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淺,你咋又尿炕了!”


    幾人正坐著抽煙,賈平凹在屋裏嚷嚷起來。


    陳忠實笑笑,“瞧,這家裏沒個女人能行麽?”


    賈平凹頭大的收拾床鋪,路遙把一旁不知所措吃手指的賈淺淺抱了起來。


    “淺淺和我閨女一樣大,都屬羊。”


    他這麽一說,江弦才意識到,路遙這個時候也已經結婚了。


    而且很有意思的是,路遙本名王衛國,但他沒讓自己閨女跟自己姓王,而是跟了他筆名的姓,姓路,那是他唯一的孩子。


    據說路遙去世以後,留給這個獨生女兒的,不是巨額遺產,而是一堆欠條。


    從作家的角度看,路遙是偉大的作家,但從父親的角度看,他可真不是合格的父親。


    而且就在路遙去世的三個月前,他的妻子逼著病床上已經肝硬化腹水、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他簽署了離婚協議。


    臨終前遭到枕邊人的背叛,這種痛苦真不是一般人能體會到的。


    貧窮和疾病的雙重打擊,路遙的“晚年”簡直就是十足的悲劇。


    但又不能去指責路遙的這位妻子,畢竟路遙奢侈敗家明顯對家庭不負責。


    那又不能指責路遙的生活習慣,因為他小時候真的特別慘。


    從一個作家筆下的角色當中,往往能看到他的身影。


    《平凡的世界》裏有一段非常生動的描寫:


    主角孫少平不敢像同學們一樣去食堂打飯,而是等同學們都走了以後,再去偷偷地拿起自己的黑麵饃,因為他不想讓同學們看到自己吃得這麽差,害怕別人嘲笑他。


    這既是孫少平的人生經曆,也是路遙自己過去的記憶。


    路遙小時候家裏窮到什麽地步呢?


    江弦寫《紅高粱》,裏的戴鳳蓮家裏尚且沒有賣兒鬻女,還把她養到大。


    而路遙家裏已經窮到照料不了他的地步,要將他過繼給伯父。


    據說小時候,路遙的同學們常常拿他的貧窮當笑料,把他拉到大街中央嘲笑他,這給路遙的心裏帶來了自卑。


    為了把初中讀完,他甚至不得不經常去野地裏挖野菜充饑,兒時的這種饑餓和貧窮在他的內心留下深深的烙印。


    另外,《平凡的世界》裏還有個劇情,窮小子孫少平跟高官女兒田曉霞談起了戀愛。


    這種童話故事一樣窮小子配白雪公主,完全脫離現實的愛情,許多人批評這是路遙的意淫。


    但實際上這還真就是他自己的遭遇。


    路遙的愛人就出身於“京城”中產家庭,相對於路遙這個陝西農村的小夥子,可不就是富家女。


    所以有些悲劇,還真是命中注定,沒辦法逃離。


    江弦又在西安住了一段日子,就住在《延河》的招待所裏。


    《延河》隔壁的院子就是陝西作協的地盤,借用他們的資料室,江弦翻看了很多陝西當地的資料和曆史。


    這既是表麵功夫,也是一種學習。


    畢竟此前,江弦通過“風流罪人”與“陝北”兩條靈感,自主合成出了腦海中的那部承載著陝西厚重文化的。


    篇幅非常的廣闊,而且時間跨度極長,江弦前世讀過一些家族流的修仙網文,像是什麽《玄鑒仙族》。


    還有一部國外的電影,叫《時空戀旅人》。


    而腦海這部,給他的感覺便有些像這些家族流的網文,像《時空戀旅人》,都能從其中感受到時間的浩渺,被震撼到頭皮發麻的同時,兩眼也在不知何時盈滿熱淚。


    這部就是有著這樣的威力。


    但在它問世之前,江弦這個陝西的外鄉人,必須製造出他能寫出這篇的合理性。


    總不能真的憑空寫出這麽一部,要留下一些痕跡給其他人。


    此外,這篇的後半部分因為作者筆力的局限,又顯得有些潦草,江弦查閱資料的同時,也是嚐試著去填充、補足,在原有的內容上作進一步的改寫。


    江弦在西安呆了一段時間,又和路遙迴了他的老家,去感受真正的陝北農村。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山東半島東部,膠萊平原腹地,一個默默無聞的縣級城市高密,因為一部而震動了。


    張世家是高密縣公婆廟村人,他在文化館工作。


    文化館是縣、市一級的群眾文化事業單位,職能就是宣講文化知識,豐富群眾生活。


    工作也很輕鬆。


    餘華不是說過自己在那工作的經曆嘛。


    “我在文化館第一次上班,故意遲到2個小時,結果發現是第一個到的,我就知道那個單位來對了。”


    這天,張世家來單位以後,找到一本新到的1982年第6期的《人民文學》,捧著閱讀起上麵名為《紅高粱》的一篇。


    “一九三九年古曆八月初九,我父親這個土匪種十四歲多一點。他跟著後來名滿天下的傳奇英雄餘占鼇司令的隊伍去膠平公路伏擊日本人的汽車隊。


    ”


    “一九三九年?”


    “膠平公路?”


    張世家邊看邊嘀咕。


    “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綽綽,隊伍的雜遝腳步聲已響出很遠。


    父親眼前掛著藍白色的霧幔,擋住他的視線,隻聞隊伍腳步聲,不見隊伍形和影。父親緊緊扯住餘司令的衣角,雙腿快速挪動。奶奶像岸愈離愈遠,霧像海水愈近愈洶湧,父親抓住餘司令,就像抓住一條船舷。


    父親就這樣奔向了聳立在故鄉通紅的高粱地裏屬於他的那塊無字的青石墓碑。


    他的墳頭上已經枯草瑟瑟,曾經有一個光屁股的男孩牽著一隻雪白的山羊來到這裏,山羊不緊不忙地啃著墳頭上的草,男孩子站在墓碑上,怒氣衝衝地撒上一泡尿,然後放聲高唱:


    高粱紅了——日本來了——同胞們準備好——開始開炮——


    有人說這個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


    我曾經對高密東北鄉極端熱愛,曾經對高密東北鄉極端仇恨,長大後努力學習馬克思主義,我終於悟到:高密東北鄉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醜陋、最超脫最世俗、最聖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


    ”


    一直看到這兒,張世家被那跌宕起伏的文字震撼的同時,眉頭也不禁皺了起來。


    “哪兒?”


    “高密?”


    這下不得了了,張世家抹了抹鼻子,重新聚精會神的把這段文字閱讀一遍。


    “高密。”


    “真是高密!”


    張世家沒聽過什麽東北鄉,但是高密這兩個字就是他們縣城的名字。


    加上此前所說的膠平公路,還有高粱,張世家有種很強烈的感覺,作者江弦寫的就是他們這塊兒。


    張世家接著往後麵閱讀。


    講的很跳躍,大概是一個叫餘占鼇的人組織抗日。


    為啥抗日呢?


    有個叫羅漢的人,被日本人剝了皮。


    那天,女人和小孩哭得特別厲害,哭聲震天響,男人們眼睛裏含著淚,眼神中還湧動著仇恨的熾熱光芒。


    “咱活著,不能像牲畜似的被日本人宰殺。”


    於是高粱地裏的血性漢子要起來反抗了。


    餘占鼇帶的隊伍,總共不過四十人,這裏麵有聾子、啞巴,還有瘸子、拐子。


    他們背的槍也是長短不一,甚至有人背上扛著一盤鐵齒耙。


    這群人在村裏的時候能把村子鬧得雞犬不寧,一出來就裝成硬漢了。


    餘占鼇領著他們走過又高又直的高粱地,越過拿老百姓血肉築成的膠東公路,在墨水河邊上打響了一場戰役。


    那是一場伏擊戰,打得特別成功。


    被殘暴日軍欺負慘了的高密人民,有理由為這場戰役歡唿。


    餘占鼇他們這群兄弟拚了老命,才打下所有這些戰果的。


    但在這場戰爭裏,餘占鼇最心愛的女人戴鳳蓮死了,被日本人的機槍掃射死了。


    餘占鼇帶著憤怒,帶著悲傷,繼續作戰。


    他帶著兄弟們英勇殺敵,拚了命地搏鬥,還把日本的一個少將給幹掉了。


    然而隨後,日本人打擊來得更猛烈了。


    村子裏的人幾乎被殺光了。


    這場大屠殺讓村裏幾百條狗都成了無家可歸的喪家之犬。


    它們餓了,想兇狠地撲向主人們的屍體大快朵頤,綠汪汪的狗眼全是想吞吃的渴望。


    餘占鼇恨得直咬牙,對著跑來吃屍體的狗不停地開槍,槍身發燙,他滿腔的恨意隨著槍口散發出來,在天地間彌漫開。


    千人坑啊,萬人墳,到處都是白骨,一具一具的,冰冷冰冷的。


    餘占鼇心中仇恨的火種越燒越旺。


    他要帶著兒子,領著一群農民組成的隊伍,接著抗日!


    他們沒受過先進革命思想的熏陶,也沒有明確的奮鬥方向,就曉得在高粱棵子裏穿來穿去,拉網子,躲著打伏擊。


    打啊,打啊。


    看到最後,張世家渾身熱血,甚至覺得自己牙齒都在顫栗。


    他有理由相信,一股來自骨子裏的血性被激活了。


    因為他絕對取信,這篇寫的就是他們高密,寫的就是他們高密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過的故事。


    因為江弦所寫的,就是他們公婆廟村曾經發生過的曆史——


    “公婆廟大屠殺。”


    張世家就是公婆廟村人,他的一個親屬在那次屠殺中受了傷,所以他會對這一事件了如指掌。


    1938年3月中旬,遊擊隊在孫家口村大橋頭埋下了連環鐵耙,伏擊了日本鬼子的汽車隊,經過浴血奮戰,打死日本鬼子39人,其中還包括一個少將中岡彌高。


    幾天後,日本鬼子大隊人馬前來報複,但被指錯了方向,沒包圍孫家口,卻包圍了公婆廟,屠殺了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一百餘口,整個村莊幾乎被夷為平地。


    這正如中所寫。


    [八月十五日,中秋節。一輪明月冉冉升起,遍地高粱肅然默立,高粱穗子浸在月光裏,像蘸過水銀,汩汩生輝。


    我父親在剪破的月影下,聞到了比現在強烈無數倍的腥甜氣息。那時候,餘司令牽著他的手在高粱地裏行走,三百多個鄉親疊股枕臂、陳屍狼藉,流出的鮮血灌溉了一大片高粱,把高粱下的黑土浸泡成稀泥,使他們拔腳遲緩。


    腥甜的氣味令人窒息,一群前來吃人肉的狗,坐在高粱地裏,目光炯炯地盯著父親和餘司令。


    餘司令掏出自來得手槍,甩手一響,兩隻狗眼滅了;又一甩手,滅了兩隻狗眼。群狗一哄而散,坐得遠遠的,嗚嗚地咆哮著,貪婪地望著死屍。


    餘司令大喊一聲:“日本狗!狗娘養的日本!”他對著那群狗打完了所有的子彈,狗跑得無影無蹤。


    餘司令對我父親說:“走吧,兒子!”一老一小,便迎著月光,向高粱深處走去。


    那股彌漫田野的腥甜味浸透了我父親的靈魂,在以後更加激烈更加殘忍的歲月裏,這股腥甜味一直伴隨著他。


    ]


    多長時間了,張世家已經不知道自己多久沒迴想起這迴事兒了。


    本該是越燒越旺的仇恨的火種,可他卻對這些事有些麻木。


    正如結尾作者所寫,“我是你們的不肖子孫”。


    張世家真切感受到了種的退化,這讓他羞愧又憤怒,恨不得像《花環》裏被雷神爺當眾批評了的趙蒙生一樣,咬破手指,用血書證明自己的意誌。


    “好!”


    張世家捧著《人民文學》,看著上麵的《紅高粱》,心中滿是熾熱。


    因為這寫的是寫他們高密的故事,他又對這篇更多了些情感。


    他衝到自己領導的辦公室裏,領導正在抽著煙,捧著一冊雜誌閱讀。


    “好東西,我找到好東西了!”


    “什麽好東西?”領導看他一眼。


    張世家拿出《人民文學》。


    “就這個雜誌。”


    領導笑了,“老張,你別鬧笑話。


    我還不知道《人民文學》是好東西?”


    見領導不以為然,張世家有些著急。


    “是這上麵的一篇,講的是咱們高密。”


    “啥?”


    這下領導站起來了,“你是說,《人民文學》上麵有文章,說的是咱們高密。”


    “是一篇。”


    “我看看。”


    領導聽了這話,立馬興奮起來,拿過《人民文學》看完《紅高粱》這篇。


    “好啊,好一篇《紅高粱》!”


    “我正愁沒有合適的文藝作品,來豐富咱們高密人民的群眾生活。”


    “這樣,你馬上訂購《人民文學》給咱們高密的每個公社都來點,要盡快將《紅高粱》這篇,在咱們高密當地宣傳開!”


    “可以可以,我馬上就去辦。”張世家答應一聲。


    領導同誌仍是全身幹勁,琢磨一會兒,又道:


    “江弦是個大作家,他寫了高密,說明江弦同誌了解我們高密,對我們這片土地有感情。”


    “我這就給作者江弦同誌寫一封信,你麻煩《人民文學》幫我們轉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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