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他倒不知從何時起,隻是到底抬起頭,對紀沉關笑了笑。


    玄微注視著他們的沉默,千言萬語在無聲的笑中化為蝴蝶。


    時辰差不多了,烏須君起身,繞到紀沉關身後,抬手遮住他的眼睛,道:“既然察覺了,本君也就不能輕易放過你,抽掉記憶會很難受,無妨嗎?”


    不需要探究緣由,不必拷問動機,他與紀沉關之間要的並不是解釋。


    這裏本就是一場水月鏡花,一切都不是真的。


    風物、故人、言語,皆是觀山鏡內的一種推演。


    而紀沉關像是對這段奇異的經曆接受良好,便也不會去拉下他的手,而是抬臂,將手掌輕輕覆於這別他處來的歲年的手背上。


    “本君……年年你以後是仙君了嗎,好厲害啊。”他道。


    “你真的一點也不驚訝。”即使被點破,烏須也沒有換迴原本的嗓音,他低聲道:“你聞得出我並非這個世界裏的歲年,難道不會訝異本君所為何來,來日你又在何處?”


    “你不說,我便不會問。”紀沉關感受著掌下徹骨的寒氣,那絕非是玩雪會沾上的冷意,倒像是亡者的雙手,慘白而冷硬。


    他靜了片刻,還是微微拉低他的手,哈了口氣,暖潤的氣流繞著凍紅的指節。


    “年年,你冷嗎,快些動手,你還能迴去烤火。”


    這便是紀沉關。


    縱然有再多的擔憂困擾,歲年不說他便也不去過問。


    哪怕心中有十二分的擔憂,亦或能猜想千百種布局,他也會選擇相信他的貓咪。


    他隻關注眼前,滿心隻有讓烏雲蓋雪暖和起來。


    凜冽的黃泉氣息席卷了兩人,紀沉關感到困意上湧,識海裏有陣陣刺痛。


    為維持觀山鏡中因果的平衡,有關此夜所見所聞的記憶被冥府的秘法抽離,否則繼續推演,必會反噬烏須君。


    紀沉關沒有抵抗,開放了識海,任由烏須的靈力席卷。


    但最後,紀沉關還是放不下似的,他低聲問道:“年年,你以後,過得好嗎?”


    “……好。”烏須平靜道:“以後我很厲害,無所不有,無願不成。”


    雪勢漸大,為雪人也披上了新的蓑衣。


    烏須君扶住向後仰倒的紀沉關的身體,順勢坐在了雪地上。


    他默默了許久,久到玄微以為,他會這樣天長地久地坐下去,直到被大雪掩埋。


    然而其實不過片刻,烏須君便站了起來,來到玄微跟前,解開了困住他的鎖鏈,道:“走了,偷東西也不會偷,還要本君給你善後。”


    “……謊話。”玄微卻沒有立即改變這個屈辱的姿勢,他埋了頭在雪中,冰冷的雪氣壓不過他氣息裏痛苦的灼熱。


    仙尊始終沒能爬起來,悶悶的聲音從雪下傳出,他道:“你根本過得不好。”


    是我讓你過得很難很苦。


    是我讓你一無所有,所願皆成泡沫。


    烏須見他這幅樣子,抱著手臂道:“不過就是一些好聽的話罷了,雖說是鏡中迴顧,但若是被紀沉關琢磨出什麽東西來,本君出去也難免要遭大罪,好在眼下解決了,你要是願意趴著當烏龜就趴著。”


    他將屬於這個時間點的念珠自紀沉關手上取下,將靈力注入手串,黑白兩色的靈力繞著他們飛旋幾周,向遠方躍去。


    烏須君算了算方位,頷首道:“找到了,這鬼淵的入口在……皇宮?”


    合著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烏須語氣裏頗有種燈下黑的無奈,他將手串自腕上取下,扔到阿瓜麵前,道:“開啟通道需分三次,頭一次的時間快到了,你去將紀宗主送迴去,再驚動他,本君便真要懷疑,你是否是故意來壞事。”


    冥君根本不想多管玄微如何,話罷便返迴皇宮。阿瓜猛地抬起頭,一陣雪風迷亂雙眼,烏須君已離開了雲蓋宗。


    玄微怔愣了半晌,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踉踉蹌蹌走到昏迷過去的紀沉關跟前,一咬牙將其扛到肩上,返迴了他所在峰上的寢居。


    此地景色如故,玉片風鈴掛於簷下,在風雪裏叮叮咚咚地響。


    玄微將紀沉關往迴廊上一放,轉念想到自己若是毫無理由地發現一大早躺在迴廊上,定是會探索緣故。


    他將那珠串給紀沉關戴迴去,室內浮動著烏雲蓋雪的氣息,遍布各處。


    地板上有短短的貓毛被吹得散開,木椅上有磨爪子的劃痕,隨處有可供烏雲蓋雪趴著的軟枕。


    目光移轉,落在紀沉關的頸項上,玄微渾然沒有注意到自己雙目泛著紫紅,異常恐怖猙獰。


    他滿腦子都是雜亂的閃迴片段,充斥著血與眼淚。


    心魔湧動,他很想抬手扣住那脖頸,一點點地發力。


    憑何你認得出來?


    憑什麽、憑什麽


    即使是往昔的重現,觀山鏡強悍的神力也仿佛依然將紀沉關與玄微的關聯相拉扯,伴隨手掌的收緊,玄微也感到了鋪天蓋地的窒息。


    倏然,玄微的手被火灼般向後縮去,他呆呆看著雙手。


    他並未真的掐紀沉關,從始至終,不過是扼住了自己頸項,但他還是感到無限的驚悚,為方才那個瘋狂的念頭而後怕。


    我在做什麽啊……


    我要把這個世界裏的年年也傷害到麽?


    紀沉關兀自昏睡,玄微仙尊的眼珠轉動,這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他是被歲年喜歡的,不論是曾經還是以後,連烏須君也不忍對他遷怒。


    玄微再度抬臂扣上自己的脖子,手背青筋暴跳,骨節咯吱作響。


    “哈……哈……”


    他嫉妒,他含恨,他走不出來。


    玄微不再想要掐死紀沉關,而是要掐死自己。


    “嘖!”烏須君去而複返,見到的便是這荒誕的一幕,拂袖掃出一道靈力,將阿瓜掀翻。


    不等後者反應過來,冥君用力揪著他的衣襟,幾乎把他上半身給懸拎起來。


    “你就這麽點出息?”烏須君冷冷看著他,諷刺道:“玄微尊上,你就這麽點能殺自己的出息啊?”


    玄微再沒管烏須是幾時認出的自己,他抬手按上烏須的手臂,氣息短促地對他道:“年年,你殺了我報仇吧,我對不起你,紀沉關太好了,我卻對你……你殺了我吧!”


    他咳出一口血來,語氣竟與哀求無異。


    融化的雪與滾燙的水珠,並著血滾落到烏須的手上,染成混雜的一片斑駁。


    烏須君的眼神變得奇怪起來,他像是在慢慢端詳著玄微君的失態,甚至抬手拍了拍玄微的臉頰,仿佛在試探是否會拍碎這狼狽的麵具。


    他奇道:“我眼下殺你有何作用,本君的劫數由九天開始,你當下還不到被算賬的時候,況且我殺了你,還要被頗寵你的天道古神計較,得不償失。”


    “玄微尊上,你有你的蒼生道,本君置喙不了,但紀沉關的一生該行的道已行盡,你與他即便記憶相通,那也互不相幹,你怎如此厚臉皮地把你們認成一個人?”


    冥君眨了眨眼,恢複異色的眼瞳裏滿是費解,“他是你的曆劫身不假,但隨著你重登九天尊位,他也確確實實死了。”


    玄微唿吸間盡是血氣,他忽然想要逃離此處,他不想聽了,可烏須攥著他,他便不能動彈。


    冥君道:“他死在洗塵池中,你抓住的不過是一條亡魂的記憶,不過你玄微仙尊在歲年心中是何模樣,你心知肚明。”


    烏須鬆開手,玄微跌在地上,他艱難的抬頭看向那睥睨著他的冥君,聽見那句恍若判詞的話。


    “本君勸你,別用你這惺惺作態,來汙誤了紀沉關的好。”


    宗主峰上的雪漸大了,玄微再不能支撐住身體,側過身咳出大口的血。


    眨眼間雪地上開出朵朵的紅盞,烏須君歎了口氣,蹲下來他讓他聽清自己的聲音。


    他惋惜道:“玄微尊上,或許是本君先前的態度給了你一些誤解,也是本君處理的不妥……”


    “你的因果賬目裏沒有歲年的名字,本君允你跟著,也並非是要報複你以往種種,隻是因你的冊子上,除了桃花妖的那筆債,還有許多看不清的賬目。”


    第四十八章


    因果賬未清,所以並不是留有餘地,而是不得已而為之。


    冥府賬冊非是巨細無遺,尤其是與府中人相關,那些看不清的賬裏密切關聯著烏須。


    玄微又與天道古神關係密切,他不能由著這位尊上如此失控,寧願先看守在身邊。


    “冥府眾人商議許久,原本是要按照仙君與仙君共渡劫的方法,去探一探你的過往。”


    烏須公事公辦的語氣,解釋道:“於是隻能先容著你跟著,然而這過往再看,實則也無趣味,反倒刺激你更深。”


    “本君也很無奈啊,畢竟若歲年不被除名,你本該與他的因果最深,本君的因果承自歲年,與你很難脫得了關係。”


    烏須的語氣又變作溫和,他道:“況且,通過歲年,你與骨瘴之間亦有了瓜葛,我們都是第三代骨瘴奪舍的備選,若是自戕,必會引其注目。”


    “所以,你不能死,明白嗎?”


    烏須去而複返,是為天星陣的圖紙,玄微見他坐在紀沉關的書案前將圖紙展開。


    他讀的很快,像是早已將其爛熟於心,此時不過是再用原圖檢驗記憶的可靠與否,並記錄下紀沉關的批注。


    玄微唇齒間泛出苦澀,他明明已經完全體驗過紀沉關的經曆,卻還是變不成他。


    那並非走馬燈般將記憶迴看,而是切實地走入其中,作為這個人而存在。


    但烏須寧可跑迴來,也不想再詢問於他。


    迴到皇宮時,天已放亮了。


    琦羽自錦美人的寢宮裏打著哈切出來,懶腰剛伸了一半,登時被門口立著的兩位嚇了一大跳。


    “你們迴啊這、這是發生何事,為何這般……”


    他本想說為何阿瓜一副剛從棺材裏爬出來的臉色,轉念一想便有了猜想。


    能讓玄微君露出這樣的表情,那必然是暴.露了啊!


    鳳鳥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冥君麵上倒瞧不出異常,抬步上前來捏他的臉,陰測測笑道:“小鳳君殿下,你還挺會編,阿瓜是吧,你為何不叫他阿微,如此才更膽大些呢?”


    眼見著瞞天過海已被戳破,鳳君瞬間就垂袖低頭,卻又偷偷去瞟冥君。


    他道:“我一小輩哪裏能不聽玄微尊上地命令呀,再說尊上似乎對冥君大人您情有獨鍾,所謂君子有成人之美……”


    黃泉的冷風唿唿刮來。


    驟然降低的溫度裏,琦羽打了個哆嗦,合掌討饒道:“冥君您手下留情,我再也不敢了!”


    烏須倒也沒想揪著不放,很快鬆開了他,看向他身後的寢殿,挑眉道:“你們前世進度挺快啊,這就滾到一張榻上去了?真不怕氣死你那老皇帝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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