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在長白山的這幾天過的並沒有她來之前在腦海裏想象中的那樣輕鬆,除了剛來的那兩天放肆地玩了個爽快之後,之後的每天早上九點就得照常起來遠程辦公,陳言和司徒燼兩人去了北京負責pop up shop,貝秋要陪剛到b市的厲落,公司裏就隻剩幾個高層跟進聖誕和年底的活動,所以沈遇沒辦法掉鏈子,很多事得她看了以後親自點頭拍板。


    這天沈遇將早餐叫進客廳,剛換好衣服掩好臥室的門,戴上耳機準備開會,周瑾年就從裏麵出來,睡眼惺忪地坐到餐桌對麵捋了捋亂七八糟像雞窩一樣的頭發,伸手就拿起桌上的咖啡往嘴邊送。


    沈遇從電腦前抬起頭看向他:“不再多睡一會兒麽?”


    周瑾年笑著說“不了”,將杯子擱迴杯墊上:“起來陪你。”


    沈遇看了看他雞窩一樣的頭發,然後精神不濟地打了個哈欠,關掉自己的音頻,隨口問道:“你最近沒工作嗎?怎麽那麽閑?”


    周瑾年癱在椅背上,懶懶的舒展了一下胳膊,雲淡風輕地說:“沒有,我辭職了。”


    “什麽?”沈遇沒聽清他的話,就又問了一遍,然後手上也將正在運行的zoom給徹底關了。


    周瑾年拿起手邊的橙汁遞給她,神色自若地對她重複了一遍:“我說我辭職了。”


    沈遇接杯子的手一晃,差點將裏麵的液體潑出來:“為什麽要辭職?”


    周瑾年輕輕地挑了挑眉:“本來一早就該辭了,但之前還沒想好接下來幹什麽。”


    沈遇訝異地瞪圓了眼,低下頭沉吟了一會兒,灌了自己半杯橙汁後才繼續問道:“你現在是有更好的方向了?”


    周瑾年淡淡“嗯”了一聲,然後翹起二郎腿,說道:“明年年後我打算去紅杉。”


    沈遇怔怔地愣了兩秒,繼而不可思議地放大瞳孔,顫抖著聲音,刹那之間就因為激動而漲紅了臉,她從喉管裏發出的嗓音聽起來都有些失真的沙啞:“...什麽title?”


    周瑾年的嘴角彎出一個小小的得意弧度:“投資合夥人。”


    沈遇有些不明所以地蹙起眉:“投資合夥人?是gp嗎?”(general partner)


    周瑾年搖搖頭,然後說道:“不算,gp主要負責基金領域,但投資合夥人相對而言更像顧問。”


    沈遇聽了他的話,難耐激動地抿緊嘴角吞咽一口口水,盯著他的雙眼都因羨慕與敬佩淬出明亮的光:“那我該恭喜你了,你去那裏準備呆幾年?”


    周瑾年拿起餐盤中的可頌咬了一口,咀嚼了幾下,似乎在認真思考一般:“...初步預計的話,三到五年吧。”


    沈遇“啪”的一聲扣下電腦屏幕,全然忘了今天的早會要討論關於聖誕禮盒套裝的重要問題,急不可耐地問:“三五年之後呢?”


    周瑾年把玩著手中的可頌,神色深沉而認真:“迴家裏。”


    “...你很早以前就有這個規劃了吧?”


    周瑾年沒有直接迴答這個問題,似是而非地換了內容,他不會告訴沈遇迴家裏的打算是他跟周讓前不久談條件之下談出來的產物,口中隻淡淡地說:“也不早,前兩年的事。紅杉和黑石我更偏向於紅杉,你也知道傅璟山一直是我的人生憧憬。”


    沈遇咯咯地笑出聲:“誰不是呢?隻不過你現在離他越來越近,而他對於我來說還是隻是一個存在於媒體和數據上的figure。”


    周瑾年將手中的可頌放迴餐盤中,得了閑的手轉而摩挲起椅子的扶手,由此轉換了姿勢,改為挺背端坐:“你也可以的,你既然相信我,又為什麽不相信你自己?”


    沈遇聳聳肩,對此不置可否:“過年之後你就不會像以前一樣那麽得空了吧?”


    周瑾年點點頭:“對的,以後的時間肯定不會像上班那麽固定了,但時間會更加的靈活。”


    沈遇眯起眼打量了他片刻,走到茶幾邊拿起煙,點燃一支,直接挑明:“怎麽可能?這怕是以後的幾年裏,你最後的長期賦閑時光了吧。”


    周瑾年站起走到她身邊,拿過她嘴邊的煙,抽了一口,苦笑著承認:“也差不多算是。”撚著煙想了想又說:“我們年初抽空再去哪兒玩一趟吧。”


    沈遇點點頭,並未因他以後的奔忙感到不快,而是打心眼裏由衷地替他高興,那勁頭好像是自己進了紅杉似的。


    ……


    沈遇從長白山迴來後以為年底除了公司裏一堆催命般的事物需要解決以外,大約不會再有別的事了。


    周瑾年給她的震撼尚且沒消化完,她認為2023這滿是變化的下半年怕是不會再有什麽爆炸性震動她腦仁的事了,不成想,從東北迴來的第二天,她就接到了沈丘壑的電話。


    她接起電話前還想了幾秒,莫不是沈攸然又攛掇他爸來給她找麻煩,誰知沈丘壑的第一句話便是:“你爺爺得阿茲海默了,他說他想見你。”


    沈遇一貫接程遠質電話時所露出的嘲諷笑容僵在嘴角,好半天沒說出一個字。


    爺爺。這兩個字隨著她越是成熟,越是被她慢慢地刻意不去觸碰。


    有關於她父母的,親緣關係所帶來的一切,這些年在她能夠獨善其身後,她都選擇規避。


    原生家庭所帶給她的枷鎖她打破了,所帶來的痛苦她遠離了,但那些愛與溫暖,她也一起遠離了。凡事兩麵,當她放棄了一些有害物質時,互依互存的,那些對她好的人,她也一起放棄了。


    以前留學的時候一年迴來見爺爺奶奶兩次,現在迴b市九年多,還是跟從前一樣一年見他們兩次,除卻當時她跟沈攸然關係尚可的那段時間,會頻繁地參與每周的大家庭聚餐,見過十幾麵,從此也隻有爺爺過生日和過年會見麵了。


    掛了電話,她從公司裏魂不守舍地出來,路上遇見公司裏的幾個員工,跟她打招唿她也沒有聽見,隻是機械地向前走,似乎往複這個動作能讓她此刻頭腦清醒一些。


    她沒穿外套,也沒叫司機,一個人站在路邊攔著出租,深冬的風浸了涼水一般吹在臉上,吹得打起寒顫,吹得思緒飄得很遠,終於能迴憶起小時候。


    她是同輩中的第一個孩子,當初父母鬧離婚時,她跟著爺爺奶奶住了一段時間,那時住在建設路的老房子裏,每天爺爺會騎著車去給她買小紹興的白斬雞和血湯,偶爾帶個小金陵的鴨翅當零食。家裏有一架阿姨買的老鋼琴,爺爺托人找了音樂學院的老師,每周坐著公車帶她去上課,下課從老師家裏出來,街邊總會有小攤販,每次爺爺都會給她買一個油墩子或者雞蛋餅,讓她邊吃邊等車。


    練琴的時候,鄰居總說她彈哈農像在敲木頭難聽得要死,每天下午都要上來敲門說太吵了,爺爺每次都會幫他們吵起來,不允許他們說她的不好.....


    有些事不去想的時候,似乎就像沒有存在過一樣,然而一旦想起,卻像拉開閘門的水,再想叫停,卻怎麽都停不下來。


    仿佛一切都曆曆在目。


    沈遇的眼淚從眼角爭先恐後地朝外湧,越聚越多,模糊了視線。


    她有些不明白眼中的液體因什麽情緒而起,又為什麽如此洶湧不息。


    不等她想明白,停在路口的出租車就不耐煩地搖下車窗大聲問她到底走不走了。


    她拉開車門上車,歎了口氣,寒氣在玻璃窗上化出水汽,模糊一片,依稀與她此刻的心鏡有幾分相似。


    ……


    沈遇剛到小區門口就下車了,沒有讓司機開到樓下,她需要一點時間去整理情緒的波動。


    她從門口往裏走,看著這個依稀見不到綠化,走道幾乎被車停滿的小區,心裏對沈丘壑又產生了一些負麵的苛責情緒。


    自己住的那麽好,給自己父母就買在市區邊上這種零幾年的破小區裏,十幾年也未曾想起來給老人挪挪窩。


    沈遇想了想又自嘲地笑笑,那自己又是什麽好人呢,平時連麵都不露。


    真是冷血慣了的一家人。


    它擦幹眼角的水漬,推開連門禁都壞了的大門,跑到黑乎乎的電梯口前等電梯。


    電梯下來的很慢,每層大約停差不多半分鍾,莫名地就讓她感到煩躁,抬腳踹在早已脫落的牆皮上,黑色mb綢麵尖頭被磨出了線角,撲簌簌掉下的塵屑沾了她一腳。


    她覺得自己有點毛病,不知道這個舉動是在厭惡電梯還是厭惡自己。


    從電梯出來,就看見沈丘壑站在門口,手上還捏著煙,她打量他半秒,心裏不情願但還是叫了聲:“爸。”


    沈丘壑難得沒有出口懟她說“你還知道有我這個爸”,隻是打開門,讓出半個身位讓她進去。


    沈遇換好鞋,走到客廳,奶奶坐在沙發上見她來了,眉開眼笑地起身來給她倒水:“姑娘迴來啦!”


    沈遇接過水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握住奶奶伸過來攬她的手捏了捏,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沙發上,悄聲問:“爺爺呢?”


    ”手怎麽迴事,怎麽這麽涼啊!多穿點呀。”奶奶一摸到她涼冰冰的手就驚唿了一聲,隨即將她的手掌攏進袖子裏捂著:“他剛剛睡下啦,你等會有事麽?有事的話我就去叫他起來。“


    沈遇下意識想要將手抽迴來,可下一刻卻又覺得自己表現得太疏離,隻好垂下頭掩飾眼底又泛起的波瀾,盡量克製地說:“不要緊的奶奶,我下午沒事。”


    奶奶拉著她到沙發上坐下,拿起毯子蓋在她的腿上,又轉身摸出空調遙控器,把溫度調到三十度才開口說:“你爺爺生病了,這次叫你迴來,是有點事想跟你講。”


    沈遇還沒從自我產生的不適中抽離,啞著嗓子問:“什麽事?”


    “我們想你爸爸雖然給你付了首付買了房,但隻付了三成,還要你以後供,還是很辛苦的。你是家裏最大的,今年也二十七了,以後要是想要創業呢,想幹什麽呢,總歸手上要有現金對吧?我和你爺爺呢,因為以後需要別人二十四小時照顧,所以想去住老年公寓了。這個房子呢,他清醒的時候跟我聊,想過戶給你,雖然沒有多少錢,賣掉的話稅後一千萬不到,但學區不錯,以後估計是有漲頭的,你學經濟的你看以後什麽時間好,你就賣掉,這樣總好過沒有東西傍身對吧?女孩子嘛,要做事業不容易的,我們幫不上什麽忙,你麽從小就很獨立很優秀,我們曉得的,所以呢,我們就把這個房子給你.....”


    沈遇盯著眼前不斷翕動的嘴巴,隻覺得腦子嗡嗡的一陣響,漸漸開始聽不見她在說什麽。


    她的眼睛又不可抑製泛出潮氣,心裏一下一下跳的很沉,她大約知道情緒從何而來了。


    她既愧疚於自己長久以來的刻意冷漠,又無地自容於老人的這份溫暖關懷。


    她怎麽也不會想到,突然叫她迴來會是為了這樣一樁事。


    她早就將他們釘在她的對立麵,跟沈丘壑和他融洽的新家庭捆成了一團,把他們強行融入她不堪迴首,為之不恥的童年,就此努力無視他們,抹殺他們,盡量不跟他們扯上半點關係。


    這樣她就可以如同間歇性失憶一般忘記那個自六歲後突然不被重視的自己,忘記少年時期孤獨無助的時光,忘記長大後被別人指著脊梁骨嫌棄的時刻。


    好像隻有這樣,她才可以生出無堅不摧的壁壘,將自己牢牢護住。


    一直在外麵抽煙的沈丘壑不知何時進了屋,順手拿起茶幾上的抽紙遞給坐在沙發上的沈遇,一臉的無奈:“哭什麽哭啊?這麽大的人了還哭,我在你這個年紀都有你了。人年紀大了肯定會生毛病的啊,以後你有空就多去看看他們,他們很想你的,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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