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琳跟著北影廠的人先迴京城了,江弦被路遙留著在西安多呆幾天。


    他住進《延河》雜誌的招待所,很多西安本地的作家都過來拜訪。


    其中就包括賈平凹。


    江弦和賈平凹也認識。


    那會京城開座談會,他給一群作家講野史來著,賈平凹也在其中,兩個人對此都印象深刻。


    就這麽的,路遙、陳忠實、賈平凹這陝西文壇的“三駕馬車”和江弦湊到了一塊兒。


    “三駕馬車”各有特色。


    路遙因為是陝北人,挖掘農耕文明和遊牧文明相結合的陝北廣大地區。


    陳忠實是關中人,挖掘關中民俗風情和文化是他的興趣點。


    賈平凹老家在陝南,他的絕大部分,都是取材於現實、當代陝南的生活。


    這仨人的性格也各有特點。


    賈平凹年紀最小,也顯得比較單純,看見路遙身上又是好煙又是咖啡,就特別羨慕他的奢侈生活。


    “咱去爬華山吧。”賈平凹提議。


    江弦沒有說話,路遙則是去或不去都行。


    陳忠實開口推脫,說自己歲數大了,腿腳不好,爬不動。


    “江弦同誌來一次,多難得的機會,就當一起去采風。”賈平凹極力勸說。


    作家就是有這個好處。


    若是說去哪裏玩,一般都要老成沉穩的推脫上那麽兩句,但若是把玩改成采風,心裏立馬就不會抵觸了。


    畢竟讀書人的事,怎麽能叫玩呢。


    陳忠實很快被賈平凹說動了,江弦算是客人,想著去華山看看也行,還有一些個《延河》雜誌的編輯也商議著一塊兒去。


    一趟華山之行,有著陝西文壇的“三駕馬車”同行,江弦本以為會是挺愉快的事兒,結果在賈平凹這兒鬧出了幺蛾子。


    臨近出發,江弦和陳忠實路遙等了一會賈平凹,結果有人捎來口信,說賈平凹不去了。


    明明定好的事兒,說不去就不去了?


    江弦一琢磨,該不會是賈平凹這小子趁著他們出去玩自己偷摸寫稿卷他們吧。


    應該不能。


    行程緊密,既然賈平凹說不去了,江弦他們隻好按計劃去華山玩了三天。


    江弦跟著“兩駕馬車”在華山玩了三天迴來,才聽說賈平凹出事兒了,命都差點兒丟了。


    三人連忙去探望賈平凹,詢問情況,賈平凹隻是委屈巴巴的抹著眼淚,交給他們一封信,題目叫“臨行話”。


    什麽叫臨行話呢?就是臨死前的話,也就相當於是一封遺書。


    江弦他們嚇了一跳。


    翻開一看,信裏先是敘述了賈平凹與妻子的恩怨糾葛,後又寫愧對父母養育之恩,最後還交代,自己存下的四千元稿費一定要留給女兒上學,萬不可挪作他用。


    嗯,這個女兒正是淺淺同誌。


    江弦他們嚇了一跳,以為賈平凹要尋短見,結果一問才知道,賈平凹比他們想的更快一點,他早就尋了短見。


    怎麽迴事呢?


    時間還要迴到華山之行以前。


    那天大家約好日子出發,這邊陳忠實通知完了前腳剛走,賈平凹就坐不住了,催促整理東西的妻子快一些。


    賈平凹的妻子叫韓俊芳。


    臨近出發,韓俊芳煮上了雞蛋,打算帶到山上去吃的。


    但賈平凹火急火燎,著急出發,就表示:“這雞蛋就先別煮了,大家都帶著吃的,到時候上山了吃別人的也行。”


    韓俊芳不允。


    “那哪行?”


    她覺得,這雞蛋煮都煮上了,去華山一去這就是好幾天,等迴來雞蛋還不都壞掉了?


    多浪費呀。


    賈平凹就有點紅溫了。


    心急之下,他找了根通條戳弄煤爐子,打算擺弄一下火,好讓雞蛋熟的快點。


    無奈他火急火燎,手上功夫著急了些,一不小心就把爐子給掘翻了。


    這下完了,雞蛋煮不了。


    賈平凹看這麽情況,索性說那就不要了,咱們就出發吧。


    結果韓俊芳呢,依然是舍不得這幾個雞蛋,不聽賈平凹的,又把這些雞蛋拿到鄰居家的柴火灶上繼續去煮。


    這下可把賈平凹給激怒了。


    第一次煮也就罷了,可當煤爐壞掉之後怎麽還非要到鄰居家去煮?


    一想到江弦他們還在等著自己,而自己作為一家之主又毫無威信。


    賈平凹氣的紅著臉粗著脖子,舀了一瓢涼水,直接衝去鄰居家,給鄰居家的灶子上澆了涼水。


    這涼水澆在灶子上,也澆在了韓俊芳的心上。


    然而不是把她澆透了,反而像是澆了烹油,把她內心的怒火點燃了。


    夫妻倆隨即開始大吵大鬧。


    在與韓俊芳劇烈爭吵之後,賈平凹一怒之下,便寫下了這篇“臨行書”。


    然後他就迴到屋裏,摘下屋裏的燈泡,直接用手去摸,企圖觸電,自絕於人世。


    幸虧他當時姿勢是站著的,即便被擊倒了,隻是手臂被打傷,人倒無大礙,賈平凹也算是撿迴了一條命。


    “你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怎麽做事情還這麽衝動。”陳忠實慶幸的同時,不忘教訓賈平凹兩句。


    “我要被她氣死啊。”賈平凹抹著眼淚,還委屈巴巴的。


    江弦也是意外,賈平凹的文字中透露著理性,沒想到卻是脾氣這麽大的性格。


    “嫂子呢?”他看了一眼家裏。


    “迴村裏去住了。”賈平凹迴答說。


    “大。”這時候從裏屋出來個一點兒大的小女孩,迷茫的看著這些來人不知所措。


    “大”在西北話裏就是爹的意思,西北人對父親的稱唿隻有一個字,那就是“大”。


    “這是.你閨女?”江弦詢問道。


    賈平凹抹幹淨眼角,點點頭,“我閨女,淺淺,今年兩歲多,還不到三歲。”


    “.”


    江弦就感覺挺奇異的。


    看著那個有點醜的小女孩。


    呃,賈淺淺,還是不到三歲的賈淺淺。


    這個年紀顯然還不會在詩裏寫屎尿屁了,但是玩的絕對是屎尿屁。


    雖然江弦知道他閨女的那些出名事兒,不過他也不好在這會兒做什麽。


    要是賈平凹他閨女二十歲,或者十幾歲,江弦還能批評批評她的文學創作。


    人都不到三歲,不管幹啥,那都是他欺負小孩兒。


    “叫beibei。”賈平凹抱起小女孩。


    他閨女淺淺學了一句,賈平凹又指指江弦,糾正道:“這個不是beibei,這個是達達。”


    beibei就是年紀比父親大的叔叔,達達就是年紀比父親小的叔叔,江弦比賈平凹年紀小,所以被喊達達。


    江弦暗自感歎,這是繼王安憶之後,又多出了一個大侄女。


    “俊芳這是把你和淺淺爺倆扔在家了?”陳忠實問。


    賈平凹點點頭,麵露苦澀,“這日子我是過不下去了。”


    “你們兩個要各退一步嘛。”


    江弦勸說道:“這件事你們雙方都有錯誤,但是我要說你,賈平凹同誌,都三十出頭了,怎麽還能犯小孩子脾氣?


    你應當清楚,妻子的義務就是勤儉持家,不浪費雞蛋是正確的舉動,至於觸電的事,那就更倔了,更不應該。”


    江弦逮著賈平凹一頓訓。


    他雖然年紀比賈平凹小,但因為在文壇的成績斐然,賈平凹本能的將他當做文學上的前輩,所以並沒產生什麽情緒,低著頭接受江弦的批評。


    更何況江弦這一番話說的也有道理。


    “你應該好好的聽聽江弦同誌的那場報告,聽了你就不會這樣子。”路遙說。


    賈平凹疑惑,“什麽報告?”


    “題目叫:理解萬歲。”


    “理解萬歲.”


    賈平凹喃喃的重複兩遍。


    陳忠實眼前一亮,一拍大腿,“對嘍!理解萬歲!夫妻之間最寶貴的就是理解啊!


    小賈你就是沒有做到和小韓互相理解對方,這場報告你真應該好好聽聽。”


    陳忠實說著,自己也對《理解萬歲》來了興趣,“這是在哪裏發表的報告文學作品麽?”


    “是江弦在燕大,乃至於京城市裏組織的一場報告。”路遙剛從京城迴來不久,比較熟悉情況,“你們沒去京城,不知道這個《理解萬歲》在京城有多轟動,現場完全是盛況一片。”


    “哪裏還有機會看到?”賈平凹詢問說。


    “這個.恐怕要讓江弦同誌.”


    “新華書店裏麵應該有,《理解萬歲》這篇報告文學作品已經出版了。”


    路遙正說著,江弦打斷了他。


    他可不想單獨拉著路遙、陳忠實、賈平凹三個人組織一場報告。


    “當時在燕大開展結束以後,反響很好,新華社的同誌就提出一個想法,想給我出版這篇報告文學作品,內容非常的全麵,比我親自講的更加廣泛。”


    “新華社出版?”


    賈平凹聽的羨慕不已。


    能讓新華社出版,等同於說這篇文章在新華社的編輯們眼中,是完全可以在《人民x報》《半月談》這類頂尖刊物上發表的水平,甚至更高一籌。


    陳忠實和賈平凹都有些心癢,於是馬上前往鍾樓東北方向的西安老新華書店。


    這是西北地區最大的書店,是西北地區麵積最大、書籍最多種類最全的書店營業樓,負責整個西北地區的圖書發行工作。


    因為位於鍾樓東北角所以又被稱為鍾樓書店。


    江弦跟在陳忠實他們後麵進去,書店的內部麵積還挺大。


    這會兒買書不是自己挑,而是隔著櫃台讓售貨員幫忙拿書。


    “陳忠實老師!”


    營業員是個年輕女同誌,認出陳忠實以後,驚喜的捂住嘴,跟在街頭偶遇了個明星似得激動。


    “你認識我?”


    “您忘了,您在我們書店開過簽售會。”


    “哈哈。”


    陳忠實迴頭看了幾人一眼,笑的有點得意。


    “您需要點什麽?”營業員非常敬業,追星的同時不忘自己的本職工作。


    陳忠實正要開口,一個身穿中山裝、一臉斯文相的女同誌衝了過來,一下子拉住營業員的手。


    “同誌,《理解萬歲》還有麽?”


    營業員看了陳忠實一眼,“這位女同誌,我先幫他.”


    “沒關係,讓這位女同誌先買吧。”陳忠實麵容和善的說,言語間非常客氣。


    女同誌也通情達理,知道她插了別人的隊,麵露不好意思之色。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也是太著急,為了這本《理解萬歲》,我已經跑了好幾個售報點,要麽就是沒有,要麽就是賣光了,太難買了。”


    眼見這麽巧合的碰上一個同樣購買《理解萬歲》的女同誌,陳忠實來了興致,和她聊了起來。


    女人自己解釋說,她是一名工人,今天偶然間聽朋友講起她在《理解萬歲》上看到的故事,聽完以後非常的感動,非常想要買來這本書親自看看。


    沒想到一臉跑了很多地方,都沒買到,這才來到距離她住處比較遠的鍾樓書店。


    陳忠實向售貨員說,“我也和這個女同誌一樣,要一本《理解萬歲》。”


    女人聽了覺得很巧,“您也買這本書?”


    “是啊。”


    陳忠實笑著看了一眼身後的江弦,解釋道:“我聽說這是江弦同誌的作品,我很喜歡他的作品,想要找來閱讀閱讀。”


    “喲,您是江弦同誌的讀者啊。”


    女人眨了眨眼,感歎道:“江弦同誌是個好作家,他和其他的作家不一樣,這個作家有良心,知道自己應該寫什麽,所以才能寫出《花環》這樣好的。”


    “是啊。”


    陳忠實點點頭,又瞄了一眼身後的江弦,剛才的得意勁兒一下子全收起來了。


    事先沒有任何安排,這一切都是機緣巧合下發生,女人這樣發自肺腑的誇江弦,說明江弦是真正寫作寫到了人民的心坎兒裏頭。


    這是每一個作家都羨慕的境界。


    等售貨員取來《理解萬歲》以後,一看,果然是新華社的新華出版社出版。


    陳忠實和賈平凹捧著一讀,被感動的稀裏嘩啦。


    不僅是為邊關將士們的品質,更是為江弦提出的這種思想、這種理念。


    “我明白了,我是應該給小韓道歉,我沒有理解她。”脾氣大的賈平凹這一刻終於不再覺得委屈。


    陳忠實頗感不可思議。


    他說了半天,賈平凹仍是我行我素。


    結果看了江弦這麽一篇文章,賈平凹就想通了,不覺得委屈了。


    可見江弦不僅已經具備發掘本質的能力,還能通過自己的總結、提煉,把自己的感受傳達給大眾,引發大眾產生思考。


    陳忠實莫名想到魯迅先生。


    這一刻,不能說他在江弦的身上看到幾分魯迅先生的影子。


    但如此年輕的江弦,著實已經在向那樣的文學家靠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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