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候,三姥爺在糧庫裏扛麻袋,年輕力壯,渾身上下都是腱子肉,看到誰都是七個不服八個不憤,一副吆五喝六的樣子。在糧庫,乃至老鐵西那邊都是他的天下。那個時候,誰要是一提糧庫三哥,誰都要給個麵子。正是因為這個麵子,外加上渾身都是勁兒,三姥爺在工廠招工的過程中順利地成為了工人。那是他職業生涯的開始,也是曾經的輝煌。


    我經常聽三姥爺給我講他當年在工廠的故事,那是一片混合著汗臭、硫磺的酸臭,以及到處都是煤煙子的多彩世界。三姥爺成天與鋼鐵打著交道,他自己也成為了鋼鐵的一個分子,堆砌在鋼卷、礦渣、翻砂和各種泥濘的材料堆裏。


    我親姥爺曾經留下來了一本他自己編製的醫書,上麵都是他多年來總結出來的神奇藥方。這些藥方我是一點也不感興趣,倒是小姨父對這本線裝手寫書特別有想法。他專門找人複印了一套,自己迴廣州研究這些醫方。我特別期望小姨夫能夠傳承這些醫術,繼承我親姥爺救死扶傷的美德。我隻能和三姥爺去闖蕩江湖,他救助的人的身體,我拯救一下人的靈魂。


    三姥爺秉承著他那粗放的性格,走進了適合他生長環境的工廠,裏麵有著和他相似的那些人,他們後來成為了三老爺的工友。我後來也是認識了翻砂車間的老大,機加工車間的老二,還有和他一起在保衛隊混的老四。這些工友們成為了他的磕頭兄弟,也相繼在那年和他一同在領完最後一筆安置費後,先後下崗。這幾個兄弟,有的在胡同子裏修著自行車,有的和當年三姥爺一樣蹬著倒騎驢在蔬菜批發市場拉腳,掙點生活費,勉強維持著生活。再也沒有在一起痛痛快快喝酒的日子,活都勉強維持生計。


    三姥爺在這裏麵算是混的比較好的,趕上了五愛市場創建初期,倒騰點買賣,掙了點小錢。其實,三姥爺開飯店也是自有一套。他把在工廠食堂裏麵,做燒雞的秘方通過他的哥們給整了出來,三姥爺繼續發揚光大,做了改良,發展成砂山香雞,也讓三姥得意了一段時間。砂山香雞成為了那個年代人的集體迴憶,盡管味道一般,在那些年人們肚子裏根本就沒有油水的時候,它填滿了那個年代人的肚子空虛。三姥爺幫他們實現了吃雞腿喝燒酒的夢想,因為三姥爺的燒雞賣的實在是便宜,乃至於胡同裏的小孩,見麵就喊,燒雞姥爺,燒雞姥爺。


    我對三姥爺的那些年充滿了好奇,他混生活的能力可不是一般的高。別人是下崗再就業,他是領了一筆本錢創業實現了財務自由,當然那個年代根本就沒有這個詞。


    我問三姥爺,如果讓你重新選擇的話,你老人家是選擇繼續留在工廠,還是現在這種當老板的感覺。


    三姥爺的迴答總是出人意料,他說,如果沒有那年的下崗,我早就是保安隊長啦,現在至少也是個正科級領導,誰還願意下崗呢?


    其實,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是有一個當領導的夢想,他從來都沒有放棄他的這個小想法。當個小官,管上那麽幾十號人,出去的時候他也有麵子,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不會像現在,雖然有點閑錢,每當別人介紹他的時候,都不忘了加上什麽什麽工廠下崗創業的老板,趕上了好時候發點小財的說法。這個說法一點都沒有技術含量,也更加讓三姥爺心裏沒麵子。


    他告誡我很多次,去見那些頭頭腦腦的時候,一定要把他在俄羅斯讀大學的那段加上,至少還在俄羅斯留過學。其實,隻有我們幾個知道,那也是通過安德烈大叔的大學朋友,給整了旁聽的文憑,三姥爺究竟去沒去,恐怕隻有他自己知道。不過,這些都沒有關係,因為在咱們的社交圈子裏,那些人才不關心你究竟學不學。隻要你戴上這個光環,你就一樣光明正大地加入了那個圈子,因為這是一個浮躁的年代,比什麽真才實學啊,什麽都是浮雲,掙錢不分彼此。


    不信,你問問身邊的人是不是這樣,你拍拍自己的胸脯,迴憶下自己過往,有多少勢利小人,有多少人走茶涼的所謂朋友,他們哪一個不是急功近利、錦上添花的過客,又有那個是雪中送炭的真朋友。恐怕,你掰著手指頭都能數的清。


    今天是中華傳統節日七夕節,我和老婆去門外麵的羊湯店吃點燒賣,喝點小啤酒,喝得暈暈乎乎,這種感覺正適合散散步,往迴走。夜空早已被街邊的路燈給點亮了,隻能看到星星點點的燈光,我想象著牛郎和織女鵲橋相遇的情形,倍感浪漫。我跟老婆說,我們也喝上一杯,幹了,為了這個豐富多彩的生活。老婆說,少喝點,成天血壓高,迴去還得吃藥。


    三姥爺和我促膝長談的時候很少,他可能也沒有這樣的習慣。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還真的特別想跟我聊聊天,我更加愛聽他給我講故事,我也像個無知的頑童,在他的故事裏慨歎著人生悲歡離合和喜怒哀樂。


    三姥爺說,誰能承想啊,當年的車間主任趙大炮能得重病啊,還是晚期。


    我說,他早就戒煙了很多年了,怎麽還能得這個病呢?再說,這個病隻要是檢查出來就是晚期,就是個算日子,基本上沒有任何治愈的可能。


    三姥爺說,其實跟抽不抽煙有個鳥關係,你看那個大領導不是抽煙喝酒,啥事都幹,不也什麽事沒有。要我說啊,就是命,不管掙多少錢,沒有那個命花,也就嗚唿哀哉了。別的都不扯,有什麽意思。


    我說,那可不一樣,那些大領導都是什麽待遇,人家都有專門的醫院和專門的醫生。趙大炮可以嗎,頂多算是有錢,可是光有錢有用嗎?那個專門的病房,即使是有錢都進不去,門口都有警衛把守著。再有錢,你買不到資源,這個就是現實,嚴酷點,但得接受。


    三姥爺家的小院非常有鄉村氣息,紅磚鋪的甬路直通到室外的柵欄門。院裏種滿了月季花,木棉花和金達萊,麗莎特意在院子裏鋪滿了草坪,幾乎每天三姥爺都修剪。院子裏有棵芙蓉樹,樹蔭下,三姥爺放了一張木製的長條桌,桌子鋪上花格子布,上麵擺著插滿了鮮花的花瓶。我和三姥爺還有麗莎坐在桌子旁,三姥爺沏了壺茶。麗莎在中國這些年,也養成了喝茶的習慣,尤其喜歡中國的紅茶,她說喝起來有家的感覺。


    我這些年也特別累,不願意走南闖北了,似乎自己也尋找某種安穩的存在。商場上固然風雲再起,我似乎是那個不願意戰鬥的戰士,自有迴到三姥爺的身邊,才有了家的存在。這幾年三姥爺也有點瑣碎,不像他當年那個性格,人到了一定的年齡都是存在這種迴憶感,看到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總是難不了要感慨上一通。我給三姥爺買上了西洋參的含片,泡到茶裏,這種東西可以補氣。


    三姥爺也有個愁心事就是小姨的兒子,這個小子淘氣的很,學習一點都不好,從小腦袋裏就不進任何知識。小姨沒少和兒子操心,說兒子根本就不是快讀書的料,不知道這孩子將來能幹個什麽。


    現在三姥爺時不時地會跟我說起小姨兒子來,我說,三姥爺你是皇上不急太監急,子孫自有子孫福,誰都自己的活法,老天都定完了,不用強求。


    三姥爺說,說的也是,等孩子大了之後,也不知道世界變成什麽樣呢。哪像我當年,就我這個文化,啥也不會就可以闖世界啊。現在可不行,可得學學鋼叔的那個兒子浩程,人家是博士畢業幹什麽都能拿得起來。


    真是不禁說,剛說到鋼叔,他就推門進來了,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鋼嬸提拎著一條大胖頭,說是剛剛從大夥房水庫打上來的,還活蹦亂跳,特意孝敬三姥爺來的。我說這可太好了,實在不行,咱們來個鐵鍋燉大魚吧,給大明子打電話,讓他過來整,今天誰也別走了。


    一聽到鐵鍋燉大魚,麗莎高興起來,這是她最愛吃的菜了。三姥爺也很開心,說正好大家好久沒在一起聚一聚了。五哥這邊把院子裏的廚灶台搭起來,那是從外麵定製的鐵鍋灶台,就是特意為了燉大骨頭,燉大魚準備的。灶台底下是燒劈柴的,上麵是扣大鍋,灶台邊上還有一個爐筒子,直接排煙。大明子沒一會就到了,三下五除二在旁邊一會就將大魚給收拾得妥當。我跟三姥爺說,我把溫州莊還有肇老六,花蝴蝶也叫來,咱們這些好朋友也好長時間沒有在聚一聚了。這句話正說到三姥爺的心坎裏,也正好是我的心裏想的。三姥爺興致特別高漲,一聽到溫州莊肇老六這些老兄弟們要來,渾身上下都是勁兒。


    大明子把鍋架上,劈柴是五哥點著的。大鐵鍋沒過一會兒就熱起來,大明子把大豆油往鍋裏一倒,油嗞啦嗞啦直響。收拾好的大胖頭切成了幾半,一起倒到鍋裏先過一遍油,把蔥薑蒜往鍋裏一撒,味道馬上飄得滿院子。那香氣一下子讓我感覺到,就像又到了磐石的那個農家院。肇老六和溫州莊他們到的也特別快,他們隻要是招唿,隨叫隨到,不管他們幹什麽。尤其是肇老六成天泡在麻將桌上,就是再贏錢,隻要三姥爺一聲召喚,直接甩錢下桌直奔這來。


    溫州莊比以前老練成熟多了,不再成天牛哄哄,一副隨時隨地算計人的模樣。小茹子經常說,溫州莊不知道怎麽變化怎麽快,骨子裏透出一股子男子漢大丈夫的勁兒。


    大明子說,這邊是我的師傅,那邊是三姥爺,還有鋼叔,我今天必須露一手絕活,給大家嚐嚐手藝。


    我問大明子是啥手藝啊?大明子說,鹿鳴春的絕活,是我跟那裏的師傅學到的,聽說是當年張大帥宴請社會名流時候的拿手菜,一會兒你們就請好吧。其實,我早就知道大明子這些年在沈陽的餐飲業混的也是風生水起,尤其是那幾道拿手菜,都是別人親自請他到家裏做菜的絕活。


    肇老六也很長時間沒有看到三姥爺了,這些天他也一直都在和大連的事操心,總算完結了,正好借著這個機會放鬆一下。這老哥倆嘮的挺歡,我估計他們一定是在迴憶當年在哈爾濱滿洲裏的生意往事。花蝴蝶早就和麗莎湊到了一起,她倆一見麵就是哪裏有好看的衣服啦,哪裏的廣場舞最開心了,都是一些她們開心的事。


    大明子是個有心的人,他在來的時候,就帶了很多預製菜,還有一些涼菜。這些菜都是他們飯店的新品,一下鍋扒拉幾下就熟。當然也給麗莎準備了她最愛吃的俄式美食,這已經是她的家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立秋之後,天氣轉涼,太陽開始變小了。好幾年都沒有下海了,也沒有去到海邊捉小魚小蝦啦,生活變得非常地充實。成天都是埋頭在桌子上,寫點文字,聊以慰藉。一坐到桌子邊上,一切都安靜下來,心裏的故事就要往外湧,仿佛不說出來,他們就要蹦出來,已經待不住了。紛雜的世界頓時安靜了下來,我又開始為好朋友們書寫,感覺真好。


    那天家庭和朋友們的聚會非常地開心,這麽長時間大家都很緊張,好久沒有這麽放鬆了。緊繃著神經一下鬆弛下來,像弓弦一樣。三姥爺也有點微醺,他看到了溫州莊和小茹子和我相處的相當融洽,他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冤家宜解不宜結,一個巴掌拍不響,誰都有自己的問題,隻不過自己從來不知道而已。


    五哥說,我倒是和鋼叔有點類似,都是蹲過大牢的,至少我們都不是亡命之徒。鋼叔是被人家欺負逼上梁山,我則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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