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敘舊,呂不韋更關心嬴子楚身體狀況。


    不僅因為嬴子楚是她最大的靠山,還因為彼此之間,相互扶持所積累最珍貴的友誼。


    呂不韋是個唯利是圖,投機取巧的奸商。


    她也從來不否認這一點。


    可人總會有感情羈絆。


    無論再睿智的智者也不例外。


    天真且堅定相信她的嬴子楚,便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羈絆。


    “大王,你的身體究竟是怎麽了?”


    看得出呂不韋的擔心,嬴子楚一笑。


    從床榻上起身,拍了拍身體,“好得很,能吃能睡。”


    坐在床榻上,“就是許久不見你,心中掛念。”


    呂不韋有些感動,“大王不必掛念臣,臣雖率軍遠征,但大小事宜皆王翦操心。這不,不僅沒有瘦半分,還胖了些許。”


    “如此便好。”嬴子楚笑道:“對了,你我獨處,無需君臣相稱。”


    她從床榻取出酒水,肉菜。


    小心翼翼看了看外麵,方才將酒菜端上桌,“你我數日未見,當飲酒作樂。”


    為呂不韋斟酒,“此地無君無臣,隻有故友。”


    端起酒盞,“說來也不怕不韋恥笑,我可有好些時日未飲酒食肉。心中甚是念想,先幹為敬。”


    一飲而盡。


    閉上眼睛,臉上露出舒爽的表情。


    為了治療身體疾病,趙姬禁止她食肉,更別提喝酒了。


    每日隻食清寡藥膳。


    這胃早已大聲抗議。


    可實在不想拒絕趙姬心意,讓彼此好不容易緩和的感情好,再度出現裂痕。


    哪怕再想喝酒食肉,也得忍耐。


    此時會見呂不韋,趙姬不在身旁。


    這才敢酒肉上桌。


    見嬴子楚如此,呂不韋內心悲痛。


    堂堂大秦之君,喝酒食肉也得這般小心翼翼。


    可想而知。


    率兵遠征這段時間,嬴子楚究竟受到怎樣的虐待。


    呂不韋眼角浮現淚花,“是趙姬嗎?”


    “趙姬?”嬴子楚疑惑,轉而笑道:“當然是他,若非他,何人會如此關心我。”


    前一句,呂不韋聽到了耳朵裏。


    而後一句,則自動過濾掉。


    轉身欲要走出門。


    卻被嬴子楚拉住,“你我數年未見,怎的如此就離去?”


    “我去找趙姬問個清楚。大王乃秦之君也,為何如此虐待?!”


    “虐待?”嬴子楚哈哈一笑,“不韋,我知你心中對趙姬有偏見。但他也是為了我好。”


    “大王,是你對趙姬存在偏見。”呂不韋苦口婆心,“趙姬並不是好人,他……。”


    她想要告訴嬴子楚,趙姬的真麵目。


    甚至是暗殺秦國使者的事情。


    可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有些事情,不足以放到台麵上來說。


    呂不韋沉默了一會,方才繼續開口,“子楚,你隻需要告訴我,你的身體是不是趙姬所為。”


    或許擔心嬴子楚有所顧忌,不敢說出口。


    “子楚,我們現在不需要沉默了。雖然我未能掌控秦國的軍隊,但亦有二十萬士卒。朝堂內外,我已小有勢力。隻要子楚願意,皆為你所用。”


    如果真的是趙姬想要害嬴子楚,那她寧願放棄對付楚係勢力。


    暴露自身,給趙姬施加壓力。


    讓趙姬投鼠忌器,不敢傷害嬴子楚。


    呂不韋很擔心。


    很擔心趙姬會按捺不住。


    很擔心趙姬會如同華陽太後,殺嬴子楚,以掌權。


    更擔心楚係勢力,乃至秦國勢力加在一起,都無法敵過一個趙姬。


    至始至終,她就沒有信過趙姬一絲一毫。


    兩人都是聰明人。


    聰明人自然會產生共鳴。


    知道對方是何等的冷血無情,也知道對方是怎樣的心狠手辣。


    若是可以,呂不韋不想站出來與趙姬為敵。


    她知道這樣,大概率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但為了嬴子楚。


    這個與她共分天下的君王。


    她願意站出來,也不得不站出來。


    說起來,要是有個人告訴她,能夠消滅根深蒂固的楚係勢力,還有大小勢力。


    還能掌控秦國朝堂,甚至爭奪天下帝權。


    那呂不韋一定會認為這個人要麽是瘋子,要麽就是沒睡醒。


    如果這個人是趙姬。


    那呂不韋會堅定不移的相信一定能夠做到。


    嬴子楚啞然的看著呂不韋,“我不知道是何事,讓不韋對趙姬的成見如此之深。”


    拉著呂不韋坐了迴去,“但我可以告訴你,我與趙姬乃夫妻,同體同心的夫妻。誰都能害我,唯有趙姬與你不可能。”


    聽到嬴子楚的話,呂不韋臉上的麵容並沒有好看半分。


    她認為嬴子楚被趙姬蒙蔽了。


    就好像信任蘇妲己的商紂王。


    完全看不出正逐漸邁入死亡。


    冷聲說道:“數年不願與你同房的夫妻嗎?”


    “誰說趙姬不願與我同房?他隻是一直放不下曾經的鬱結,故而如此。說起來,我還得感謝這病。”


    剛說完,嬴子楚一臉幸福的擺擺手,“不說這個了,雖你我乃至交,但床笫之私,不可為外人道也。”


    提起酒盞,“來,你我共飲一杯。”


    示意呂不韋也提起酒盞。


    呂不韋隻能順從。


    一盞飲入。


    嬴子楚繼續說道:“至於我身上病,乃是嗝噎之疾。不是她人所為,而是我……。”


    仔細迴想當初醫者所說之言,“乃是什麽七情不……。害,反正就是心中有鬱,酒肉過度所致。”


    再度提起酒盞,“這不,趙姬這才不讓我飲酒吃肉。此次多虧了趙姬,否則,不韋不一定還能見到我。”


    內心感觸,抿了抿嘴,“之前急於傳唿你前來,便是因此。”


    一聽如此嚴重,呂不韋奪下酒盞,“既然如此,大王怎的還飲酒?”


    嬴子楚無奈,“這也是我不想告訴你的原因,就知你會與趙姬一樣。”


    不喝就不喝。


    到時候一身酒氣迴去,難保趙姬不會發怒。


    若是讓她上不了床。


    豈不是更加難受。


    嬴子楚雙手環插於袖口,“這次叫你前來,除了喝酒以外,還想詢問你一些事。”


    “何事?”


    “不韋,我屢聽王翦立功,這個王翦該如何封賞?”


    這話的意思是詢問王翦是哪方勢力的人。


    又或者準備投靠哪方勢力。


    在大秦的朝堂,想獨善其身,那必定是混不下去。


    “王翦原本屬於武安君一脈。”


    “哦?”嬴子楚眼睛一眯,“這麽說,該如何封賞,得先詢問陽泉君咯。”


    “子楚,我的話還未說完。”呂不韋:補充道:“因先王殺武安君一事,王翦受了冷落,讓王翦心灰意冷,不願再加入朝堂紛爭,隻願從軍護國。”


    換句話來說,誰掌權,王翦就聽誰。


    說好聽點,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說難聽點,便是牆頭草,兩邊倒。


    算是個聰明人。


    但不適合如今的局勢。


    如今的局勢,不是你就是我。


    沒有中間派。


    楚係勢力的暴力擴張,很簡單。


    要麽加入,要麽敵人。


    王翦的做法,想必在眾勢力麵前,很不討喜。


    此次雖立大功,但估計得不到什麽封賞。


    大概率會如之前冷藏起來。


    但這也有好處。


    至少能平安活到最後。


    在勢力紛爭分出勝負後。


    到那時,才是王翦生存之道,綻放光彩的時候。


    也是王翦受到重用的時候。


    沒有一個君王不喜歡,一個不參與朝堂紛爭的將軍。


    嬴子楚自然也是喜歡的。


    “這個王翦有點意思。”


    既然王翦選擇了當個牆頭草。


    那便不給予王翦封賞。


    一來,作為牆頭草,王翦也沒有選擇她這個秦王。


    二來,沒必要給王翦貼標簽,讓楚係勢力認為王翦是她的人。


    從而為王翦,也為她招惹什麽不必要的麻煩。


    嬴子楚點了點頭,繼續問道:“那蒙騖可有下落?為何還不迴來?”


    “蒙騖暫無下落。”呂不韋端起酒盞,飲了一口,“聽說在趙國的幫助下,逃出了重圍,但是生是死沒有打探得出來。”


    嬴子楚眼巴巴的看著。


    呂不韋想了想,“如果蒙騖沒死,有可能被趙國控製了起來,也有可能畏懼責罰,不敢迴來。”


    “責罰?”贏子楚笑了笑,“這個蒙騖,怕是小瞧於我。”


    說這話時,贏子楚伸手去拿酒瓶,卻被呂不韋一瞪。


    當即悻悻收迴手,“你怎麽與趙姬一般無二?”


    “當聽醫者之言,待痊愈後,我自有好酒好肉。”


    “痊愈。”贏子楚笑了笑,搖搖頭。


    然後繼續說道:“此番蒙騖與魏一戰,並非蒙騖之過也。再者,聽說聯軍也損失慘重。此戰,雖敗,實則大勝。我嘉賞還來不及,又怎會處罰於她?再者,如今我所能用之人,除了你,恐怕也隻剩下先王為我留下的這些老臣了。”


    “事情沒那麽簡單,子楚。這蒙騖總歸是敗了,十數萬的將士,屍骨迴不到秦土,總得給百姓一個說法。而且,楚係勢力一直想要利用我來掌控軍隊。蒙騖雖不屬於你之心腹,但終究是保王室一脈之人。如此天降之良機,陽泉君又怎會錯過?”


    “哎···。”贏子楚歎了一口氣,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麽,疑惑道:“對了,那趙國視我秦國於仇寇,怎會救助蒙騖?”


    “這恐怕得你親自去問趙姬。”呂不韋抿了一口酒,“子楚,趙姬的能力,絕對超乎你我之認知。人總會變的,不能拿過去的眼光,來看現在。”


    手指嬴子楚,“就連你也變了。上數十年,你隻是一個被趙人欺淩的秦異人而已。可現如今,你大權在握···雖然沒有大權,但也是尊貴之人。當初的你,又怎會想到現在的你?當初欺淩你的人,此刻又可否敢正視於你?子楚,沒有什麽事情是一成不變的。”


    贏子楚陷入思索,良久才點了點頭,“我會試著重新看待趙姬。但我始終相信,趙姬是不會害我的。”


    呂不韋歎了一口氣,“也許吧。我也不敢保證我一定是對的。”


    “不說此事,你好不容易從戰場歸來。”嬴子楚再度伸手去拿酒瓶,“你我當好好飲上一杯。”


    可還未拿到酒,便被呂不韋一筷子打到手背上。


    贏子楚縮迴手,看向呂不韋,“至少你我之間,一成不變。”


    兩人相視一笑。


    “這次尋你來,除了跟你詢問一些事情,還有點事要與你交代。”


    “請說。”


    “這次重疾,讓我心生懼意。”贏子楚笑了笑,“也是我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我就想,我死之後,趙姬,政兒,蛟兒該何去何從?”


    呂不韋皺了皺眉,“子楚,你不是說身體已然好轉,為何如此多愁善感?”


    “不韋,你不知曉。嗝噎之疾。”贏子楚手指從喉嚨劃到了肚子,“這個地方,氣凝成塊,不好根治。雖然身體好轉許多,但不知何時再度複發。這次我運氣好,上天未收取我之命,下次呢?下下次呢?”


    呂不韋雙眼微紅,“子楚,你定能萬年。”


    “萬年?”嬴子楚苦笑一聲,“都言萬年,可誰又見萬年之人?惜周武王與子牙,亦活不到如今。就連以霸道壓天下諸國的贏稷,也不能活百年。我一平庸之人,何來萬年之說?”


    呂不韋還想說什麽,卻被贏子楚阻止,“我死之後,最擔心政兒與蛟兒姐妹相殺。蛟兒雖非我親生,但亦是我兒。我又怎忍心見此。而王位隻能傳至一人,豈能因我之仁讓秦國分裂。蛟兒,自幼聰慧,但心智不佳。生性暴虐,不可為王。而政兒,為人內斂,老成。我觀其代我管理朝政之時,在百官與明爭暗鬥之間,遊刃有餘。乃王位之不二人選。如今楚掌朝政,我不可擅立太子。”


    贏子楚起身,從床榻內取出詔書,鄭重的放到桌上,“此乃我之遺詔。若我不幸亡故,煩請不韋替我立政兒為太子,繼秦之王位。多加扶持,興我大秦萬年。”


    呂不韋憋著眼淚,聲音哽咽,“子楚···。”


    “不韋,你乃我之好友。我隻能托孤於你。”


    呂不韋顫抖著拿起遺詔,哽咽道:“子楚,你且安心。倘若···倘若真有那日,我必定以性命保贏政登基為王。”


    贏子楚笑了笑,“不韋。”對著呂不韋拱手,“受我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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