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暘聽得這個名字,心下大驚,卻又儼然在意料之中。


    老漢看著遠方的山和月,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變化,淡淡地道:“五年前的一個秋天,老夫從城裏賣菜迴來,便不見了我那女兒的身影。連夜敲門問了整個村子,都說不知。”


    “那一夜,老夫也是像這般坐在月下,把這葫蘆裏的酒都喝盡了,忽遇到村裏那每日瘋瘋癲癲的傻子,眾人都叫他小六。”


    “我雖不指望他,但不知怎麽還是把葫蘆遞給他了。趁他把玩,我便問他:‘小六,你可曾看見我閨女麽?’”


    “他嘻嘻笑著說:‘看見了,看見了,姐姐被一夥黑衣人抓走啦!’”


    “我又問:‘抓到哪裏去了?’”


    “他道:‘他不讓我說。’他忽然慌張起來:‘他沒抓姐姐。’”


    “我便道:‘這個葫蘆送給你,你告訴我,好不好?’”


    “他抱著葫蘆,瞧了好一會兒,笑道:‘你是好老爺,縣丞老爺把我追到臭屎坑裏,他不好。知縣老爺給我好吃的,縣丞老爺不給我。’”


    “老夫一聽這話就明白了,定是那縣丞單裳莊擄走了我女兒,被小六發現了。他本想殺人滅口,小六卻跳進糞坑裏,保了一命。”


    顧暘道:“你可把葫蘆給他了?”


    老漢笑道:“給了啊,如今老漢手中這葫蘆,是新買的。老漢還把他認做幹兒子,他後來便跟著我了。”


    顧暘喜道:“他也在咱們軍中麽?”


    老漢便引了小六過來,隻見他懷裏抱著個大葫蘆,身形魁偉,也就二十左右年紀,臉龐上窄下寬,平平的眉毛,嘴角直拖到下頜,一雙眼睛瞪得極大,眼珠卻小小的有如黑豆。


    小六道:“爹,這是誰?”


    老漢道:“小兄弟,你是叫做顧暘罷?”


    顧暘忙道:“正是。”


    他剛想問他怎麽知道的,又想起自己曾經多次施展身手,知道卻也不足為奇,便沒再發問。


    小六嘻嘻笑道:“你是我爹爹兄弟,你也是我爹爹麽?”未等顧暘答複,便撲通跪倒在地,搗蒜一般咣咣咣磕起頭來。


    顧暘和老漢相視大笑,顧暘低下身去把小六扶了起來,老漢教小六去問首領們要了一壺酒,又給顧暘討了個瓢來,便趕他去玩耍了。


    顧暘道:“大叔,你後來可曾去找你的女兒?”


    老漢一麵把酒往葫蘆裏倒著,一麵說道:“找過。滿縣都說是被那單裳莊納為了夫人,老夫也曾告過官,卻被告知她不在冠縣。有一日,又見家門附近似有官府中人監視,老夫便帶了小六,直逃出冠縣去了。隻是不知如今,她在哪裏……她是否還活著。”


    整個故事從頭到尾,老漢都仿佛在講別人家的事情。就連最後一句話,也說得那樣輕,那樣平。


    “原來如此。”顧暘歎道,“大叔,……”


    “怎麽?”老漢問道。


    顧暘心下猶豫,要不要把在冠縣遇到他女兒的事告訴他。


    這本是可以告訴的,隻是她已經死了。


    他心裏的痛固然抹不去,但他現在有葫蘆,有酒,還有個兒子,至少看起來很快活。


    “沒事。”顧暘笑笑。


    老漢喝了一口酒,笑道:“人活在這世上,除卻死,有甚麽事是放不下的?”


    顧暘道:“大叔,你放下了麽?”


    老漢沉默,沉默了許久。


    這世上的傷心事,所謂放下,說說容易,做起來卻難。


    忽然,他說道:“來,喝酒!”咕嚕咕嚕,給顧暘倒了滿滿一瓢。


    二人把葫蘆和瓢在空中“篤”地一碰。


    也不知喝了多久,徒見那明月醉舞下山。


    第二日一早,拳民們方才收拾準備出發,忽聽遠遠響起馬蹄之聲。趙三多派人前往打探,等了許久,卻不見返迴。


    馬蹄聲愈發近了,且是從四麵包過來的。趙三多似乎預料到了什麽,大叫道:“上家夥,迎敵!”


    眾拳民紛紛執起兵器。


    “是清兵!”已有拳民大喊道。


    趙三多聽了,怒道:“這群王八羔子,渾不把我們這‘助清滅洋’四個大字放在眼裏!”


    郭棟臣道:“在朝廷眼裏,除非用得上咱們打洋人,沒用的時候,咱們就是一幫草寇罷了。”


    趙三多大怒道:“殺!都給老子殺!殺死一個算一個!”


    顧暘道:“卻是誰的軍馬?”


    郭棟臣便派人去後軍打探,迴來道:“共有三支,是直隸提督聶士成的正定馬隊、大名府知府苗玉珂的練軍和山東巡撫張汝梅的五營盛馬軍。”


    顧暘聽說沒有蘇國南,心裏暗暗長舒一口氣。


    郭棟臣沉吟道:“來頭不小,都是大官。看來咱們真個震動朝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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