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鬼有些傷心,即墨還是沒有把她當自己人,問她要一個山精還這麽猶豫。


    即墨急急地跟著又說:“不行就算了……”


    小山鬼飛快地打斷了他的話:“可以。”


    即墨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表情依然很難為情。


    小山鬼更傷心了。以前即墨說過,隻有靠自己渡劫才能在修仙之路上走得更遠。所以這個山精是沐嬈想要吧,所以即墨才會猶豫掙紮,最後還是妥協。


    不過,她還是會給他。


    小山鬼憂傷地看著即墨,在心裏對他說,我什麽都可以給你,隻要你要,隻要我有。


    3


    小山鬼帶著即墨和沐嬈迴到了鍾寐山,山鬼們就住在鍾寐山上的采蘭穀。


    他們走到采蘭穀的入口,族長迎了出來。聽小山鬼說她要住進漪蘭洞,並要他給自己的救命恩人即墨一個山精時,族長的臉色很精彩。像是有些愧疚,又有些慶幸,最後定格在鬆了一口氣。


    兩個魁梧猙獰的護衛帶著小山鬼迴穀,小山鬼向前走了兩步,突然停了下來。她求族長:“幫我一次,讓他看一眼我真實的模樣。”   族長答應了,一道炫目的光芒籠罩著小山鬼,寵物般可愛的小山鬼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清麗如仙的身影。


    皎如明月,渺渺乘風。


    小山鬼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又不知說些什麽。她隻能對即墨笑,柔柔的,帶著許多說不出感情。


    那個樣子,是一種令天地失色的美麗。


    族長說:“進去吧,泊箏。”


    小山鬼癱在侍衛的身上,軟軟地點頭。


    直到她的身影不見了,即墨才迴過神來。


    他在想,原來小山鬼有名字啊,原來她叫泊箏。


    泊箏,真是個悅耳的名字。


    泊箏趴在漪蘭洞裏鐵柵欄的邊緣,看著即墨和沐嬈越走越遠,直至消失不見,她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澀。


    被關在了這裏,再也不能去見即墨了。沒有了好吃的梅花糕,沒有了好喝的酸梅汁,也沒有了即墨……


    她很喜歡即墨,很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但是,她再也出不去了。


    她將待在這座牢籠裏,度過她永生的歲月。她的琵琶骨被碩大的鐵鏈穿透,她的腳上拴著兩個大大的附著咒語的鐵球。在這永生的歲月裏,她將待在這個牢籠,戴著這些刑具,蒼白地過下去。


    不過沒關係。泊箏望著即墨離開的方向,默默地說,我什麽都可以給你,隻要你要,隻要我有。


    泊箏的父親是上一任的族長,他成仙的時候,把山鬼之心交給泊箏,對她說:“好好兒修煉,早點來找我。”


    山鬼之心不僅是山鬼一族族長的令鑒,它還是一件法寶,能幫助山鬼加快修煉的速度,順利成仙。泊箏的叔叔泊凜早對此生出覬覦之心,他趁泊箏不備,搶走了山鬼之心,並重傷了她。


    泊箏失去山鬼之心,遭法寶反噬變成幼體狀態。


    泊凜尚存的一絲親情,讓他將泊箏丟在山間自生自滅,即墨就是在狼群即將撕碎泊箏時救了她。


    泊箏積攢起一點點力量,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即墨了。一開始隻是想報恩,她跟在即墨的身邊,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為他做點什麽。但是慢慢的,她就喜歡上了這個溫和的妖族少年。他總是溫和地微笑著,讓誰都生不出一絲惡感。


    那一天,即墨練完劍,突然對泊箏待的方向笑了。那一笑,就像穿破烏雲的陽光,一瞬間照亮了泊箏的心。


    明知道他看不見自己,明知道他是在對她身邊的小妖們笑。但泊箏的心不可自抑地就動了。


    所以明知道迴到族裏,泊凜一定不會放過她。泊箏還是仗著他不敢明著對付自己,要挾他給即墨一個山精。


    她是用自由給即墨換的山精。


    泊箏遠望著即墨的家的方向,她說過的,她什麽都可以給即墨,隻要他要,隻要她有。


    4


    不知過了多少個寒暑,漪蘭洞的大門被打開了。泊箏睜開眼睛,奶奶給她打開鐵鏈,把山鬼之心遞給了她:“雖然他是我的兒子,但我也不能看著他囚禁我的孫女一輩子。”


    奶奶對她揮了揮手:“走吧,別再迴來了。”


    泊箏愣了一下,心中頓時生出了狂喜。


    她不分日夜地趕往即墨的家中,下雪的冬天真冷啊,泊箏凍得直哆嗦,卻露出喜悅的笑容。等迴到那裏,就有溫暖的火爐了。


    她可以見到即墨了,她竟然還能見到即墨!泊箏是那麽興奮。


    她迫不及待地飛到即墨的屋子外,裏麵亮著光,有人。


    她扒著窗戶往屋裏張望,即墨和沐嬈正在說著什麽,沐嬈露出好看的笑容。


    她呆呆地看即墨溫柔地幫沐嬈撫平鬢角,身後的冷風唿唿地刮。


    好冷啊,要凍壞了。


    身上的傷口在疼,心裏也有一塊好疼好疼,臉頰貼在窗上,更是生疼生疼的,但泊箏不想走。


    窗上鑲的是水晶,透明的,即墨的身影很清晰。泊箏看啊看,就好像已經穿過玻璃,坐在即墨身邊。她傻乎乎地笑了。


    隻是,那個位置已經多了一個人……


    眼睛裏漸漸蒙上一層霧氣,把即墨遮擋在大霧後。於是泊箏又看不見即墨了,隻有一道朦朧的人影,在氤氳的眼裏浮動。原來,他們已經在一起了。


    過了很久,即墨才把沐嬈送出門去。


    即墨關上門走向窗戶,目送沐嬈順著樓閣走出家門。大廳的窗戶,臥室的窗戶,書房的窗戶,沐嬈離開的身影越來越遠。他拉開書房的窗,凝視著沐嬈的背影,黝黑的瞳孔裏湧動著看不清的思緒。


    泊箏凍得昏昏沉沉的時候聽見即墨窗子打開的聲音,即墨正要關上窗子,低頭就看見了快要凍僵的泊箏。


    即墨愣了一下,隨即把窗口拉得更大。泊箏猛地睜開眼睛,感覺到了順著窗戶傳出的暖意,然後她就被即墨抱進了屋子。


    泊箏感受著即墨懷抱裏的溫度嘴角不可自抑地揚起,迴家了哦。


    即墨把泊箏放在凳子上,迴去關好窗,轉身走去了書房。泊箏虛弱地靠著椅背,她好想要即墨留下來陪陪她。可是泊箏沒有力氣爬起來,隻好軟軟地癱在那裏。


    過一會兒即墨迴來了,把一碟梅花糕推到泊箏麵前。


    泊箏看看梅花糕又看看即墨,傻掉了。


    即墨微笑的眼中含著淚光,他說:“歡迎迴來。”


    這是泊箏的一生中,聽到的唯一的,最動聽的話。


    冬天很快就過去了,春暖花開的時候,泊箏透過窗戶看桃花一朵朵地鋪滿了枝丫,豔紅的顏色,美極了。


    即墨端來一碟梅花糕,一碟桂花糕,還有一碗酸梅湯,抱著泊箏給她喂梅花糕。


    泊箏呆呆地看著即墨,即墨揉了揉她的腦袋說:“明明長大了很美的,怎麽一直都是這麽小小的一隻?”


    即墨覺得她變大了很美嗎?泊箏很開心。她想告訴他等她消化了山鬼之心的力量,她就可以變大了。


    可是即墨又說:“今天是我最後一次喂你,我要成親了。”


    泊箏覺得喉嚨好像被堵住了。


    即墨這一天似乎化身為了絮叨婆婆,一直嘮叨個不停。“沐嬈總懷疑我是不是喜歡上你了,她說我總是念叨你。其實怎麽可能呢,你還這麽小……我隻是……隻是害怕……”


    “我不停地想起你最後對我的那個笑容,總覺得你笑得好難過。我好怕你為了給我山精要付出什麽不得了的代價……總夢到你哭。”


    “幸好,幸好你迴來了……真好,你迴來了真好,我終於可以安心地和沐嬈成親了。”   泊箏呆呆地待在即墨的懷裏聽他絮叨,聽他講對自己的擔心,一股又開心又難過的情緒在她的心裏肆虐。


    她在想,哦,原來即墨也舍不得我啊!


    又在想,哦,原來我迴來了,你就要成親了啊!


    這個時候,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寧願迴來,還是不迴來了。


    突然,大門被踹開了。


    沐嬈滿是恨意的目光淩遲著即墨:“你既然這麽舍不得她,怎麽不娶她!”


    泊箏往即墨懷裏縮了縮,即墨看了看沐嬈,又看了看泊箏,歎了口氣對沐嬈說:“嬈嬈你出去。”


    一瞬間,沐嬈的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


    即墨又重複了一遍:“這是泊箏的房間,嬈嬈你出去。”


    沐嬈煞白著臉,她狠狠地瞪著泊箏:“你別得意。你以為即墨愛你嗎,他明知道你和你叔叔的糾葛卻還是把你送迴了采蘭穀,你看他多愛你!”說完,她抹掉淚水跑了出去。


    即墨依然穩穩地抱著泊箏,他把手中的那塊梅花糕喂到她的嘴裏,連聲音都沒有太大的變化,他依舊溫柔地說:“來,吃一塊。”


    泊箏別開了頭。


    即墨卻像沒注意到一樣,他把那塊梅花糕又湊到泊箏的嘴邊,溫柔地誘哄:“乖,來吃一口。”


    泊箏再一次躲開了。


    “去追她吧,即墨。”泊箏低著頭說,“我不恨你,你也不要覺得虧欠我。我很好,真的。”


    這一次,即墨動了。他摸了摸泊箏的腦袋,然後放下了她。


    即墨追了出去,泊箏拿起那塊即墨拿過的梅花糕小口小口地吃,一點餅屑也沒落下。


    山鬼天生是半妖半仙之體,是最敏感不過的生物。她怎麽會不知道即墨找她要山精時的掙紮是在作戲,又怎麽會看不到即墨再次見到她時那一瞬的驚愕情緒。


    但是,她愛他啊!


    泊箏吃完最後的一口梅花糕,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她愛他,所以她什麽都可以不在意。


    她劃開自己的胸口,取出了那顆山鬼之心。火紅的,溫暖的一顆心髒,戴著它,她還有一個月就可以恢複法力,恢複成原本的模樣,她很想讓即墨一直見著她本來的樣子。


    但是,她等不到了。


    即墨的身邊已經有了愛人,如果她還想跟著他,就隻能一直做一隻小山鬼,做即墨的寵物。


    5


    那天晚上,即墨沒有迴來。


    第二天即墨依然沒有迴家。


    泊箏漫天遍野地去找他,問遍了周圍所有的妖,最後,她在一條小河邊找到了他。


    即墨躺在雜草叢生的沙地上,臉頰醉得通紅,他打了一個酒嗝,傻傻地對泊箏笑:“沐嬈,不要鬧了,我們迴家。”


    泊箏抱著即墨的肩膀,她想抱起他,卻怎麽也抱不動。即墨不停地掙紮,模糊不清地說:“我找不到她……”


    “我哪裏都找不到她……”


    說著說著,即墨就哭了。他抱著泊箏,哭得就像小孩子一樣:“嬈嬈,我利用了泊箏,但是我是為了你。我隻是覺得對不起她……我喜歡你,我隻喜歡你。”


    “知道,我都知道。”泊箏一下一下地安撫著即墨,即墨失聲痛哭。


    泊箏溫柔地說:“我們一起去找她……我們會找到她的。”


    皎潔的月光之下,泊箏矮墩墩的身體挺直得像一個支架,穩穩地承擔了兩個人所有的重量。


    那個晚上是一個禁忌的分割線。


    第二天起來,即墨依然早上練劍,給泊箏買好吃的梅花糕。看起來若無其事,但他卻越來越瘦了。泊箏仗著自己的五短身材對即墨賣萌,即墨笑了笑,晚上給泊箏多加一塊梅花糕,依然繼續瘦下去。


    泊箏試圖建議即墨去找沐嬈,即墨卻提早看破了她的心思。他淡淡地說:“她會迴來的。”語氣裏很肯定,眼神卻有些憂慮。泊箏還想說話,即墨卻攔住了她:“讓我靜一靜好嗎?”


    即墨帶著泊箏換了住的地方,一個不大的院子,沒有了伺候的妖精。泊箏很高興,每天都興高采烈地給即墨做飯菜,幻想著自己和即墨是一直住在這裏的一對小夫妻,他們一直相愛著。


    即墨練劍時,泊箏不再隱身,托著下巴靠著門邊可以一直看下去。


    即墨每晚都遙遙望著沐嬈師門的方向,那時,泊箏就靜靜地陪在他的身邊。不想到沐嬈的話,她可以幻想兩人是在一起曬月亮。


    一個月之後,沐嬈迴來了。


    帶著她的師門長輩,一行數十人。一溜穿著白底藍邊衣服的門派弟子站成排,沐嬈用劍鋒遙指即墨,聲音冰冷:“交出那隻山鬼!”


    即墨沉默地看著沐嬈。


    沐嬈一記又一記的妖術打在即墨的身上,即墨卻不還手。即墨的身上出現一個又一個的傷口,鮮血濕透了他的衣衫。沐嬈恨恨地道:“快把山鬼交出來!”


    即墨淡淡地搖頭,斂下滿眼的痛苦。“嬈嬈,我不還手,你想如何對我都可以。但是你不要牽連無辜。”


    這時,沐嬈身後的師門長老走了出來。他聲音淡漠,蘊涵著無上的力道:“山鬼怎麽能算無辜?他們把持山精,獨享成仙捷徑。占有妖界的領土,卻對我妖界沒有任何的貢獻!此等無道孽畜,見必誅之!”隨著最後一個“之”字,長老的手掌向即墨的額頭拍去。


    “不要!”


    “住手!”


    兩道驚唿同時響起,一個是沐嬈,另一個,是泊箏。


    相比即墨的滿身是血,泊箏看起來更加猙獰。她已經恢複了長大的模樣,但她的每一個毛孔都滲出了血珠。渾身上下,無一處是好的。


    即墨既驚又怒:“你是怎麽逃出陣法的!”


    因為她用了山鬼之心的力量啊!


    隻是,這麽頻繁地取出安入,她的身體有些承受不住呢。


    泊箏對他微微一笑,帶著滿身的鮮血,她迎向了長老。


    “你要抓的人是我,放了他,我跟你走。”


    6


    長老把泊箏關進籠子,幾個門派弟子日夜看守。即墨看著泊箏被塞進一個小小的籠子裏,縮著手腳,蜷著身體。她長長的頭發拖在地上,隨著移動,在地上留下淩亂的血痕。


    那種感覺,好似她被當成了某種牲畜。


    即墨的心中突然就浮出尖銳的疼,整日陪著他的小山鬼,怎麽可以被如此對待!


    那晚,即墨用眩暈術放倒了所有的護衛,他抱著泊箏在夜風中奔跑。拚命地奔跑,跑過高山,跑過草原,跑過了無數的地方。直到到了鍾寐山,即墨把泊箏放在石頭上,他一身都是血,他的血,她的血,融在一起不分你我。   即墨的淚水滴在泊箏白得幾近透明的臉上,他用他一向溫柔的語調不停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泊箏卻笑了。她接住一滴即墨的淚,喃喃道:“你哭了,我很高興。雖然你不是為我……”


    泊箏又說:“你知道嗎,雖然我隻在你身邊待了十年,但我整整看了你一百年了。”即墨的臉色頓時變了。


    過去的那一百年裏,即墨用溫柔的外表欺騙了太多的妖,但每一個被他騙過的妖都從未質疑過他欺騙了自己。


    即墨已經太習慣於此了。溫柔地使出陰謀,陰謀得逞後再編出理由繼續對對方溫柔,好讓對方不記恨自己。


    他靠這一招躲過了將軍府裏哥哥們對他的排擠,幫他父親奪下了無數的城池……最後,他靠這一招換得了他的自由,常住在方便等沐嬈的地方。


    泊箏將那滴淚緊緊地握在了手心,她閉上眼睛說:“你走吧,我不會對付沐嬈。山鬼一族更不會。”


    這不就是即墨的目的嗎?看出了她掌握著山鬼之心,以為她成為了山鬼一族的族長,害怕她死後沐嬈被山鬼報複。所以他才會甘冒奇險,從長老手中救下她。


    不用對她演戲了,她早已知道即墨是什麽樣的妖。隻是她愛他,所以什麽都可以給他,她的信任,她的性命。


    隻要他要,隻要她有。


    泊箏掙脫即墨的懷抱,一步一步地遠離了即墨。走上小路,走上山林,走到了他看不到的角落深處。


    其實,她也有點累了。總是不停地追逐著一個人,總是無望地愛著他,真的是很累了。


    如果她消失,沐嬈安好,這就是即墨想要的。那麽,如他所願。


    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到了銷魂崖邊,泊箏停了下來。她寬大的白衣在山風中翩躚,長長的黑發紛飛起舞,泊箏轉過身說:“出來吧。”


    長老,一身紅衣的沐嬈以及她的同門一起出現。沐嬈看著泊箏的目光帶著刻骨的仇恨:“你真不錯,居然能讓即墨帶著你逃跑。”


    泊箏對她溫柔地笑:“那麽你豈不是更不錯,急得他不得不帶我逃跑。”


    “你是說……”沐嬈的表情頓時亂了,變得似悲又喜。她本是絕頂聰明的妖,泊箏一點破,她自然明了其言下之意。即墨趕她走是為了她,救泊箏也是為了她,他做什麽都是為了她。


    泊箏又笑了,這是她最後能為即墨做的事了。


    放開情愛的因素,她覺得沐嬈和即墨這兩個妖真有意思。一個過分小瞧了山鬼的實力,竟想放她迴去以把山鬼一族一網打盡。一個卻極大高估了山鬼對族人的感情,竟以為山鬼們會為她傾巢而出。


    其實,不是這樣的。


    她泊箏,從愛上即墨的那一天起便注定自始至終地孤獨。即使她死了,也沒有任何人會為她難過。


    她突然有些說不出的難過。


    “今天除了沐嬈,你們都給我陪葬吧。”這句死亡的宣言,在泊箏滄桑的聲音中,輕若歎息。


    隨後,鍾寐山上綻放了世間絕無僅有的煙花。


    7


    “泊箏是怎麽殺死那些妖族的,她不是法力全失了嗎?她真的死了嗎?”小小的蘭花妖眨巴著一雙好奇的大眼,不依不饒地追問著故事的細節,“還有即墨,之後他就和沐嬈在一起了嗎?他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泊箏嗎?”


    蘭花妖憤憤不平,泊箏付出了那麽多,即墨卻一點也不喜歡她,真是太不公平了。


    講故事的妖一頭白發,黝黑的瞳孔裏幽沉沉的,藏著誰也看不懂的情緒。他說:“你忘了山鬼之心了嗎,泊箏引爆了山鬼之心,和圍攻她的妖族同歸於盡了。泊箏,自然是死了。”


    “而即墨,他也沒有和沐嬈在一起。他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泊箏,但是他知道,他的一生中再也不會有一個妖像泊箏一樣愛他。即墨是個無情的妖,他無情到可以不認自己的父母,但麵對泊箏給的這樣的感情,他依然沒有辦法不動容。所以他還愛著沐嬈,但他卻無法再和她在一起。”


    “這樣啊……”這個結局並不十分滿足蘭花妖的期待,在她想來,泊箏為即墨付出了這麽多,即墨怎麽可以不愛她呢?


    蘭花妖太小,她不知道愛情這種東西,並不是隻要你付出,就會有迴報。


    白發妖又說:“其實這還不是結局。”


    蘭花妖頓時被勾起了好奇:“那結局究竟怎麽樣呢?”


    白發妖說:“泊箏死了,但即墨卻發現她還有魂魄尚存。即墨用魂魄珠裝下泊箏的魂魄,拿到仙人麵前請求把她複活。”


    “那他成功了嗎?”


    “成功了,但也沒有成功。”


    “啊?”小小蘭花妖頓時糾結了,這到底是成功沒有啊?


    白發妖說:“仙人同意讓即墨用全部的法力換取泊箏的複活,但泊箏卻不願再活下去了。所以……即墨就求仙人把泊箏轉世了。”


    蘭花妖頓時開心了:“轉世最好了,就做一隻蘭花妖,和我一樣!”


    “對啊,和你一樣。”白發妖的聲音突然有些哽咽。


    他說:“但是即墨一直都沒有明白,泊箏明明說不怪他,為什麽不願意複活和他在一起……他現在,已經願意和她一起了。”


    蘭花妖想了想說:“泊箏太累了。”


    “太累了?”


    “對啊。愛得太累,所以就算即墨願意和她在一起,她也不想再愛他了。”


    得不到迴應的愛,永遠都隻有付出。不斷地懷疑他說的每句話,害怕他又為自己布下了陷阱……真的太累了。


    兩個人在一起從來都不是結束,那隻是開始。


    即使即墨說他現在愛上了她,泊箏也不會再願意和他在一起。她的心累了,也害怕了,不願再多想這一次美好的誓言背後又藏著什麽陰謀,會不會讓她再付出更大的代價。


    寧願從此不再記得他,不再愛了。


    一瞬間,白發妖的白發似乎更白了。他黝黑的瞳孔裏折射著極端的痛苦,他隻有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衣袖才能不哭出聲來。


    “老爺爺,你要走了嗎?”蘭花妖睜大了一雙不解世事的眼,有些不舍地看著白發妖的背影。


    白發妖卻沒迴答,他佝僂著背離開了。


    采蘭穀的風嗚嗚地刮,似在哀悼,似在歡唿。這世上,從來就是懂愛的人更吃虧。但痛失世上最真摯的一份感情,未嚐不會讓人痛徹心扉。


    入骨相思卿不知 文\/天真無邪


    馮清來福寧殿見我時,我就快要死了,即便這大瀛宮內諸多姬妾不願承認。但是,我知道,她們更多不願承認的,是我大歸之後,關於她們去留無定的歸屬。


    除了馮清。


    我這輩子,再也沒見過這麽寡淡的女子,也再也沒聽過,從任何女人嘴裏,說出的比這更寡情的話。


    她隨內侍穿帳入內,帶過積於殿內浮起的層層藥香。我聞聲從枕上艱難轉過頭。馮清垂頭打量我,徐徐笑了:“我還以為你死了,”她頓了頓,便自顧自搖了搖頭,笑得天真且嫣然,“你怎麽還不死?”


    服侍左右的人站得並不是很遠,聽聞當即陡然色變,深深垂頭,唯恐我有可能的怒火波及他們身上。


    但是,他們並不知道,我要死了,死了,死在我廝殺一生的瀛國土地上。躺在床榻上那個奄奄一息的中年人,早已失去十幾年前戎馬倥傯的暢快淩厲,失去單刀匹馬攻敵屠城的剛勁狠辣,失去二十多歲那年,在那個齊國亡國的傍晚,在亂軍中硬生生將她從別人手上搶到的勇氣。


    那個中年人,就快要死了。


    一、


    瀛國,水與勝並立,開國的草莽皇帝取了這樣文縐縐的名字,卻未能如願將後生子弟生於血液的野蠻和冰冷徹底根除。在我繼位為瀛國的第二個年頭,我選擇了父輩們常做的那樣,以最冷血的做法,屠了齊國的王都。


    而我這輩子最好和最壞的事情,都始於那場戰役。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我並不知道臣子獻上來的女孩是誰。在齊國降城的傍晚,在那個有風聲和蕭蕭牧笛聲的夜晚,我見到她。


    她是被綁著送到我營帳的,在內臣粗暴的推攘下硬生生抬進來。驚懼的大眼睛閃著深黑色的光澤,帶著江南特有的水意。


    美麗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除卻那句感慨,我並沒有想太多,隻因美人何其多,而擁有美人的方式又何其相似。我走到她麵前,蹲下身子便開始解她身上繁複的衣裙。


    她嚇得連反抗都忘記了,隻是傻傻地瞪著我。瞳孔那麽亮,那麽黑,我這輩子都沒見過比這更好看的眼睛。她握住我解開她第一顆衣扣的袖子下擺,低聲開口:“求求你,能不能放過我?”


    我沒說話,她以為我聽不懂齊國話,遂又生澀地用大瀛話重複:“大王,請放過我。”


    我笑了笑,掩去眼底的一點冰冷,用齊語問她:“是誰教你的?”


    她眉間掠過些許喜色,以為是我鬆動的痕跡,便急急解釋:“是霍將軍教我說的。”


    營中姓霍的將領並不太多,印象中有個叫霍元剛的守軍,在禁中帶兵操練的時候見過寥寥幾麵。


    我抬手拂過她兩頰深陷的酒窩,笑了笑:“是霍元剛嗎?”


    她就這麽瞪著我,也沒有迴答。瑟縮著往後退了幾步,捂住眼睛肆無忌憚地哭,淚水淌到我撫在她側臉的手背上。


    我愣了愣,有點哭笑不得。


    她哭到打嗝,抽噎著同我說:“我隻知道他姓霍……我迷路了……我也不知道怎麽進了大瀛的軍帳,我很怕……”


    在她斷斷續續的描述中,我艱難複原她之前遭遇的事情,大約是齊國邊境某家農戶的女兒,迷路之後誤入大瀛軍帳,為霍元剛所救,也不知道怎麽迴事就被當成俘虜送到我的營帳。


    我笑了笑,從地上站起來,朝她伸出一隻手:“先起來吧。”


    她傻傻仰頭看我,臉上還沾著適才沒來得及擦幹的晶瑩淚珠,更顯得稚氣。


    見她沒有迴過神來,我簡單地解釋:“霍元剛會帶你走的。”我抬頭,順著自窗欞射入月光揣測此間天色,想了想又補充道,“從這裏到齊國,大約也不是很久。”


    她聽不太明白我講的話,隻是愣愣地看著我,但是也知道可以暫時脫離險境,便拭幹眼淚,抬頭對著我倉促一笑,美麗如雨後朝霞。


    我漫不經心別過頭,等霍元剛出現,略微向他交代了些許要注意的事情,便讓他帶著那女孩離開大瀛。


    霍元剛怔了怔,抬起頭來的時候似有些不敢置信,但仍看得出鬆了一大口氣:“隻是,這是其餘幾位將領獻給陛下的,臣擔心……”


    我隨口“哦”了一聲:“別讓他們知道就好了。”


    霍元剛怔了怔,掙紮了一下,有些問題還是問出了口:“隻是今日,陛下似乎……”


    我支頤,垂目淡淡地打量了他一下,輕聲笑了笑:“你是不是覺得寡人今日,特別慈悲?”罔顧霍元剛連聲“不敢”的迴答,我拋開書,想了想,“其實也不是我慈悲,隻是我見到她就想起一個人,想著如果有天她也遇到這種事……”在霍元剛略顯好奇的目光之中,我斂下眼睛裏的情感,淡淡地繼續道,“有天她遇到今日這種事,也盼著能夠遇到一個好人。”


    我同霍元剛交流用的是大瀛語,那女孩聽不懂,可憐兮兮地一直盯著霍元剛看,直至他走過來,俯身將她從地上扶起來時,才安心地笑出聲來,低聲叫了一句霍大哥。


    我移開眼,漠然注視霍元剛扶著那小姑娘悄然行入帳外夜色內。


    繁星點著天際浮雲,入夜應當有月色隱沒。


    霍元剛認為我慈悲,其實我從來沒覺得是救了那女孩,各人生死因緣劫,逃不掉的注定逃不掉。


    就好像,我放走了那小姑娘,卻怎麽都沒想到,在齊國亡國的時候,我還是見到了她。


    二、


    作為進獻給大瀛貴族子弟的俘虜出現,在我飲盡半盞茶的工夫,她同其餘年歲相當容貌俱佳的少女魚貫進入營帳內,我在心底笑了笑,還真是巧呀。


    她嚇得都快哭了吧,瑟縮在諸女背後卻掩不住顧盼生姿。睜得大大的眼睛上縈著一串細碎淚珠。


    已經有人將她認出來,竊竊私語在帳內如何都壓製不下去。


    我淡淡飲盡杯中酒,在眾人狐疑的目光中若無其事地道:“讓她逃了,沒想到還能在這裏見到。”


    座中一人訕訕笑道:“既然是大王的,那便還是留給大王吧。”


    我怡然將飲盡的酒杯擱迴席麵,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她驚恐地縮在營帳內一個角落裏,在我掀簾走入的刹那褪去最後一點血色,蒼白著雙唇緊緊盯著我身後,卻沒等到想要見到的那個人。


    我不發一言,走到她麵前。她絕望看著我,絕望到不應該是她那個年紀應當擁有的表情。


    我低頭,淡淡地看向她:“所有人都認為你是我的女人。”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還是帳外的那群男人,你自己選。”


    在我吻上她冰冷雙唇的時候,她停止掙紮。屬於她的家國,她的身份,她的年紀最無用的掙紮,直至在我完全占據她的那一刻,她都未能如願,得到暫時的逃離。


    深深的夜裏,我睡在她身側,卻洞悉彼時她所有動作。她因哭泣而微微顫抖的身體,壓抑在夜色裏關於對未來的悲鳴。


    還有,她無意識叫出的,霍元剛的名字。


    我聽著她哭泣聲,心想,其實也挺可憐的。


    第二天是大瀛國駐紮返城的日子。她木然任侍女畫出大瀛國時下最流行的妝容,直到侍女將她領到我麵前,她怏怏地低頭,連笑意也無。


    在返程靠近大坡湖的時候,她突然從馬車上躍下,推開瞠目結舌的侍衛,提著裙子疾步奔往湖邊,在任何人都還未迴過神來之前,已經急促地躍進湖麵。


    等我得到消息趕到時,那女孩已經被人從湖中救起。霍元剛抱著她,涉水而來,慢慢走到我麵前。


    隻是如何能不發現,她身上裹著他的戰袍,他素來冷峻的臉上浮現稍許淒涼,在垂首凝睇懷中的她時有憐憫一閃而過。


    霍元剛恭敬將她送迴我手上。我俯身將她抱起,在轉身離開的前一刻,霍元剛終於還是忍不住,朝著我的背影低低開口:“陛下,有些話,微臣不知道該不該說……”


    我停住腳,迴過身來睇了他一眼:“不該說的話,那就別說了。”


    霍元剛微微顫了顫,在我目光注視下將頭一點點低下去,包括他的聲音:“馮姑娘是個可憐人。”他仰麵顧我,有些不忍,“畢竟,她曾是個公主……”


    有風自營帳外掠過,已經是秋天了,碧藍色的天空落下三兩點雨來。我慢慢低下頭,俯身盯著他眼睛問:“你說,她是誰?”


    霍元剛想是沒料到我會突然發火,微微顫了顫,卻並不妨礙我,在這麽長一段句子裏,找到她的名字。“齊國公主,”他抬頭看我,更多的是不解和困惑,“馮清。”


    在吹來的三月微風之中,我抱著她慢慢往迴走,往迴走,走過蕭蕭的春風,走過嘶鳴的叢立戰馬。聽她伏在我懷裏,由哽咽衍生悲泣。


    我這輩子,再也沒見過一個人眼中能蓄著這麽多的淚水。哭得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想,怎麽會這麽巧,可又這麽絕望。


    三、


    我在大瀛國第二次見到她時,已是半個月之後。她高了一點,也瘦了很多,不變的是看我時驚懼和躲避的神情,帶著窘迫。就這樣被內侍押送到我寢殿,因為一個很有意思的罪名:潛外出宮。


    我拋下手中卷軸,垂目打量堂下被縛住手足仍不甘掙紮的女孩,笑了:“你不知道大瀛過子時不能隨意外出嗎?”


    她垂著頭,雙手被倒剪著縛在身後,連小腿都被盡責的禁衛綁得嚴實。聞聲抬頭看我時有不甘和憤恨,這時候倒像個孩子,尤其是瞪人的時候特別像。


    我無聲地微笑,緩步走到她麵前。一言不發替她解捆綁的繩子。雙臉陡然浮起一層紅色,不知是羞抑或惱怒,她掙紮著抬頭看向我:“放開我。”


    我沒有理她,繼續手上的動作。在她持續的阻撓和反抗中,淡淡掠了她一眼:“放心,你這樣子我還不至於對你做什麽。”她愣了愣的,但是很快便又開始下一輪掙紮,我按住她纖弱雙臂,輕笑出聲,“你要再這樣下去,我保不準不會對你做什麽?”


    她瞪著我,像是沒聽懂我說的話。就這樣瞪著我,直至慢慢浮起一層水霧,蓋住她黝黑的雙眸。


    她終於說話,帶著哭腔:“別碰我。”


    我停住動作:“除了我,還有誰可以碰你?”不待她開口,我幽幽地凝睇馮清,替她作答,“霍元剛嗎?”


    馮清愣了一下,傻傻地看著我。


    我心想,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可憐。


    她斂去眸中一閃而過的悲愴,抬起頭看定我:“對。”


    有突然的憤怒,不知是因她被我洞察的心事,還是她對著我再坦然不過的那個“對”字,餘下的動作已無須解釋和理智的分辨。那一夜她睡在我身邊,我用手掌擋住窗外亮到逼人的月光,想了又想,也許這輩子,也就隻能這樣了。


    其後便是例行的封賜,於德隆殿設宴宴歡有功之臣。我帶了馮清一道去,她座次被安排於我左手最近的地方,在落座之後,我含笑朝她伸手。


    她明明看見,卻冷冷地別開臉。


    我隻是笑,轉顧左右,內侍硬攙著她送到我身邊來,我裝作不經意環過她後背扶住她的一隻手臂。受驚之餘她很快開始掙紮,但可想而知,區區一個小姑娘的力氣如何能敵過異族的蠻力,不過是徒勞。我略笑了笑,俯首在她耳邊低聲道:“我是個沒耐心的人,但是,對你除外。”


    她孩子氣地瞪我,恨恨地移開目光。


    難以抑製在心底輕笑出聲。


    隻是等到霍元剛現身時,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再也笑不出來。


    他緩步入殿,豐神俊朗,群臣之中他不見得是最出色的那個,然常年殺伐於戰場的經曆讓他在儒雅的氣質外平添一份陽剛,如栗色陽光。


    我清晰感受到,那個坐在我身邊的小女孩在他出現起便微微顫抖,目光追隨於他行過的每一道痕跡。


    我端起酒杯,一點點飲下其中琥珀色的汁水。感覺她握在我掌心裏的手,慢慢變冷。


    宴半霍元剛獨自離席,正是酒到酣處,自然無人在意。其後,我隨意找了一個理由離開,出殿,擇了一處小徑慢慢走。


    那個晚上月亮很好,卻也稀薄,我將自己隱於偌大梧桐樹蔭下,身邊即是一片銀灰色的荷塘。我想,應該會很冷,就好像湖對岸馮清聽到霍元剛那句疏離的問候時,那個時候,她是不是也同我一樣冷。


    馮清的聲音隱著哭腔,像受傷的小獸嗚咽:“霍大哥――”


    霍元剛退後幾步,有梧桐落葉在腳底下發出細碎的聲響,神情恭敬卻也疏離:“馮夫人。”馮清在後宮並無封號,而這一聲馮夫人,卻是最安全並且合理的問候。


    霍元剛,他,終究將身後榮辱看得比她高。


    馮清垂首,哭得像個孩子傷心:“霍大哥,你忘記了嗎?十年前,在齊宮荷花池邊……”


    霍元剛抬頭,截住她說到一半的話:“夫人想是記差了吧。”他稍有停頓,又繼續開口,“不管是十年前,抑或二十年前,臣皆身處大瀛,並未曾去過齊國。”


    馮清怔了怔,想要說什麽,但已經有內臣尋著聲音往這邊走過來。


    我拂了拂衣袖上無意沾染的薄塵,負手順著月亮覆蓋的甬道慢慢往迴走,走過風聲中搖擺的紫竹林,走過花香覆蓋青苔的青石路,在內臣一路蜿蜒的俯跪中,想了想,其實霍元剛沒有說謊,十年前的事情我記得再清楚不過,彼時正值齊國鼎盛,我被父皇送到齊國做質子的時候,霍元剛並沒有跟著我一道去。


    風一點一點起來,吹動我翻滾的衣袖,也吹起我,皺於眉心三兩點不可與人說的哀愁。


    我想,真是絕望,絕望到沒一點機會。


    四、


    我父皇還在世的時候曾教導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因自己會出賣自己的事情,而權位從來不會。想起這話的時候,我正提著朱筆往內閣呈遞上的奏折上批複,將城中守將調往邊境,來控製齊國軍民的暴亂。


    我若無其事圈了一個人的名字:霍元剛。


    逼著自己不信都不行,這其中,到底多少是為公,多少是私心作祟。


    送霍元剛出城的那天,也是馮清自進宮以為唯一一次肯主動來見我。有時候覺得逗逗這個小女孩很有意思,有時候就會發現,那些隱藏於雲淡風輕之後的真相,有連自己都不敢正視的疼痛。


    我知道她為什麽而來,卻克製不了心底因此衍生的些許酸澀和難言,在她凝睇車隊緩慢離去的那一刻,我終於開口,冷冷的聲音像一把刀,輕易割裂她賴以生存的孤傲:“無須再看了,再怎麽看,霍元剛都不會迴頭看你一眼。”


    她低頭,隻是裝作沒聽到。


    再也遏製不住話裏的惡毒,怎麽都想不到我也會被一個小女孩逼到這樣一步。我上前一步,盯著她那雙好看的眼睛:“你以為他真的會為了你公然與大瀛國、與我為敵嗎?”


    馮清頓了頓,抬頭憤憤地看了我一眼:“是你逼他的。要不然……”


    我不知道她這個“要不然”後麵會是什麽,隻覺得她在說出那三個字起腦中似有什麽轟然炸裂,憤怒排山倒海湧入胸襟。我看她,笑得殘忍:“可惜,他沒膽子娶你,他怎麽會不顧自己前程娶一個亡國公主?”我盯著她眼睛,在她慢慢泛紅的雙眸內,刻意加重後麵那句話,“他不要你,你信不信,”我笑了一下,冷冷的,“就算寡人現在把你送到他手裏,他也會乖乖把你原封不動送迴來……”


    她仰首,揚起的手被我攔截於半空之中。在她崩潰的淚水裏,我俯身,盯著她一字一句道:“霍元剛他就是個懦夫。”


    她雙頰泛白,突然捂住雙唇,退後幾步。


    我稍有驚訝,動作先於理智扶住了她:“怎麽了?”


    她並無迴答,似不太舒服,吃得不多,吐也隻是吐出數口清水。我怔了怔,抬手正拂過她垂肩的整齊秀發,心髒突然快過一拍。


    禦醫確定,她是懷了身孕。


    我坐在一簾相隔的外廳,徐徐飲盡杯中最後的茶,聽到禦醫喜不自禁的恭賀聲並無太大的反應,隻是笑了笑。


    她背對著我朝內側躺在床上。我將這消息重複給她聽,其實並不重要,隻是我要這個孩子,這個,或許長得會同她相像的生命。


    隻要與她有關聯的存在,都能讓我欣喜。


    她用被子捂住眼睛,極慢極慢地哭出聲來。我坐到她身邊:“小清,其實當年,在齊宮……”


    還未等我講完,她突然側過身來,用她一貫輕柔的語調說出最決絕的話:“我不會生下這個孩子的。”


    我愣了愣,握住她雙臂想要告訴她:“小清,你聽我說。十年前,我見過你,”我低頭將她鬢邊的散發拂到耳後,輕聲告訴她,“十年前,在荷花池邊,你……”


    她突然笑了,眼睛裏有一閃而過的冰冷:“你是不是想要說,當年你遇到我,然後一直在找我?”她垂下雙眸,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已經沒什麽表情了,“所以,你殺我族人,滅了齊國,毀了我最後可以依附的家國嗎?”


    我沉默,卻不知道怎麽開口。我要如何告訴她,家同國,是我在除了你以外最無法掌控的兩件事,對大瀛國來說,我隻是一國之君。但是,我要怎麽說她才會相信。


    帶著冰冷的笑意,她盯著我的眼睛繼續開口:“我不會生下這個孩子的。”


    我微微笑:“這並不是你能決定的。”


    “但是,”她略一笑,冷冷的,“我可以決定怎麽讓這個孩子消失。”


    我一驚,起身握住她雙臂,有些難以置信。


    以前我總在想,就算她再厭惡大瀛,如果有個孩子,她是否也會軟化,或者慢慢改變,但是,最絕望的是,她,根本不想要這個孩子。


    我握住她兩手手腕,飛快壓在床的兩側,如預料中的,她很快開始掙紮。我看著她,靠得這麽近,近到都能感受彼此說話間噴出的熱氣。我就這麽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對著她道:“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能掐死你。”


    她若無其事地看我,眼睛通紅也裝作若無其事的表情:“我不會要這個孩子的,你殺了我也沒用……”


    我冷笑兩聲,抬手拂過她細如凝脂的臉頰:“殺你幹什麽,殺了霍元剛也是一樣。”


    瞳孔飛快收縮,像是沒想到我還有這一招。忍了很久又不敢發怒,泛紅的眼眶漸漸被水汽盛滿,委屈得不得了:“你放過霍大哥……”


    憤怒如火焰點燃僅存的理智,她就在我麵前,好看的眼睛,帶著淚的雙眸,嫣紅的雙唇……如果能就這樣掐死她,能掐死她,是不是就沒這麽多痛……


    我俯下身盯著她的眼睛,像盯著我平生最恨的人,咬著牙一字一字地說:“霍元剛他到底有什麽好?你現在還不明白嗎?他不要你,他為了榮華富貴他根本不要你……”憤怒連心髒都在抽痛,我狠下心腸逼著自己繼續道,“一個懦夫,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守不住的人,這種廢物,他到底有什麽好?”


    馮清突然哭了出來,這輩子我也沒見過她為了什麽事這樣傷心,哭得像個受傷的小動物,仔細分辨,也隻能清楚其中逶迤的,含糊哭腔:“你什麽都不知道……”


    我慢慢直起身,在那個有三月植物香的空氣裏迴過神來。左右服侍的人過來相扶,被我冷冷地推開。在偶有光線投射的深秋庭院,我慢慢往外走,踩著她嗚咽的細碎哭聲,踩著秋日裏並不溫暖的和風,自顧自茫然走在秋風中。


    這輩子,再沒什麽東西是我無法掌控的。長達二十多年的俯仰,我擁有過美人如玉傾城紅顏,也曾有過盛世江山萬世長安,隻在那一刻,在我擁有所有的那一刻,在那個小女孩悲咽哭泣聲中,我想不明白為什麽。


    我想,是不是,在哪個不經意的時候,我愛上這個小東西了。


    那個有點傻,會在受驚時瞪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人,受到傷害隻知道哭泣的女孩。


    我想,多麽荒謬,我告訴自己,多麽荒謬的事情。


    五、


    而有些事,就在那些分別的時光裏默然掠過。


    我想,應該就快到收迴那些兵權的時候了。


    三月後一日,她突然來殿內找我,也是她進宮來,唯一一次向我笑,試探著的,朝我微笑。


    明明知道她是有目的,明明知道深陷下去會是另一場欺騙,明明知道她遞過來的是一杯斷腸酒,但就是在她那樣明淨到無邪的笑容裏,逼著自己慢慢飲下去。


    連自己都不確定,這樣的日子到底有多久,她會對我笑,會溫和地迴答我提出的任何問題,禦醫開出的藥都能按時飲下,我對自己說,那就讓她騙吧。傾國以聘,隻要得她一日歡顏。


    那天晚上,她安安靜靜躺在我身邊。我知道她沒有睡著,我熟悉她每一個動作,就好像熟悉我自己。在竹影搖晃中,她起身,極輕極輕,走到我常年放置奏折的書案,用她一貫輕緩的動作,找尋她想要的一切。


    那一切裏,包括我經年累月找尋的,關於霍家所有存在或莫須有的罪名。位極人臣,並不見得是人臣的錯,而是權力誘惑何其之大,而坐在這上麵的人,卻再孤單不過。


    我想,真是可憐,我對著自己低聲說,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可憐。


    但是,無論怎樣說,她到底隻是一個小姑娘。


    軍型部署以及網羅的關於霍家以上犯下的罪證說到底不過是個假象。飛鳥盡,良弓藏也隻是表麵,我賭,賭一場大戰,賭霍元剛為求自保,逼宮德隆殿,我賭,霍元剛尚有血性。


    這招置之死地而後生,我算得分毫沒有差錯,甚至連他什麽時候帶哪路兵馬都沒有錯,當他帶著禁衛衝入皇城的時候,門外正燃起半人高的火焰,隻幹雲霄,桌上的殘酒,隻飲盡半杯。


    我朝他亮了亮我杯底:“愛卿來得頗為準時。”


    他反手將銀槍豎在身後,冷冷地看著我:“她在哪兒?”


    我淡笑,舉手一拍:“嗯,她會來。”


    原本隨在他身側的守將突然折身朝我跪下,在霍元剛微微泛白的臉色之中,我徐徐飲下其中最後半杯酒,朝他歉意地一笑:“看樣子,我暫時死不了。”


    其後發生的事情便和史書上寫的殊無二致,除卻些許誇張。事實上,真正能置於死地的,是我射中他心髒的那一箭,而其餘的,卻是因為馮清突然從殿外奔進來。


    我想,這一輩子,她是再也無法原諒我了。


    我一生都忘不掉那個畫麵,殿外燃起半人高的火焰,映著殿內明晃晃如白晝。那一箭霍元剛可以躲過,隻是馮清的出現讓彼此方寸大失,所有發生在一瞬間,他折身護住她,硬生生擋下原本可以逃脫的亂箭。


    她抱住他,傻傻地抱著他,像抱著此生至為珍貴的什麽東西。將臉頰貼在他額頭,低低,低低地說著悄悄話:“你還說你不記得我了,你不記得我,你還替我擋箭嗎……”


    而霍元剛,早已聽不到她說話。


    我走過去,走過手足相抵的屍首,走過縱橫的斑駁血痕。慢慢走過去,蹲下身子朝她伸出手,溫和地叫她的名字:“小清。”


    她極慢極慢抬頭看我,眼睛裏麵都是水,連鼻頭都被哭得紅紅的,更像個小孩。她像是沒明白我為什麽還會出現,傻傻地看了我很久,才低聲開口,用我聽慣了的語調,說我聽慣了的最絕望的句子:“我等了他十年,你殺了他。你卻殺了他……”


    她稚氣地看著我:“你怎麽還不死?”


    風氣吹過我梳起的辮發,我仰麵看天際流雲,用手背遮住眼睛。


    要怎麽告訴她。


    六、


    站在我床邊的馮清依然在笑,微涼的指尖拂過我並不年輕的側臉,那經曆風霜雨雪的,靜靜的夜裏。我慢慢閉上眼睛,我想,那就別告訴她了,寧可她這輩子都恨我,也別讓她知道了。


    不過是件小事,斷代於十年前的一件小事,十年前,也是在齊宮的荷花池邊。我曾遇到過一個小女孩,個子小小,皮膚白皙的小姑娘,負手笑嘻嘻地看著我,問我叫什麽?


    那個時候我被父皇送到齊國做質子,不會說齊語,這宮裏最多就高踩低的人,自然沒有人樂意同我說話,是以性格比常人更要冷上三分。在那小女孩鍥而不舍的追問下,我移開臉,低低開口:“滾。”


    我用大瀛語命她滾開,隻是這大瀛話中的“滾”同齊語的“霍”極其相似,她得到迴答,笑得極開心,露出缺的兩顆門牙:“呀,原來你姓霍。”


    她還在笑,在齊宮盛世太平的日影下笑得無憂無慮,其後又說了一句什麽話,可惜我沒聽懂。


    可是這句話,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被我記了很久,等到有能力迴國,我找遍齊國文人,將這句話生硬地念給他們聽,他們告訴我,這句話在齊語裏,有個最簡單不過的意思:“霍大哥,我叫馮清,你可以叫我小清。”


    偷光還碧 文\/天瑤


    序


    尖銳的刀劃過他的胳膊,溫熱的鮮血汩汩流出。


    “你決定了?此陣一旦開始,便再無反悔的餘地。”


    他抬手令血液滴入太極圖中,語氣決絕:“我明白這也許並不能改變什麽,但如果我不去嚐試,永遠不會有機會。”


    晦暗的房間裏發出一道微弱的光芒,直衝九天之上。


    他的身影沒入光芒之中,陷入時光旋轉的隧道。


    一


    他的雙目突然變得空洞,隻是一瞬間便恢複如常,看了麵前的女子一眼,忽然扯下了一身紅袍,淡淡地道:“我不會娶你。”


    殷凝碧腦海中迴蕩著巨大的驚駭,猛地掀起蓋頭,望著他不可置信地問:“你說什麽?”


    他的聲音很輕,卻斬釘截鐵:“我說,我不會娶你。”


    她仿佛迴不過神,隻是怔怔地望著他。


    這時侍從高喊道:“大膽賀之夏,竟敢公然抗婚!”


    賀之夏恍若未聞,隻是看了殷凝碧一眼,便向外走去。


    “之夏!”她突然驚覺,掀開蓋頭,猛地幾步擋在他麵前,露出近乎哀求的神色,“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突然之間,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他嘲諷地彎起嘴角:“二公主什麽時候這麽天真了?你真的相信我愛你嗎?”


    她想拉住他,伸出的手卻僵在半空中,恨道:“賀之夏,你敢踏出門一步,我就親手殺了你!”


    他冷笑一聲,斷然轉身向外走去,竟沒有絲毫猶豫。


    殷凝碧拔起身旁一個禁衛的劍,直直向他刺去。一道寒光閃過,在觸到他的後背時卻忽然間偏轉了方向,隻“刺”的一聲割裂他的衣袖。


    ――他知道,她不會殺他。


    “二公主!”人群中突然傳來一聲唿喊,他不用迴頭也知道,她咯出一口鮮血――那是深入肺腑的疼痛。


    可是他卻不敢迴頭。


    不能迴頭。


    二


    一年前。


    夜宴上燈火輝煌,殷凝碧漠然望著麵前的酒杯,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女帝日漸虛弱,皇太女之爭迫在眉睫――她終於忍不住出手了嗎?


    眼前雖是一派歌舞升平,府內外禁軍卻個個神情肅然,氣氛從她踏入門那刹那起便已劍拔弩張。


    姬朝隻有兩位公主,大公主殷凝月與二公主殷凝碧,二人為了皇位明爭暗鬥接連不斷,如今已到了千鈞一發之際。


    “皇妹,此次你得勝迴朝,可要好好兒慶賀。”殷凝月含笑擊掌,“我特意找了人來舞劍助興。”


    話音一落,便有一男子白衣傾世,從天而降。


    殷凝碧略微詫異――這樣的輕功和內力,殺她綽綽有餘。她眉頭微蹙,正欲迴絕,便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既然如此,微臣也來湊湊熱鬧。”


    他一身青衣淺得近乎純白,任由輕風拂動寬大的衣襟,流露出遺世獨立之姿。然而眉間卻一派平和,淡淡的目光中凝聚著沉穩。


    ――賀之夏?殷凝碧眉梢微挑,他是今年禦筆欽賜的狀元,與她並無過往,為何會突然插手幫她?


    賀之夏閑適地走到殷凝碧麵前,凝視她片刻,才慢慢道:“寶劍贈英雄,不知二公主的劍可否贈在下一用?”


    她笑道:“你雖然不是英雄,但是我願意將寶劍贈你。”


    賀之夏從她手中接過劍“刷”的一聲抽出來,直直向那男子刺去。眾人皆知他以文見長,想不到劍法也是精妙萬分,竟能招招刺向對方死穴。


    隻聽“當”的一聲,那白衣男子的劍碎成兩段。殷凝月臉色一沉,猛地將酒杯摔落在地――這是行動的暗號。


    一時間,禁軍齊刷刷地抽出劍。


    殷凝碧變了臉色,目光不經意間與賀之夏撞在一起,暗道不好,幾乎同時,門外有人高唿:“陛下駕到――”


    眾人皆是一驚,沒想到女帝竟會在此時駕臨。


    女帝坐在步輦上,目光一掃,將一切盡收眼底,淡淡道:“凝碧,你立刻率軍十萬前往邊關,收複西涼,不得有誤!”


    西涼偏安一隅幾百年,姬朝早已想收複,隻是此時派二公主前去,眾人便都明白這是要她立軍功為帝位準備。


    殷凝碧跪地道:“臣領旨――”頓了一頓,又道,“臣請狀元賀之夏為副將,與臣同往。”


    女帝頗有深意地看了賀之夏一眼,道:“準奏。”


    殷凝月卻微微低頭,嘴角浮起一抹奇特的笑意――這盤棋才剛剛開始。


    二


    “駕――”


    兩匹快馬飛馳而去,身後揚起混沌一片,殷凝碧在一處岔路口停下,迴頭笑道:“你輸了!”


    賀之夏勒住馬,溫和地笑了笑:“反正二公主扔下三軍將士,也不隻是為了跟我一拚馬術,我又何必在乎輸贏?”他翻身下馬,慢慢道,“二公主想跟微臣說什麽?”


    殷凝碧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問:“昨晚的夜宴上,你為何要幫我?”


    賀之夏伸手摸了摸馬頭,漫不經心地道:“二公主既然敢隻帶幾個隨從就赴宴,必定早已安排妥當,說起來,倒是微臣多慮了。”否則,女帝不會在那個時候恰巧出現。


    殷凝碧眉睫微微一挑:“我問的是――你為何幫我?”


    他輕輕笑了笑:“良禽擇木而棲,微臣選二公主,不對嗎?”


    她笑了笑:“也是――”


    身後的將士此時追趕上來,二人誰也沒有再開口,隻是徐徐前進。


    要收複西涼,首先要攻打的便是蘭陵渡。此城位置得天獨厚,易守難攻。


    殷凝碧望著地圖陷入沉思,不經意間撞上賀之夏探究的目光,便出聲問:“賀大人有何高見?”


    賀之夏抿了抿嘴唇,淡淡地道:“沒有。”又忍不住一笑,“隻是二公主沉思的樣子很迷人。”


    她拍案而起:“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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