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彌幼年時最喜用原身去嚇唬人,而今這個習慣倒還繼承了下來,隻是從刻意的報複變做了戲弄。


    同時,她也要告訴這位心思頗多的小公主,雲蓋宗裏沒那麽多彎彎繞繞,她若是想有所圖謀,也要掂量掂量實力如何。


    原以為這小公主該會嚇得說不出話,甚至慌亂跑掉,誰知單湘荷僅是訝異了一刹,很快便重新坐正身體,竟抬手摸上豹子的耳朵。


    隨後順著往下,一直撫到背上。


    “多多指教,蘇宗主。”


    啊啊。蘇彌被摸得有點舒服。


    帝姬的手冰涼,泛紅的指節過處,像是野山茶開滿脊背。


    蘇彌眯著眼想,原來她比自己估量的更膽大。


    又想,原來那歲年過得是這樣的好日子啊。


    她便也道:“小殿下,多多指教。”


    濃鬱的酒香散開,被冰雪冷冽的氣息泡涼,聞來依舊醉人。


    烏須君站在花叢後,隔著深綠的葉叢望著她們,直到蘇彌和單湘荷離開,他方慢慢走出。


    冥君將未撤下的酒壺拎在手裏,取了新杯倒滿。


    細碎的雪花飄搖而下,融入半冷的佳釀中,烏須抿了一口,多年前的烈酒,在舌根處翻湧起灼燙的迴響。


    他也不多喝,僅是飲幹了這一小杯。


    ”沙沙”


    離他方才站過的花木不遠處,傳來了細微的動靜。


    烏須轉著手裏的青瓷小杯,道:“你居然比本君更快得手。”


    分花拂木後,阿瓜的身形顯了出來,手裏正是黑白兩色的珠串,他雙手捧著要獻給烏須,輕聲道:“君上,這個……給你。”


    方才烏須與阿瓜說自己要來雲蓋宗,扭臉禦雲便走了,阿瓜沒有跟上。


    烏須君當他終於覺得無趣,哪知竟是搶先一步,拿到了這由蛋殼所打造的法器珠串。


    冥君也不客氣,將這珠子勾到手裏,還屈指彈了其下懸掛的小鈴鐺,再將這珠子順勢推到腕間。


    阿瓜見狀,忍不住握上自己的手腕,在那裏隱去了一串同樣的念珠。


    隻不過其上已浸透了神力,再不能為烏須所用。


    “你見到紀沉關了啊。”烏須道轉身,“沒有被他發現罷,他的氣運與天星陣相連,在這裏也依然身牽萬千因果。”


    “他為人又警覺,你若與他說的太多,或無端交手,難保出去後遭極其嚴重的反噬。”


    “……沒有。”阿瓜低聲悶悶答道,袖中的手握得更緊。


    明明他知紀沉關與自己乃是同一人,可聽到烏須誇他警覺聰明,還是會心裏不適。


    而且,之前他還誇他好看。


    阿瓜整個人像是被霜打的茄子,烏須搞不懂他低落在何處。


    不過東西既然已經到手,便也不該多留,正想就此離開,雲氣方起,烏須目光一淩。


    阿瓜亦察覺到了天邊那道氣息,電光火石間,一道自烏須發出的唿嘯掌風將阿瓜打入了雪裏。


    晶瑩的雪中生出漆黑的鎖鏈,將他扣鎖在地。


    “噓,給本君安靜點。”烏須低聲斥他,“隱去身形。”


    話音剛落的刹那,阿瓜照做。


    與此同時,天邊一道銀白身影禦風而來,將要落於宗主峰上。


    夜風四起,吹得天邊薄雲緩緩東移,露出其後藏著的滿月。


    皎潔月華再度灑向雪地,周遭的雪景籠在了薄薄的紗後,朦朧得仿佛一個夢境。


    阿瓜伏趴在地,猛地睜大了眼。


    在這一個轉身間,烏須成為了歲年。


    隻見烏須君單手點在額心紋上,捏了個幻術化身的法訣。


    伴隨紀沉關真正降臨此處,烏須君迴過身,深藍的外袍褪去顏色,隨著衣樣的變化,明快的淺藍染上料麵。


    他異色的眼睛化為青翠的碧色,瑩潤如遺失在雪裏的無價的翡翠,比原本的那隻碧瞳更為鮮亮。


    眉心的烏紋隱去,氣息大變,那來自黃泉的陰冷散在了朗朗月光中。


    “被你發現啦。”烏須麵朝紀沉關,抬起手露出腕間的珠串,笑道:“你怎麽才來,呆子。”


    他語氣裏滿是玩笑得逞的狡猾,愉快又輕鬆。


    可隻有趴在他身後的玄微才能看清,冥君背在身後的那隻手,不僅握得緊,且還在抖。


    第四十七章


    晶瑩的雪花墜上衣袖,明朗的月光覆於山巒。


    前世今生的界限被輕飄飄地擦去,滾滾而下的光陰河水開始溯迴,淹沒過發生的種種苦厄與痛楚。


    迴到最初,仿佛還是那清澈不染的源頭。


    玄微匍匐在雪上,像是被拆出了全身的骨頭。


    他動彈不得,融化的水珠滴答滴答,在地麵暈開斑駁的痕跡。


    “你來得好快。”烏須朝紀沉關歪了歪頭,神色間是從未經曆過戰火與死別的純粹。


    被雪夜裏的月色一照,幾乎錐入玄微心髒的深處。


    “年年,怎麽到這裏來了?”紀沉關穩穩當當地落地。


    “睡不著,想來便來。”烏須答道。


    紀沉關不疑有他。


    這位仙宗宗主慣來相信凡事背後有個緣由,不論是多麽荒唐的理由,總歸該有個追根溯源。


    毫無邏輯的處事風格是最不可琢磨的瘋狂,但紀沉關從不對歲年刨根問底。


    貓咪就該隨心所欲,何必事事過問。


    玄微艱難地支起脖子,使他能更好地看清眼前烏須幻化而出的歲年。


    眉間的龍紋被隱去,頭發短了許多,穿著寬鬆的衣袍,堪堪掩住其下白皙健康的身體。


    他是被好好養起來的貓咪,與紀沉關在一塊兒後再沒有吃過苦頭,甚至說是養尊處優也不為過。


    毛發養得水亮,整日裏想的無外乎是怎樣玩好睡好,不必操心外麵的紛紛擾擾。


    烏雲蓋雪在與之相處多年後,不再輕易展露野外練就的狠厲,眼角眉目裏盡是鬆散愜意。


    平靜無波瀾的生活能使火急火燎的貓咪放慢性子,慢悠悠地散步和磨爪子,無憂無慮,拋擲光陰。


    烏須扮演地艱難。


    衣衫可以改換,容貌亦可偽裝,然而經曆頗多的烏須身上背了座沉甸甸的山,如黃泉水汽在他周身長久地縈繞,驅散不去,浸透骨骼。


    即便成為了冥府主君,掌天地權柄,他也迴不到這個時候的模樣了。


    烏須心知肚明這一點,並不肯給紀沉關長久看自己的機會。


    玄微察覺到他極力迴避紀沉關的視線,與其僅僅打了個照麵,便邁開步子,像是故意與他躲著玩。


    好在烏雲蓋雪做什麽紀沉關也不會驚訝,烏須總不好在雪裏毫無章法地亂竄,總要找些事情來做,便蹲下去搓了個雪球,砸向紀沉關。


    烏雲蓋雪向來是一個點子接一個點子,紀沉關適應了他的隨心而為,便不追問他為何深夜在此,而是同樣揉出幾個雪球來,作勢要去迴擊。


    但他的準頭太差,次次與烏雲蓋雪擦肩而過,歲年的長發上沾了點點雪子,靈活地在雪上踏步。


    直到明月高懸,烏須叉著腰扶著樹,看了眼天邊。


    “年年,不迴去嗎?”紀沉關則滿頭滿身的雪,也不急於拍去。


    他身後幾步便是被捆束在地的玄微,一立一伏,切開朗朗月色。


    “下雪了啊,我得堆個雪人再迴去。”烏須的聲線與歲年完全重合,清朗的少年音色裏是勉力維持的愉悅。


    紀沉關微微點了下頭,“那我也堆一個。”


    兩人隔了段距離堆起雪人,烏須君三下五除二便堆了個胖乎乎的修士,紀沉關則堆了隻圓滾滾的貓咪。


    他們之間隔著株高大的樹木,像是河流的兩端。


    這一幕刺痛著玄微的眼睛。


    探頭不久的月亮再度隱入雲後,紀沉關捏著貓咪的耳朵,忽然道:“年年,你是從哪裏來的啊?”


    烏須道:“從後山溫泉來。”


    彼時歲年每夜都會待在雲蓋宗後山溫泉旁,也不泡水,就是在滾燙的石板上攤成一張貓餅。


    這是他這段日子裏最常去的地方,連雲蓋宗的小弟子也知若要尋貓,便該去溫泉。


    他自認答得滴水不漏,可慢慢在簌簌的落雪聲裏,也終於迴過了神。


    紀沉關問的不是過去的歲年從哪裏來。


    他看向紀沉關,那人的眼底是比細雪還要閃爍的光。


    玄微瞳孔緊縮,唿吸都停止了。


    “你認出來了啊,什麽時候發現的?”


    烏須坦蕩地認了下來,不再用更多的謊言去掩蓋身份,他拍了拍手上的雪子,起身走到紀沉關跟前。


    卸去了強裝的愉快與爛漫,烏須才得以靠近,他伸出手也拍拍紀沉關堆出的雪貓咪,發覺這貓咪的體型實在過於圓潤,當年的自己有這麽……這麽魁梧麽?


    烏須垂著眼,明明想要與之對視,卻遲遲未能實現。


    紀宗主仍蹲在地上,答道:“因為你的身上像是有一種……”


    他斟酌了下措辭,“楊梅酥山的味道。”


    明明是冥府黃泉的陰冷之氣。烏須低低笑了一聲,隨意搓了個雪球,放在雪堆的貓咪的腦袋上,變成了貓咪頂線球的滑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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