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的獄舍一到空閑時間,就會有人磨床板。那聲音聽起來挺悻悻人,還不是一個人,好幾個人磨。監獄裏配備的牙刷都是那種軟柄的,而且還非常短,就是防止這幫惡魔把牙刷柄變成利器。唯獨有一個地方,卻能搞到尖的東西,那就是車間。最近車間總是在報修,五哥跟胖管教報告這裏麵不正常,胖管教竟然不聽。能進入車間的都是已經快刑滿釋放的,五哥根本輪不上,獄舍裏隻有一個黃毛夠格。


    我曾經問過五哥,我說,五哥,你在裏麵最擔心的是啥?時不時挨打。


    五哥說,挨打哪都是小事,我剛進去,刀疤成天拿著大鞋底子抽我嘴巴子,把我打的滿嘴都是血,牙都活動了。我唯一的念頭是出去後,我殺他全家,可我擔心的是成夥。


    我說,那是啥意思?


    五哥說,人心隔肚皮,誰也不知道他背後是什麽?坑你啥。


    五哥的獄舍外麵有幾棵梧桐樹,高大的梧桐樹一到夏天,大葉子遮風蔽日。每天隔著高高的獄牆,看到自由生長的梧桐,老犯們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由衷渴望。可五哥沒有,他出監獄比待在監獄裏更加可怕。監獄的東麵有座大型的機械廠房,門口有條通往外麵的鐵路,每隔幾天就會有列火車,拉走獄友們加工的產品。監獄的西側,則是鐵路線,每天有五十五輛火車,數字很精確,不分晝夜來迴奔馳,火車成了五哥的時鍾。


    五哥則在這裏麵消磨時間和挨打,刀疤依然還是那樣肆無忌憚。直到那年冬天,有三個犯人在午飯的時候,從廢棄的暖氣管道爬了出去,一個周後這三人被擊斃在逃亡的路上。其中就有刀疤,還有那個即將出獄的小弟。五哥說,他們製作出來了火藥,能爆破的那種。五哥還說,我就沒弄明白,那個在機械廠的黃毛,馬上就要出獄了,還跟著瞎摻乎啥?


    我說,準是刀疤許諾的什麽,要不黃毛出獄後也混不下去。


    五哥說,有這可能,出去了也被人摒棄,沒有好果子。一起被收拾的還有那個胖獄警,說起來,有點傻,你幫誰不好,非得幫刀疤。


    刀疤被打死的消息像長了翅膀,在監獄裏傳開了。尤其是到晚上,五哥躺床上,後背都有點發涼。五哥感覺刀疤的魂靈飄來飄去,似乎還在用鞋底子抽他的大嘴巴子。這個死鬼,五哥心裏念叨。他才不怕鬼,第二天,他就報告管教,他想換到刀疤的鋪上。我知道,五哥是怎麽想的。他八成就是想表達,刀疤,我操你媽,我一輩子壓在你上麵,就是你做成鬼,我也不放過你。


    五哥自然成為了獄舍裏的老大,不過,他廢除了用大鞋底子抽嘴巴的惡習。


    五哥特別喜歡春天,一到春天,陽光漸漸亮堂溫暖,一掃冬日陰霾,還帶著些許問候的成分。監獄南側修建的小公園,是五哥剛進監獄當建築隊時候修的,後來成為了獄友們春季的遊樂場。除了陽光,春天也帶來了活力,放風箏,是監獄每年春天必有的活動。


    五哥後來跟我說起,我曾一度懷疑是否有這樣的活動。想必一開始的時候,獄長們一定會天真地認為,這些老犯們,這種被剝奪了自由的人,一定會寄情於風箏?因為那是一種對自由的渴望。


    我不知道放風箏的意義到底有多大,反正五哥住慣了監獄,看慣了放風箏也就無所謂。老犯們卻對放風箏表現出了極大的樂趣,笨拙而又認真地進行風箏製作。那一刻,監獄似乎真的安靜了。簡單的木條、紙片、碎布之類的材料,經老犯們的手,便有了生命。當片片風箏輕盈地飄在天上的時候,他們的眼裏,放著光。風箏似乎化作了純淨的靈魂,接受春風洗滌,淨化汙垢。


    於是,每年放風箏的時候,老犯們都在想,我的風箏比五哥的飛得更高。那是一種對自由的向往,也隻有這個時候,他們終於可以短暫的做一下還活著的自己。


    就這樣慢慢地熬著,那年春天,我也聽到一個好消息,二愣子他爸被抓起來,倒台了。聽說逮進去那天,大街小巷放起了鞭炮,大白天都放的是大禮花,打到天上砰地一聲響,散落到天邊全是小禮炮,啪啪小禮炮帶著聲音,在天上劃了道弧線,閃了一下亮光。雖然沒有夜空之中那麽璀璨奪目,可在白晝依然光芒四射。


    這消息像箭一樣傳得非常的快,五哥在裏麵也知道了。那次看他的時候,我悄悄地問五哥,有人給你遞情報啊?


    五哥說,你少管,知道多了不好,這是為了你好。我也就沒吭聲,我知道五哥在行內能力挺大,這個大跟頭栽的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沒有問他,問他也不會告訴我,他的嘴相當地嚴。二愣子他爸那麽折磨他,他都沒吐半個字,我懷疑他可能早就知道二愣子誰。


    二愣子住icu那天,五哥琢磨了半天,畢竟還是被盯上了。五哥托了圈內最好使的大哥,拿了個手提箱過去看的。那個大哥在東三省都有麵子,滿口答應這事好辦。哪曾想,剛踏進病房,就被二愣子他爸連扇幾個大嘴巴子,罵他廢物點心。大哥一聲都沒吭,確切地說,他連吭聲都不敢。大哥這點丟麵子的事誰也不知道,怎麽流傳出來的,反正都是小道消息,據我估計挺準。


    五哥知道肯定完了,這不是要錢,這是要命。五哥告訴我隻有一樣東西能保他的命,打死也不能說。如果要我命,我就都抖摟出來,魚死網破。誰知道二愣子他爸的犯事,給五哥監獄減刑帶來了轉機。五哥在裏麵讓給一個手機充點錢,我就納了悶了,監獄裏要手機頂個屁用,你也不可能帶進去。忽然,我腦袋瓜子一亮,莫非真的是那樣。


    大明子還是一直都沒有迴娛樂城,連個電話都沒有,我估計隻有他師傅肇老六能知道他的消息。肇老六問我,我這徒兒哪裏得罪你了。我說,哪也沒得罪,沒大沒小,有點錢不知道怎麽得瑟!


    肇老六說,怎麽說,總得給我點麵子吧。


    我說,麵子是個啥啊,如果現在不教訓,將來要吃大虧的。


    肇老六說,你說的對,就看大明子能不能挺過這一關。


    我說,眼下啊,給阿花多開點,五哥在裏麵肯定需要。


    肇老六說,我就說你啊,麵慈心軟,行吧,我聽你的。


    我說,五哥當年幫過咱,要是沒有五哥,咱這娛樂城也混不到這個樣子。換句話說,掙得錢早晚都要給迴去,隻不過是通過什麽樣的途徑而已。五哥,這可能就是一個途徑吧。肇老六沒有多說什麽,如今的他更加關注三姥爺和花蝴蝶,三姥爺是他的精神圖騰,花蝴蝶則是他的老伴,甚至是靈魂伴侶。


    我倒是好久沒去砂山堡子看望三姥爺了,三姥爺在家裏悠哉遊哉,他喜歡上了養魚造景,非得要買個魚缸,並且一定要養個草缸。小姨不知道從哪裏給淘弄來的火山岩,還有水草泥,說是這些專門是放在缸裏的。當然,還有鬆皮石,那是造景的專用石頭,堆砌在草缸裏,像遠山。


    小姨夫特地從南方給整了些熱帶魚,是小魚閃著光,在假山之間串來串去,活得自由自在。他們是一天到晚遊泳的魚,不管這個明子,那個明子,也不管五哥還是六哥。時間就這麽慢慢地過著,我們也沒在乎快和慢。直到有一天,阿花興高采烈地到我這裏來,她喊著,老板,我告訴你個好消息,五哥快出來了!


    我吃了一驚,這不可能,減刑該不會快吧。


    這也是我最想要的結果,不知道是不是五哥最想要的結果,二愣子他爸已經不是他最大的威脅了,聽說可能會把牢底坐穿。當然是不是五哥提供的消息,我不知道。


    反正,五哥被放出來的日子為期不遠了。不過,酒吧的生意卻越來越好,阿花那獨特沙啞,憂鬱的嗓音,贏得了更多的酒客前往。有很多人獻花籃,阿花都是不管不顧,我知道,阿花現在成為了一個有故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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