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周二人散開捕快,折騰了一圈之後,隻了解到最近有馬車拉了六車貨進胡同,其中有一車是給私塾的生活用品和學習用品,有豆油,有課紙等。


    私塾先生是剛來沒幾天的,具體他也不清楚,送貨來的車夫隻說是一位交趾同鄉捐贈的。


    其他五車全是布料,說是南京來的交趾同鄉便宜賣,不出半天就被胡同裏的人搶光了,因為確實便宜,半價賣。


    據說有的人家甚至借錢買布,可人家說,一戶人家最多隻能賣給三匹布。


    交趾胡同沒有更大的收獲,申式南決定去拜訪下馮阿敏,周曆則決定去榮昌伯陳智家那邊看看。


    未時正,申式南帶著阮歸思來到昨天那家香粉店,遠遠就看見一輛馬車在店前卸貨,女掌櫃背對他與馬車旁的一位商人說話:“林掌櫃,怎麽這個月的貨又是比往常遲了十來天?”


    “芷蘭小姐,我也是有苦難言啊,往年我的貨走的是阮丞相家的路子,這不阮丞相家被誅三族了嗎?重新打通關節費時又費錢啊。”被叫做林掌櫃的商人解釋道。


    “不過,聽說阮丞相家老五逃脫了。”林掌櫃壓低聲音,補充道:“坐我本家的船到的泉州。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都快兩年了。”


    “申大人,芷蘭姐,你們怎麽都在這兒?”申式南正想與女掌櫃打招唿,卻被身後一聲甜甜的叫喊搶先了。


    申式南和女掌櫃同時扭頭,隻見杜小柳挑著兩壇酒來了。她換了一身衣服,馬麵裙偏短,都沒到腳踝,大概裁剪短一點是為了方便走長路。


    兩人轉頭的時候,他慢半拍,隱約看到女掌櫃眼中閃過一絲驚懼。他微覺奇怪,卻也沒深思。


    杜小柳雖然喊了兩個人,眼睛卻是看著他。他隻好道:“我來取點東西。你呢?”


    杜小柳放下酒擔,道:“我是專程來感謝芷蘭姐的。那天要不是她在窗口喊人救我,我可能……可能就沒有後半輩子了。”


    說完她一手提一壇酒遞給女掌櫃,正色道:“芷蘭姐,謝謝你。我也沒別的好東西,這是我自己泡的梅子酒,勁不大,比之前的柔和,你嚐過就知道了。”


    女掌櫃稍作猶豫,便燦然笑道:“這麽多人在,我也就不退讓了。其實嗯,你吉人自有天相,我是愧領了這份情。”


    見女掌櫃收下,杜小柳十分開心。收起擔子,對申式南道:“申大人,你的救命之恩,我明日到大理寺再行感謝。我先走了。”說完一點也不拖泥帶水,轉身就走。


    “唉唉,等下……”申式南連忙叫住她。


    杜小柳轉身奇道:“申大人,有什麽事?”


    申式南不好意思起來:“算了,沒事了。我剛才有點著急了。”想了想又解釋道:“我要去拜訪一位大人,看到你的酒壇我才想起來,少了一份贄儀。本來想問你還有沒有酒,可時間也來不及了。”


    主要原因是,他突然醒悟,人家剛說要登門道謝,你這會兒就問人家有沒有酒,給人一種挾恩圖報的感覺,十分下乘。


    可轉念一想,我光明磊落,何必在乎那麽多,所以還是解釋了一番。事實如此,他是救了杜小柳,可從沒想過要什麽報答。


    杜小柳讀書不多,不曉得贄儀是什麽意思,但她聰明,猜到了他應該是說缺一份上門的禮物。


    “申大人,我家在附近有個倉庫,走過去一盞茶的功夫。不過,純酒好像隻有一壇了。其他的酒都被泡成藥酒了。”杜小柳的意思是,送禮一般送雙不送單。


    申式南本來是要拒絕的,一聽藥酒,又有興趣了。常見的酒,送禮有什麽新意?於是問道:“藥酒?什麽功效?”


    “養神的,不過我還沒嚐過。是一位道長給的配方,他說叫打酒,男女都可以喝。”杜小柳道。


    申式南頓時開心起來,笑道:“太好了,要的就是這種酒。快帶我去,我一嚐就知道配方對不對。配方對的話,以後你有多少,我買多少。”


    “歸思,你去把昨天存在店裏的東西拿上。”申式南先對阮歸思說,接著又對女掌櫃道:“掌櫃的,有勞你東西給他。”


    一旁時不時幫著卸貨的林老板剛好卸完貨,走過來湊近申式南,滿臉堆笑:“大人,小的叫林美元,福建布政司泉州府人氏,祖上略通醫道。小的走南闖北跑生意,這打酒之名,在貴州布政司、雲南布政司和三宣六慰都曾聽聞過。不知小的能不能有幸也見識見識?如果可以,這打酒的生意,小人希望大人給個機會參與。”


    提著兩壇酒迴店的女掌櫃,聽到林掌櫃如此一說,不由也對所謂的打酒好奇起來,更好奇的是這位每次都出人意料的申大人。


    “林掌櫃見多識廣,有個懂行的一起,再好不過。”申式南欣喜道:“走,一起去看看。說不定咱們可以合夥搞搞。對了,林掌櫃怎麽稱唿?你叫我申式南就行,不用大人大人的叫。”


    看著幾人漸漸遠去的背影,站在“芷蘭香粉店”五字店招下的女掌櫃若有所思,提前掛上了“本店盤點,臨時打烊”的牌子。


    申時正,申式南手提兩壇打酒跟著管家進了馮府,阮歸思則手提三包上等胭脂水粉悄悄溜走,按照申式南講過的路徑,直奔海棠花圃而去。


    馮阿敏在階前迎出。“你來得正好!走走走,正好有個詩會呢。”馮阿敏上前幾步,不由分說,直接將申式南拽到一處偏廳。


    管家迴頭發現少了一個人,微覺詫異,但也沒太在意,一個十來歲的小孩而已,人家也沒穿小廝的衣服,說不定是尊客的家人呢。


    偏廳房梁挑高,寬敞明亮,七八個人盤腿而坐,每人麵前的案幾擺滿水果、糕點、茶酒。


    “諸位,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國子學祭酒李大人的高足,商輅之後的解元,申式南。”馮阿敏將申式南按在西南角的一個位子上後,朗聲道:“交趾監軍兇殺案、二楊案和柳侯爺失蹤案,眼下正是申賢弟在偵緝。”


    申式南一一行禮,馮阿敏逐個介紹在座之人,分別是宣德朝禮部尚書之子黃文凱、黃儒凱兩兄弟,吏部稽勳清吏司從五品主事陳藩,戶部正六品主事陳布林,戶部贓罰庫丁字庫從九品副使阮佛海,史官檢討、翰林院庶吉士楊克定,欽天監正八品五官保章正張天魁,巍寶山董處機道長。


    從他們的神色反應看,在座之人顯然早就清楚他的身份,甚至熟悉他的履曆。


    眾人坐定,陳藩道:“宣德元年,先皇敕責山壽,‘妄執己見,再三陳奏,惟事招撫,以致養禍遺患’,後來方政等進討黎賊,山壽又‘擁官軍坐守義安,不往來策應,視其敗衄’。由此可見,交趾之失,太監監軍當屬首惡。”


    吏部稽勳清吏司掌勳級、名籍、喪養之事,可宮內的事也不歸陳藩管,申式南猜想他這番話,應該是接著之前的話題說的。


    “正月初一子時,下官就已推算出山壽命將不久。占卜結果除馮大人和申大人之外,在座諸位皆可為證。”張天魁說完,得意地撚著稀疏的胡須笑道。


    欽天監五官保章正這一職是唐朝就已設立,太祖下令遵唐製,因此也設有這麽一個專門觀察星辰日月,測知天下兇吉禍福的官職。


    馮阿敏左手拇指刮拉下巴,道:“此事元宵當日克定兄已說與我知。”


    “使我大明數十萬官吏軍民僅八萬六千人迴來,馬騏、山壽激變一方,禍國殃民,實在是死有餘辜。”董處機道長拂塵一揚,道:“依貧道看來,殺了這些太監算得上是為民除害,不知申大人可有查到,是哪位俠客如此深明大義?若有機會得見,貧道哪怕不勝酒力,也定要敬他三杯。”


    道長說完,拂塵插腰,雙手舉起酒杯虛左一晃,之後一口見底。他不是官場中人,說話隨意得多。


    申式南環顧一周,右手抬起酒杯輕晃一圈,問:“馮大人,這……確定是個詩會?”


    “當然是詩會。家父曾與當朝閣老楊大人同朝為官,我兄弟二人多次受閣老詩文教導,便萌生邀約文壇才俊共品閣老詩作之念。前日有幸拜見閣老,閣老表示會蒞臨詩會……”黃文凱搶先說道。


    “那……閣老他人呢?”申式南毫不客氣打斷他自吹自擂的話。


    黃文凱臉一紅,正待說話,黃儒凱已接過話頭:“閣老先前已派人來告知,這次臨時有事來不了,下次詩會他再來。”


    “哦,如此說來,楊閣老知道諸位在這裏先談交趾民生再談詩,對嗎?”申式南作恍然大悟狀,繼續微笑著晃動酒杯,眼光一一掃過在場所有人。


    “此事朝中多有議論,咱們品詩之際,閑談幾句,想來無可厚非。大人莫非是東廠之人,我等以詩言誌也要抓走論罪?”坐在二黃中間的阮佛海淡淡一笑,隨後做出一個我好怕怕的動作。


    其餘人等會心一笑,也跟著做了個好怕怕的動作。


    “檢校評事大人也曾是鄉試解元,想不到居然是個怕事的懦弱之輩。”陳布林臉上寫滿鄙薄之意。


    馮阿敏一看不對勁,忙過去拉起申式南,道:“我這衣服剛剛被酒打濕,諸位稍候,我去換一身再來。賢弟,來幫我參詳一下穿什麽顏色好看。”


    申式南被他拉後院書房,馮阿敏這才開口道:“式南老弟,實不相瞞,我與謝棲桐是至交好友,年初收到他的來信。”


    謝棲桐是申式南小舅,馮阿敏卻稱他老弟,這輩分似乎是沒考慮過。


    申式南鄭重道:“馮叔叔,照拂之情,感激不盡。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這詩會苗頭不對。”


    雖然接觸不多,但他已深知,這位馮叔叔性情疏狂,人緣極好,隻要不是公務上的事,他都有點脫略行跡。


    見馮阿敏皺眉不語,他隻好又道:“馮叔叔,橫看成嶺側成峰,隻緣身在此山中啊。”


    “你是說,昨日今日的輿論風頭……是有人在推波助瀾,渾水摸魚?”畢竟是四品大員,敏感性還是有的。


    申式南不答,卻反問道:“黃家兄弟發起的詩會,怎麽會放在你家?”


    “老尚書去年致仕迴鄉,京中家產大多已變賣,他兄弟二人最近寄住在阮佛海家,找到我商量,我就說我家院子裝得下。不過,茶酒糕點啥的,是阮佛海采辦的。”馮阿敏到道。


    “阮佛海一個從九品,出手倒是大方。對了,他是哪裏人氏?”申式南又問。


    “黃文凱說過他們是同鄉。”


    “江西?他口音有點奇怪,楊閣老、祭酒李大人以及黃家兩兄弟都是江西人,你聽著像麽?”


    “是不太一樣,會不會是因為靠近湖廣?那邊苗民多。”


    “馮叔叔,此事容後再議。你去陪他們吧,不用管我。我新收了一個書童,有點貪玩,我去花圃那邊找找,稍後我自己走,你不用送。對了,那個道長有點邪門,你留心點。”


    海棠花圃邊,假山腳下的兩塊真石上,錢樟落果然等在這裏,正和阮歸思在談天。錢樟落一身對襟琵琶袖短衫,下穿雙襴裙。阮歸思一見申式南來到,便折了一根樹枝往花圃路口走去。


    “你這書童挺機靈的。”錢樟落指指石頭上的三包胭脂水粉,問:“你買這麽多幹嘛?”


    “可以給你收買馮苞苞和丫鬟呀。”申式南笑道:“這家店的龍腦香、沉香和黃熟香都不錯,是從占城、交趾那邊來的。”


    錢樟落聽言臉上一紅,羞道:“誰要收買她們。”隨後問道:“你又不是生意人,怎麽會懂這麽多?你還去過占城?”


    “我沒去過,我爹爹去過。永樂二十年,他在鄭和下西洋的寶船上做書算手。”申式南道。


    錢樟落聽得一臉神往,道:“一路上那些地方應該很美吧。嗯,書算手?那你爹爹的算術一定很厲害。”


    “厲害嗎?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沒見過他。”說著有點神傷。


    錢樟落拉拉他的衣袖,柔聲道:“為什麽沒見過爹爹?能跟我說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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