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京城,立冬之後天氣驟涼,一夜間北風倒灌,秋葉凋零,滿庭落英。


    吳嘉早間醒來,看到窗下積水潭裏的浮萍被淹了,簷下幾盆嬌氣的蘭花也被露水打得蔫了吧唧,她忙叫蓯蓉把花搬進屋裏。


    主仆倆忙活一通,吳嘉忽而動作一頓,想起京郊外那間簡陋的竹屋,依稀記得數日前離開時,似乎屋頂有些漏雨,便扭頭問蓯蓉:“梁伯那頭可有來信?”


    蓯蓉搖頭:“沒有。”


    “幾日了?”


    “約莫三四日沒有信了。”


    “不應該呀。”吳嘉嘀咕了一句,一時沒放心上,待到晚間,見狂風刮個不停,到底放心不下,提筆寫了封信叫蓯蓉拿去前院,明早城門一開就送出。


    誰知前後不過半柱香,信件就到了吳方圓手上。


    女孩家的長大了,有了小秘密,不會再和小時候一樣伏在父親的膝頭撒嬌,爛漫隨心地講述心事,可見天的往外跑也不是一迴事,吳方圓早就起疑,這趟趁著捎帶吳寅的信迴京,他索性裝病把人扣留在家中。


    果不其然,很快莊子那頭就有了動靜。


    先是三日一次的信件往來,規律可循,吳嘉便和以前一樣,獨自在閨中消磨時間。隻時不時來關切他的身體狀況,流露幾分想要迴莊子的迫切。


    吳方圓一看,這信不能再通了,是以在上封信寄出時就截了下來。莊子來信詢問,也叫門房攔截,齊齊送到他的案頭。


    吳方圓向來疼愛吳嘉,不想在這件事上草率,和女兒離心。思量再三,還是把人叫過來。


    吳嘉一進書房,先看到的就是整齊擺在長條案上的幾封信,前一秒還嬌俏美麗的容顏頓時僵住,下一秒就沉下臉來。


    “我說梁伯怎幾日沒來信,原是被父親給扣下了。”


    吳嘉態度敞亮,不見一絲心虛。反倒吳方圓觀其行跡磊落,疑心自己錯怪閨女,有些拿不準腔調。


    “你不打算和我解釋一下?”


    “解釋什麽?”吳嘉問,“父親私扣女兒信件,才應該先解釋吧?”


    吳方圓自知理虧,輕咳一聲道:“我留你的信確實有錯,但我有我的原因,你一個女兒家,正和孫家交換名帖擬定生辰八字,外頭多少雙眼睛盯著,怎可大意?我問你,莊子那邊究竟有何事需要你三日就和梁伯通一次信?”


    吳嘉剛要開口,吳方圓就搶先道:“你當然可以蒙騙我,但我也可以派人親自去莊子查探情況。你要想好,這件事你究竟瞞不瞞得住。”


    吳嘉想了想,表情柔緩幾分,走過去為吳方圓捏肩。


    “既然父親都已經發現了,那我就實話實說吧,我的確在莊子裏藏了一個男人。”


    “什麽?!”


    吳方圓險些沒嚇出心髒病來,哪還有按摩的心情,立刻按住吳嘉的手盤問道,“什麽男人,你快給我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吳嘉打商量:“爹,我聽說您和普濟寺的廣普方丈有些私交,他近日可在京中?”


    “你問這個做什麽?”


    “聽說他有秘傳易容術,能讓人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


    “這不是一個女兒家該打聽的事!”吳方圓道,“你先和我說說莊子那邊的情況。”


    “可以,但我要先知道廣普方丈的行蹤。”


    吳方圓皺眉:“月底方家來人下聘,估計方賢侄也會一起來,你們倆多年不見了,成親前先熟悉一下,到時候讓你母親帶著你們一道去普濟寺,正好請廣普方丈測測姻緣,求個簽。”


    “好呀。”吳嘉爽快地應下,“有爹爹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到時候廣普方丈可一定要在,我還有事請他幫忙呢!”


    “滑頭,現在可以說了吧?”


    總歸要請廣普方丈為徐稚柳看臉,這事越不過吳方圓去,吳嘉不再隱瞞。吳方圓聽完前因後果,神色十分凝重。


    “沒想到景德鎮的形勢如此複雜。”


    “以他的才幹,遭人眼紅並不奇怪,他必是被人戕害的,好不容易才撿迴一條命。”


    吳嘉比任何人都清楚過程有多驚險,多少次高燒不退,命懸一線,大夫都說沒救了,讓她放棄,她不甘心,想他必也不甘,就死命往裏填藥材,凡是能救命的都不計後果地往裏填。


    也是他爭氣,一直吊著口氣,不肯瞑目。如今想來,她也倍覺唏噓,那究竟是怎樣一種求生意誌?


    她不由地想起在景德鎮的初見。


    那時,台上正講著他和小神爺背道而馳的故事,台下小神爺為他據理力爭,而他隱於幕後,局外旁觀,麵對黑的白的數之不盡朝他飛來的評價,仿若一團悠悠的雲,遙不可及。


    靜水流深,悲喜不論。


    那是吳嘉第一次從一個男子身上體會到心髒被收緊的感覺。


    “爹,他受了很嚴重的傷,你一定要幫幫他。”


    “你還說?這麽大的事,你們兄妹竟敢瞞著我!”


    吳方圓猛然一拍桌子,上等的紅木案幾跟著震動,起先堆成一摞的文書騰空而起,又淩亂四落,怎一個狼藉可言。


    吳嘉從沒見他發這樣大的火,被嚇得連連後退。


    “事發突然,哪來得及提前知會您。再說了,我、我們也怕您考慮太多,不肯援手。”


    “考慮太多?你說說,我能考慮什麽?”


    “您畢竟是官場中人,這事兒多半和閹黨脫不了關係,萬一您不想惹麻煩,想、想明哲保身呢?”


    “明哲保身?嗬,現在我就不需要明哲保身了嗎?”


    吳嘉喏喏:“救都救了,爹,您已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吳方圓氣得叉腰:“我怎麽養了你們這對兄妹,淨給我惹麻煩!”


    人是在景德鎮沒的,說到底隸屬江西,往大了說,一應民政皆事關布政使司。吳家正和孫家議著親呢,這事兒到底該不該知會孫旻一聲?倘若不知會,又該如何處理?


    “他現在是何打算?”


    “我也不知。”


    “那你是何打算?”


    “女兒、女兒想著,先治好身上和臉上的燒傷要緊,如若不然,他怕是連那道門檻都跨不過去。”


    別說區區二十出頭的少年兒郎了,便似他這般曆經千帆的,若遭人如此禍害,也難跨過心裏那道坎。意誌稍差些的,救不迴來是多數,即便救迴來了,恐怕也早就一死了之了。


    吳方圓心有戚戚,平複下情緒後,對吳嘉道:“明日我隨你去莊子上一趟,我要見見他。”


    這時的徐稚柳還不知道,吳家兄妹偷藏他於莊子的事情已然敗露,日日在窗前翹首等著景德鎮傳來信兒。


    麵對這張音容俱毀的臉,他依舊有種說不出來的恐懼。


    似乎恐懼和不能接受、難以麵對的並非毀容這件事本身,而是藏匿於毀容或身死背後的陰謀、虛偽,亦或可能錯付的真心。


    他一向是個善於思考和計劃將來的人。過去許多年,為了能堂堂正正替父親翻案洗刷冤屈,他沒有一日不在籌謀。他的腦子可以分成兩瓣,一瓣用於處理窯務,一瓣則在計劃退路。


    每次完成一步,下一步甚至下下一步的安排就已在實施了。


    然而這次,他完完全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他完全不敢分析和判斷背後那張黑手會是誰,不敢在沒有定案的前提下,設想一點那人的不好,哪怕隻動個念頭都不行。


    一想起她,他就會痛。


    那唯一一塊完整的,沒有腐敗的肉,既是軟肋,也是鴆毒。


    次日午後,吳方圓抵達莊子,在梁伯的引路下,見到了正在竹屋後高地上讀書的徐稚柳。


    遠遠望去,少年人手執書卷,負手立在溪岸旁,寒風從曠野襲來,揮斥著凜冬的權力,嘶吼怒號,而他專注一處,心無旁騖。彼


    時茂林深篁,澗水潺潺,山水之間,吳方圓忽而有種恍惚感,似迴到年輕時候,看到了昔日故友——有匪君子,淵渟嶽峙。


    隻這麽看著,就知不俗。


    徐稚柳聽到動靜轉身,也第一次看清了和好友長相有八分相似的吳方圓。


    因祖上都是塞北馬背上的功臣,吳方圓和吳寅身量都極為高大,吳寅膚色雖深了些,但劍眉星目,五官硬朗,勉強算個俏佳郎。


    吳方圓則生得草率些,方臉盤,懸膽鼻,乍一看氣勢唬人,頗有幾分關公之威,細看又笑紋極深,有彌勒之風。


    尤其今日不上朝,他穿了一件暗花紗常服,更襯得他魁梧方正,和方圓沾不到一點邊。


    兩人隔著涓涓溪流對望了片刻,還是徐稚柳先反應過來,戴上帷帽,涉水迴到岸邊。


    他先是朝吳方圓行了一禮,爾後道:“吳大人見諒,小生麵容醜陋,恐怕驚嚇大人才遮麵示人,望大人不要介意。”


    “無妨,你的事嘉嘉已同我講了,我這次來,確也有事要問你。”


    兩人迴到竹屋,梁伯給他們各自倒了杯茶,識趣地退到了門外。


    徐稚柳在見到吳方圓的那一刻起,幾近僵死的腦子終於又開始了運轉。是以不等吳方圓開口,他先主動說道:“這次是我拖累了吳兄和吳家小姐,我願一力承擔,還請大人不要責怪他們。”


    吳方圓問:“你一介草民,如何承擔?”


    徐稚柳略思考了一會兒,答道:“據我所知,我還活著這件事隻吳兄和吳家小姐,吳大人另莊子上這些人知曉。莊子上都是吳家的人,想必沒有大人的吩咐,他們不敢隨意聲張,何況他們並不知曉我的真實身份。既然事情還沒敗露,想必不會牽連大人一家。我……我會盡快離開,不給吳家惹來麻煩。”


    吳方圓不說話。


    徐稚柳的心漸漸往下沉:“大人若不放心,非要徐稚柳死在景德鎮的話,那麽,我的命大人盡管拿去。”


    “你不想活?”


    徐稚柳輕輕一笑:“螻蟻偷生也需要信念。倘或世人認定徐稚柳已經死了,那麽就憑我這張臉,誰能信我?誰敢信我?便有天大的冤情,我也沒地方說。”


    “那你為何不死?”


    徐稚柳又是笑:“大人慧眼,想必已經看出來了,我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死了,即便杳如黃鶴一場空,我也想爭一爭。”


    吳方圓歎道:“徐稚柳,一年前你在大龍缸越級上書,狀告安十九時,我就知道你不甘心。可你得到了什麽?你可知若非太監橫行無忌,我等文官集體忍無可忍,想盡辦法替你在朝野走動,你要受的何止一劍?你的命早就沒了!”


    徐稚柳一驚。


    “你要爭公平,爭公道,爭正義,我何嚐不知?可這些東西,你掙得來嗎?你區區一介草民的一條賤命,拿什麽資本去爭?!”


    吳方圓道,“那一次你沒有死,是你命大。這一次你沒有死,卻非人力能及,而是老天爺的恩施。既如此,我勸你還是放下,忘記前塵吧。”


    “大人的意思是?”


    “我會給你一個身份,你找個沒人的地方安度餘生,也算全了你和我兒的交情。”


    不等徐稚柳表態,一個聲音破門而入:“爹,不可!您答應我的,要請廣普方丈為他治療燒傷,怎能出爾反爾?”


    吳方圓看著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親閨女,再看看後麵縮頭縮腦的梁伯,就知這丫頭不是剛出現。他強忍著怒火,辯白道:“我沒說不給他療傷。”


    “那您就別耽擱了,趕緊寫信給廣普方丈吧。”


    她這話說得輕巧,廣普方丈是誰都能請動的嗎?是想見就能見的嗎?皇帝想見人一麵都要提前去申請,遑論是他。


    吳方圓拿她沒有辦法,看了看徐稚柳暴露在外的皮膚,想到他受的罪,心下也生出幾分憐惜,故道:“昨日我已修書送去普濟寺了。”


    吳嘉當即喜上眉梢。


    她在外人麵前總端著幾分世家小姐的矜貴,隻對著自家老爹才會又哭又鬧,暴露無遺。想到方才一時心急,叫徐稚柳看到了自己咄咄逼人的一麵,臉頰頓時泛起熱意。


    不過比起為他爭取到的機會,這點羞赧不算什麽。


    她立刻叫蓯蓉去準備暮食。


    高額聘來的廚娘總算有了用武之地!她實在高興,對吳方圓說:“爹,您不知道,自打徐家阿兄病了,就沒一日好好用過飯。這人不吃飯,身體哪能好呢?您快替我勸勸他,叫他知道廣普方丈的厲害。”


    吳方圓和徐稚柳聽著這聲“徐家阿兄”,都沒反應過來。


    吳嘉仿若未察,走到兩人中間,自如地坐下倒了杯茶。


    聞著金秋裏她和蓯蓉撿拾曬幹的桂花泡出的淡淡茶香,她朝吳方圓眨眨眼睛:“今晚娘不在,您盡管暢飲,我保證一個字都不向她透露。哦對,忘了告訴您,我還給您備下了您最愛的陳年花雕和醉蟹。隆冬裏喝上一壺溫好的酒,再吃一口螃蟹,甭提有多快活了!”


    末了,趁吳方圓被迷得七葷八素的時候,對徐稚柳粲然一笑。


    徐稚柳沒忍住牽了牽嘴角。


    吳方圓就被她四兩撥千斤的伎倆帶跑了,摸摸腦門。


    方才他說到哪裏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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