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下旨,由大理寺主理近期諸案,朝中怕是無人不知,沒人不曉,何奇之有?”薑一山端起茶盞,輕輕吹開茶葉,啜了一小口。


    “羅通大人不久前收留過一個匠戶之家,一山兄你主持營繕司,是否了解那匠戶的去向?”申式南轉移話題。


    薑一山點點頭:“皇上即位之初,本朝就規定,原籍千裏之外不能還鄉者,許各所在官司行原籍官司照勘,原係軍民匠籍,照舊收附。交趾來的匠戶,自然也在收附之列。”


    兩人交談不多時,薑一山妻子就端來重新熱過的燒雞,一碟腐乳,一盆水煮白菜,油星不少。“米飯還在煮,先吃點菜。”邊說邊給兩人盛上兩碗酒。


    酒是申式南從六爺家裏拿的,從酒壇新舊程度看,應該是酒家女酒擔上的。


    按約定,十七日清晨,聯合破案小組連同刑部的來人一起開了個碰頭會。胡觀和劉捕頭在大通橋碼頭的搜查收獲不大。


    不過,也得到幾個線索,確實有一夥人來來往往拉了不少貨,但馬車蓋得嚴嚴實實,沒人看得清究竟是什麽貨物。


    周曆這邊的進展就讓大夥倒吸一口涼氣了。這些資料擺在一起,基本證實了之前的推斷。


    這幾個案子說起來一點也不複雜,因為作案者早就擺明了車馬炮,尤其是二楊案的白布字條,熟悉內情的人早就心下了然,這是有人要清算,要翻舊賬。


    可誰也不敢捅破!當時交趾是棄是保,從朝堂吵到民間,最後的結果是,內閣三楊占據上風,交趾被棄置。


    現在卻有人開始翻舊賬,內閣三楊中,已有兩人被清算。


    如此一來,案子要不要查,要怎麽查,朝什麽方向查,查到什麽程度,沒人知道。


    因為搞不好又是一場朝堂地震,難怪這麽大的案子,刑部草草結案。


    難怪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都告了病假,連主持日常工作的大理寺左寺丞也沒怎麽露麵。


    難怪皇上欽點的案子,順天府隻派出一個沒有品級的捕頭。


    也難怪實際負責的周曆和劉捕頭也是年紀輕輕,還有更年輕的檢校,也就是臨時工申式南和胡觀等。


    周曆似乎已經認命,因為他在整理資料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苗頭。情緒在昨天下午已經發泄過了,這也是他沒與申式南一起去找薑一山的原因。


    申式南則是一開始就發現了苗頭,所以昨天寧可不去追查其他線索,也要先找羅通和李時勉了解前因後果。


    事實上,不看周曆整理出來的資料,他也明白了大致的情況。可當擺在眼前資料無情證實了他的猜想時,有那麽一刻他也感到了悲哀和無奈。


    “諸位,勇於麵對現實吧,機遇與風險共生。”沉默中,申式南開口了:“案子肯定還得查下去,畢竟,有一位在任的侯爺失蹤了,這關乎朝廷顏麵。”


    見眾人聽進去了,申式南繼續道:“咱們就隻是查案,找出兇犯,其他一概不管。咱們繼續分析案子,昨天劉捕頭和胡評事辛勞大半天,查到了有一夥人的馬車可疑,還查到了有人見過山壽案發現場救過酒家女的兩位義士。”


    “咱們今天兵分三路,一路由我和周大人帶隊。先去五城兵馬司找昨天被綁的酒家女,如果她是杜小柳,那她肯定看到過酒鋪的新東家,咱們就找高手畫出嫌犯畫像,必要時張貼緝拿。之後還要去交趾胡同走訪,看看有無線索。”


    申式南當仁不讓,開始分配任務,道:“另一路由劉捕頭和胡觀帶隊,重點監視榮昌伯陳智一家,方圓兩公裏都要布上人手。昨天咱們碼頭上打草驚蛇,我感覺作案者有可能鋌而走險。”


    頓了頓,又繼續道:“還有一路由刑部王大人帶隊,逐一核查內官山壽和馬騏案的現場人證證言,以及已經抓捕的嫌犯證詞。”


    馬騏案刑部找了替罪羊,大家心知肚明,給你機會自查自糾,否則到時候真兇找到,看你刑部臉往哪擱?


    大理寺檢校評事的腰牌已經製作好,周曆一一發給四位太學生。


    眾人無異議,各自領命而去。申式南和周曆準備妥當,正待出發,有人來報,五城兵馬司潘德森到訪。


    二人迎出去,隻見潘德森麵容憔悴,兩眼發紅,卻是精神抖擻。


    “周大人,申老弟,我這是特意來感謝大理寺的。”


    潘德森一見麵就開心笑道:“順天府和我五城兵馬司連夜審訊,四名嫌犯都招了,而且挖出了六爺的黑勢力和六爺背後的人,連夜捉拿了好幾個,解救了二十二個被拐的娃娃和九個良家女子。”


    “副指揮大人不畏強權,心係民生,不辭辛勞為朝廷排憂解難,恭喜大人即將高升。”申周二人自是一番恭維。


    “兩位見笑。不管怎麽說,大理寺和申老弟的這份情我潘某承下了,協助抓捕通緝犯的功勞,我會如實上報。”


    潘德森臉色一正,道:“不過,我今天來,另有一事。”說著神秘一笑,向馬車揮手示意。


    隻見馬車緩緩走下一位姿容豔麗的少女,頭挽釘螺髻,身穿灰白胸襻罩暖橙色交領兩件套,下身藍靛和翠綠色圍件,腳踩紅幫布鞋。


    衣服布料甚是樸素,卻被她的天生麗質襯得賞心悅目。


    正是昨日差點被六爺拐賣的那位酒家女。


    潘德森嘿嘿笑道:“這是昨天的受害人杜小柳。順天府有牢頭懂那昏睡藥的解法,杜小柳夜裏就醒了,作為受害人和證人簽字畫押後,我就把她給申老弟送來了。”


    什麽叫給我送來了?她又不是我的人。這誤會大了去了。


    申式南看了一眼周曆,尷尬笑道:“潘大人說笑了,昨日內官山壽遇害,我們大理寺推測這位……杜小柳可能知道一些線索。”


    潘德森不以為意,抱拳道:“連夜審訊,我有點頂不住了,得迴去補個覺。人我已送到。二位告辭。”


    這位看上去馬大哈的副指揮也是個妙人,居然一大早親自送人過來。


    不過,看到酒家女,申式南這才想起,自己承諾了要去馮府拜訪的,不想昨天根本沒空。看來今天無論如何得去一趟馮府。


    從杜小柳口中得知,新東家確實是從鄭潑皮手裏救下她的兩位義士。


    兩位義士一高一矮,當了解到老杜因為鄭潑皮的糾纏,想要把店盤出去後,兩人興趣極大,當即開出比行情高的價,條件是老杜一家得當天就搬走。


    老杜猶豫後爽快答應,心想大不了找個客棧臨時住著,找到合適的房子再說。


    哪知那兩人竟然主動給他介紹,說遠房親戚在西城有空房,帶院子,可以租給老杜,老杜滿意了,想買下也可以。如此好事,老杜當然開心,馬上收拾家當。


    讓老杜動心的是,帶院子的空房,可以改建成釀酒作坊。


    老杜本是金牛山上的農戶,祖上傳了釀酒手藝。由於老杜醉心釀酒,不斷改良,漸漸地名聲出去了,攢了點錢就搬到京城來,因為京城喝酒的人多。


    申式南聽後,覺得昨天山壽的案發現場他忽略了一個關鍵點:作案者為什麽要選擇那個地方?如果那兩位新東家是兇手,他們為什麽要著急盤下老杜的店?


    不然高於行情盤下的店,卻遲遲不開張,這說不過去。


    這一切的謎底,找到新東家才能解開。讓周曆找來畫師,杜小柳配合,有畫像,找出嫌疑人會容易得多。


    他將疑問分析給周曆聽,周曆也覺得在理,調來卷宗看,沒發現山壽出現在那條街的理由。山壽曾被貶為民,當時的住房也與案發現場沒有交集。


    兩人於是帶上人馬,再次趕到昨天的案發現場。仔細詢問了現場附近幾位住戶後,終於有所發現。


    其中一家錢莊的朝奉迴憶起來,山壽過去幾年,曾陸續來這家錢莊存過銀子。不過,那時候他還隻是個夥計,所以具體情況不知。


    巧的是,前天傍晚他還在街口看到過山壽,當時山壽扮成普通人,獨自一人進了一條巷子。


    錢莊朝奉再次確認,他看到山壽的地方,距離山壽被殺的街心不到一百步。


    按錢莊朝奉所說,二人散出捕快把山壽出現過的巷子附近人家都問了遍,也沒有新的發現。


    無奈之下,兩人隻好放棄,趕往交趾胡同。


    午時初,阮歸思已經等在交趾胡同口。


    前一晚,薑一山和申式南兩人談到夜深,足足喝了兩壇酒,薑一山酒量好,喝得多一點。


    阮歸思被安排在薑一山家臨時住了一晚。拿著申式南留給他的錢,一早就找了一家混堂梳洗幹淨,再買了一身幹淨的衣服。


    如今的交趾胡同已經不純是交趾人居住。


    永樂朝和宣德朝的幾十年間,大明各地散落有約二十萬交趾人,這其中,有官職做到大明工部尚書的胡元澄,有詩人阮飛卿等。


    宣德三年,在內閣三楊的力主之下,朝廷下詔棄置交趾承宣布政使司。


    此後,留在順天府和南京等各地的交趾人以及他們的後代,再也沒法像以前一樣自由順暢地迴到家鄉。


    不知什麽原因,申周二人在交趾胡同口站了好一會兒,既沒進去,也沒說話。


    “二三十年前,在這裏就能聽到郎朗書聲。如今,私塾都沒幾個孩子了。根斷咯……祖宗都迴不去看。”二人身後,不知何時來了一位背微駝的老人。


    也許是看二人一動不動,也讓他迴憶起了往昔,忍不住搖頭歎氣。


    老人清瘦,頭戴瓜皮帽。攀談之下,得知老人姓武,是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嘉興直隸州的人,後被選送到南京國子監讀書,再後來考中進士,官至正五品禮部儀製司郎中。


    明人講究落葉歸根,官員致仕後,基本上都迴到家鄉,可是,武郎中卻再也迴不到自己的家鄉。


    “黎賊殘暴多疑,早年一些迴鄉的同窗,均被黎賊爪牙抓走,以甄別之名折磨致死。”老人渾濁的眼珠,似要燃起憤恨之火。


    申周二人已大致了解那段曆史,知道他說的黎賊是指當初的交趾叛軍首領黎利,朝廷棄置交趾後,黎利建立大越國。


    “死老頭,你在瞎說什麽呢!”幾人正聊著,一位老婦人手提兩尾魚匆忙趕來,有些氣急敗壞地嗬斥武郎中。


    武郎中似乎有點怕她,急忙解釋道:“我看這兩位大人不像是錦衣衛,也不像是東廠的人。”


    “那也不許瞎說。走走走,迴家去,今日燉魚湯給你喝。”老婦人說著就要把武郎中拽走。


    申周二人對視一眼,忙出示腰牌表明身份,並問東廠錦衣衛來這是什麽意思。


    老人放下心來,說出緣由。原來,二楊案爆發後,東廠和錦衣衛就時常打聽哪些人在妄議交趾棄置。


    有幾人罵馬騏該死,罵三楊有眼無珠,後來那些人被錦衣衛抓走就沒見到過。之後再也沒人敢公開議論。


    難得有人陪著說話,武郎中哪裏肯走。老婦人走後,武郎中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怕老婆的人,說起了他和老婦人的故事。


    老婦人姓杜,叫杜小滿,也是交趾人,不過,她是出生在海邊一個叫沱灢的漁村,屬於交趾承宣布政使司順化府。


    當時,福建承宣布政使司泉州府、漳州府來了一些人,覺得這個地方像一個大大的“峴”,所以沱灢也叫峴港。


    十四歲那年,杜小滿跟隨家人上了一艘漳州來的船一路北上,最後到了交趾布政司奉化府。武郎中當時恰好在奉化府走親戚,一眼相中了她,便托媒說親。


    武郎中的家鄉嘉興直隸州屬於內陸,杜小滿嫁到武郎中家裏的第二天,由於飲食習慣不同,杜小滿什麽都吃不下。


    恰好武郎中的幾位小侄子和小外甥在河裏釣了幾條魚迴來,一家人七手八腳把幾條魚燒成湯以後,海邊長大的杜小滿這才勉強吃了點飯。


    武郎中談興正濃,杜小滿提著菜刀喊他迴家,他磨蹭了半天也隻好告別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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