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少則散發披衣,到底是準備休息了。日間的事,著實教他惱怒。小廝弘林奉命去問蘇靈兒要懸玉使女,卻被兩個婢子三言兩語地敷衍了。他是弘逢龍的長子,朝中大臣皆要賣他兩分薄麵,如今他初來江南,竟不想在蘇靈兒這裏碰了個軟釘子。


    弘少則剛剛歇下,便聽得房門輕叩,門外有人道:“公子。”正是弘林的聲音,且又道:“有急信。”


    弘少則點了燈,方才去開了門。他生得鷹鉤鼻子,眼神很是有些銳利,也是個極俊朗的男兒,當下接過信,湊近燈光看了,看罷麵色陡變。


    弘林奇道:“公子,可是有了趙樸的消息。”弘林膚色黝黑,步履沉穩,落地無聲,顯是個練家子。


    “比趙樸更不好。”弘少則沉聲道:“青帝上官清,現身蜀中。”


    弘林登時變了臉色,怔了半晌方“嘶”了一聲,道:“消息是真是假?畢竟他已投海自盡,二十年前,天下皆知。”


    弘少則沉吟半晌方道:“空穴不來風,我寧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想了想又道:“是了,你日間跟蘇靈兒要人,卻說懸玉使女皆有要務,一時派不出人手?”


    弘少點頭道:“是。小人還留意問了,究竟是甚麽事,竟連趙樸都顧不上,那邊隻是搪塞……”他話才說一半,立時便醒悟過來,望著弘少則,失聲道:“莫不正為此事?”


    弘少則道:“懸玉使女的消息,素來便比咱們靈通。她們,隻怕都去了蜀中。”弘林便自附和,弘少則皺眉道:“我為趙樸而來,不想趙樸失了消息,憑空又冒出個上官清來,當真棘手!”當下隻望著燈火出神。弘林垂手肅立,不敢多言。良久,弘少則冷笑道:“蘇靈兒,我看你怎麽說。”


    弘少則並不催促蘇靈兒,兀自按兵不動。蘇靈兒猜不透弘少則心思,竟有些吃拿不準。


    這日春光大好,隻不知不覺中,天空下起了蒙蒙細雨,恰似一襲若有似無的淡煙輕愁,空惹寂寥。


    一支款款天籟,飄逸而空靈,輕如薄霧,淡如雲煙,於杏花春雨中嫋嫋地散淡開去,不知何是琴音,何是煙雨。


    不知誰家別院,院門匾額上書寫著“淡客居”三字。字體虯勁多姿,筆墨瀟灑恣肆,至疏狂處又能蘊秀於拙,當是胸有奇峰丘壑者所為。那門匾字跡被院牆上厚厚的蒼苔青蘚映襯著,越發地古樸蒼勁。


    院門虛掩著,從外深望進去,滿院簇簇的海棠借著好春光,正明豔嬌媚地烈烈開著,燦若雲霞,空裏似點染胭脂一般。海棠極盛極美,隻與“淡客”不符。原來淡客本是梨花的別稱,院中不植梨樹而蒔海棠,便是徒有虛名。


    好在那園子極大,又遍植著美人蕉、薔薇、纏枝牡丹、芍藥、玉簪、月季、荼蘼、換錦花之屬,皆爭卻開綻。粉雲堆中,一樹梨花拔標秀異,倒也名實相符了。


    梨樹之下,一白衣女郎盤膝而坐,悠悠然撫著琴。女郎長發披散,傾瀉如瀑,委藉於地,彼時煙雨停歇,清風微起,拂下無數雪魄冰魂,恍若冰雪世界般,清冷自又妖嬈,青絲與衣裾,輕沾無數。


    一曲竟彈畢,女郎方才緩緩抬頭,竟有著絕世容光,清清冷冷恍若姑射仙子。她扶著梨樹緩緩起身,微微輕喘著,目中盈盈含淚,纖腰約素,身姿弱不勝衣。青蔥玉指緩緩撫過梨樹,女郎怔怔望著眼前。眼前空無一人,隻是她望不斷的從前。


    這絕色女郎,自然便是蘇靈兒。趙樸欽差江南,看似失了蹤跡,實則已在她掌控之中。饒是如此,弘少則卻不是善與之人,如今她一心想的,是如何應付他。因著調遣懸玉使女之事,弘少則自覺受了怠慢,正處處尋她的不自在。


    “姑娘,車馬已在外候著了!”一曲彈竟,穀雨輕聲道。在她跟前,穀雨一直輕言慢語,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似乎怕一口氣大了會將她吹走一般。


    樓裏走出小滿,當即笑道:“且讓我為姑娘更衣罷!”


    “罷了!”蘇靈兒輕輕擺了擺手,緩緩道:“左右是會燒掉,何苦再廢一身衣物!”


    “今日來的是……”穀雨有猶豫之色,欲語又遲疑。


    蘇靈兒看她這副模樣,螓首低垂,默默想了想,歎口氣道:“也罷!再如何,我也不能失了禮數!”


    二人便趕緊將她扶了進去。再出來時,蘇靈兒鬢發輕綰,以兩支和田羊脂白玉梅花簪綰作了懶梳髻,雙耳墜著碧玉璫,上身著一件淺雲色如意雲紋窄袖衫兒,下身是玉色散花曳地羅裙,腰間係著雨過天青攢玉絲絛,上結著雙蝠如意佩,外罩一件湖色直領對襟穿枝花紋長褙子,又薄施粉黛,畫了個清淡的梅花妝。


    穀雨、小滿臉上皆有驚羨之色,獨蘇靈兒眉目間有淡淡的愁悵,又略微打量自身,自言自語道:“太過素簡,恐為人不喜。”她一身妝扮清麗雅致,卻也看得出是精心妝扮,並不失於隆重。


    小滿撇了撇嘴道:“姑娘姿容絕俗,那些凡夫俗子能見姑娘玉顏,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他們呐,見了姑娘,便隻剩歡喜的份兒了!”


    穀雨與小滿十七八的年紀,比蘇靈兒年輕了許多,皆是難得一見的絕色人物,隻是與她一比,便都俗了。


    “這般輕狂的話,我們自己說說便也罷了,切記不可在外人麵前提起,徒教人背地裏笑我蘇靈兒淺薄!”蘇靈兒微斥,又道:“今日去見的是弘少則,你們也聽說了,此番來揚好大的排場,我怎能不小心陪奉?是了,你去折枝海棠來!”


    小滿應聲而去,挑了枝開得正豔的海棠折下來,又用絹子細細擦拭淨了才與她簪上。小滿歎道:“倒是簪給了姑娘,這海棠方開對了地方。”


    蘇靈兒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她膚光勝雪,那海棠若落入雪中的焰火,豔得灼人眼。


    時值初春,有料峭薄寒,穀雨又取了件瑞錦紋織錦羽緞霜色鬥篷與她披上。一切事畢,小滿便扶著她出門而去,穀雨自抱了個大大的包裹隨後跟著。


    將到院門之時,蘇靈兒雙眉不覺輕輕皺了皺,卻隻是默然不語。出門又走了幾步,才輕輕迴轉身來,幽幽盯著門匾上“淡客居”幾字,不知作何思想。半晌,才歎了口氣,向穀雨、小滿道:“走罷!”


    穀雨看她愀然不樂,脫口道:“姑娘好久不曾看那門匾了……”小滿聽著,暗暗地狠狠瞪了她一眼。穀雨話剛出口,未及小滿提醒,早是後悔不迭,看那蘇靈兒,臉上果然遽然變色,趕緊道:“姑娘恕罪,是穀雨失言!”


    蘇靈兒忽兒一笑,輕聲道:“並非是你失言,是我多心罷了!”說罷便不再說話,隻盯著前麵一步步直直地走著。聽得此言,穀雨越發惴惴不安,不敢再多說,手指漸漸變得有些冰涼。


    角門之外,早有幾個彪形大漢垂手等著,旁邊停著乘油壁香車。那車四圍幔幕垂著五彩流蘇,車身複以瑪瑙、珊瑚、玳瑁、琥珀等文飾,直是光華奪目。蘇靈兒厭厭地瞅了瞅那車,便移開了目光,由著穀雨、小滿扶她上車坐好。少傾,車子慢慢駛出小巷。


    才出巷口,便有市井之人發現油壁香車,於是奔走相告,皆道“蘇娘子出遊”,頃刻間竟傳遍揚州。


    揚人以為,蘇靈兒隻是一介弱女子,有著豔絕天下的姿容,卻不得不忍辱負羞,以身委事仇人,身世飄蓬一般,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他們哪裏知曉,油壁香車中的這個女人,正是他們又恨又怕的惡鬼江南王。她的雙手,沾滿了數不清的鮮血。


    蘇靈兒往日裏極難踏出那宅子大門一步,近年來更是少之又少。但凡她出行一次,維揚竟比過年還熱鬧。一時之間,揚人竟皆湧上街頭,隻為一睹蘇靈兒芳容。奈何帷幔重重,將車中的蘇靈兒遮了個嚴嚴實實,他們哪裏看得真切,不過湊個熱鬧,聊勝於無罷了。


    圍觀之人越來越多,直將街市堵得水泄不通,任是那幾個大漢在前開路,卻是行進困難。車夫道:“姑娘,這些人越聚越多,該如何是好?”


    穀雨與小滿看了看蘇靈兒,蘇靈兒冷哼一聲,並不說話。小滿遂斥道:“你們一味相讓,自然寸步難行。隻管向前走,行進之處,自然有人讓出路來。”


    她拿這番話囑咐車夫,車夫便不再踟躕,隻管催馬向前,大家果然讓出一條道,行程快了許多,直向城外的保揚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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