時候就是不爽利。這裏又沒有第三人。”


    楊克定道:“你不就是想問,薑一山是不是百越詩會的成員嗎,非要繞那麽大個圈子。他曾經是核心成員,但後來退出了。他是個務實的人,他想要的,他會自己去爭。”


    “他想要什麽?”


    楊克定似笑非笑,道:“這就是我要見你的原因。”頓了頓,道:“當我知道是你在查案的時候,我就知道天意來了。你的名字,你叫申式南,這一切都是天意。”


    “可我不信命。”申式南冷冷道。


    “我信。”楊克定嚴肅起來,道:“十五那天的子夜,張天魁和董處機就推算出,我會被你逼得走投無路。這不,我把柳溥和王通藏在頭閘,你就讓人去那邊搜查,我擔心暴露,又擔心他兩人份量不夠,要再拉一個陳智。結果,你贏了。”


    申式南沒有自得,而是陷入沉思,好一會兒才開口問:“芷蘭香粉店的女掌櫃,是你什麽人?”


    楊克定臉色一變,但很快有自嘲起來:“果然。董處機的第二個推算是,你的後半生會與交趾糾纏不清。”


    “我說過,我不信命。”申式南有點不耐煩。


    他十多年前就見過自稱神仙的神仙,要說是真的,那多年來鬼神從來沒找過他。要說不是真的,那通天和九天玄女,以及九天玄女說的如來和金翅大鵬雕,又都是書上有的,民間流傳的。


    “都是因果。你信不信,它都在。”楊克定陷入迴憶:“芷蘭是馬騏從交趾帶來的婢女。二十年前,我才剛進入翰林院,去牙行租房的途中,遇到一個小女孩倒在路邊,奄奄一息。我初通醫理,看她還有救,就把她送醫。”


    “那時,她還十歲不到,千裏迢迢被帶到北京。水土不服病倒後,吃了些湯藥也不見好,迷迷糊糊中被人扔到郊外,後來自己醒過來走了一段路又昏倒,碰巧被我遇見。剛好我一個族叔是做生意的,膝下無子,就托他收養。”


    故事講完,楊克林又道:“她沒參與我們的事,但她十分聰慧,可能猜到了什麽。我相信你不會牽連無辜。”


    申式南不置可否,又問:“那兩個轎夫呢?他們身手不錯。”


    “我從江湖上找的。他們不算是我的人。”


    “山壽中的箭毒是什麽?倉庫裏找到幾支毒箭,但沒人認識是什麽毒。”


    “嘿嘿,那是交趾特有的一種毒樹的漿液。這是他的報應。老天不做,我來做。”


    “楊溥楊閣老……”


    “這位楊閣老老奸巨猾,可能他早就看出端倪……主要是他長子次子均早逝,也可憐。”


    “我沒有問題了。你還有什麽需要我幫你做的?隻要不過分,我會盡力。”


    楊克定道:“謝了,不過不用,我都安排了。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吧。馬騏積攢了半生的財富,他被抄家下獄,可被釋放為民後,照樣過著紙醉金迷的日子。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還在其他地方也藏了巨額財富。山壽也一樣。可惜他們沒有藏在家裏的錢,都被我找到了。”


    “你也知道,我二十年來一直在校對史料,然後就發現沈萬三案的不尋常,官差抄家找到的財寶還不到坊間流傳的一半。我花了多年心血,終於找到他藏寶的線索。”


    楊克定突然怒道,“你別那樣看著我,我是財迷沒錯,可我不是為了我自己。這麽多年,我沒在官場上晉升,我容易嗎我?”


    “那你為了什麽?”申式南有點不信他的鬼話。


    “我想找到那筆財寶,然後充作軍資,克複交趾。”楊克定說這話的時候,兩眼放光。


    申式南聽他如此說,頓時收起蔑視之意,轉而眼露崇仰之情。


    “我會送你一份大禮,以後你用得到的。我賭你是我料想的人,這才故意挑撥他們嫉妒你。”楊克定很滿意他眼中釋放的光芒,神秘一笑:“我在老杜酒鋪裏藏東西,東西卻沒有藏在酒鋪裏。嘿嘿,你找到就是你的。”


    對陳藩、陳布林和阮佛海的緝拿一切順利,但董處機卻逃脫了。


    幾人的供詞證實了楊克定的交代,阮佛海同時還供出黃文凱、黃儒凱、張天魁、馮阿敏和錢淙流等。


    申式南卻說,黃家兄弟以及馮阿明和錢淙流應該是不知情,黃家兄弟純屬被利用。


    馮阿敏則是他借機利用昨天的詩會,拜托他幫忙試探嫌犯的,阮佛海知道詩會邀請了錢淙流,這是在故意攀咬,目的就是攪渾水,搞亂大明朝廷。


    “你醒醒吧,你和你父親都辜負了你祖父的意願。你祖父阮飛卿在《江行次洪州檢正韻》一詩中,寫過‘憑仗新詩作圖誌,行觀四海軌文同’,你祖父在交趾做官時就希望軌文同。”


    審訊房裏,麵對執迷不悟的阮佛海,申式南一改平日的溫良恭謙,直接撕下他父子二人的虛偽麵具,拍案吼道:“軌文同的典故你不知道嗎?秦一統天下,置象郡,之後交趾一地才有了文字。你父親寫的《平吳大誥》哪個字不是我們祖宗傳下來的?數典忘祖說的就是你父子二人!”


    阮佛海聽罷無語,眼中仇恨的火苗,終於有了一絲羞憤。


    吼完,申式南淡定地表歉意:“天下竟有如此無恥之人!小子一時氣憤不過,是以出言無狀,驚擾了諸位大人,萬望原宥。”


    誰料竟是收獲一片稱讚聲,之後審訊變成了各位大人的輪番駁斥與詰責,盡情地發泄對《平吳大誥》的怒火。


    審訊結束,順天府尹和三法司各位大人感覺從來沒有這麽爽過!以前也怒過,發泄過,但肯定沒有這樣當麵罵來得爽,何況罵的對象還是撰文者的兒子。


    這是三法司第一次齊心協力,同仇敵愾。


    隨後,黃家兄弟證明了阮佛海是故意攀咬,他們並不知曉阮佛海頂替了江西的一位舉人,參加詩會也就是為了點虛名。


    前日的卷宗上,周曆等人也證明了申式南此前就曾去拜訪過馮阿敏大人,而錢淙流根本就沒去詩會。


    但張天魁卻失蹤了,不過也不影響大局。當晚就結案,準備一早呈奏皇上。


    沒有意外,皇上準奏,認可這是一宗奸邪小人煽風點火,蠱惑朝臣做出不智行為的案件。剩下的就是如何定罪,這就不是申式南考慮的問題了。


    申式南迴到國子學,胡觀等其他三人繼續留在大理寺處理後續事宜。


    三月十九日下午,申式南得到消息,阮佛海被楊克定勒死在監牢,楊克定隨後上吊自盡。這時他才明白,楊克定說的已經安排好是什麽意思。


    阮歸思昨日就看好了城西的一個小院子,一進的,占地三分地不到一點。


    申式南告假半天,一看之下還不錯,討價還價,算上牙行的契紙錢和官府用印蓋章的朱墨子錢,一共一百一十二兩銀子成交。


    房子買下,添置了鋪蓋和常用品,暫時阮歸思一個人住,他平時迴到交趾胡同私塾讀書。


    趁著還有點時間,申式南又提了兩壇打酒來到馮府。這迴馮府終於不再熱鬧如同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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