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情的起因,是穀裏丟了吃食和傷藥。


    浮花穀上下加起來不足十人,因貯備不多,東西短缺了很容易就能被發現。廚娘和藥師生怕穀主怪罪,第一時間將這件事告訴了主事的綠蘿。


    三日後,綠蘿跪候秘密閉關的穀主出關,畢恭畢敬匯報了此事。


    照理說,實在不必為這點芝麻綠豆的事驚擾一穀之主,隻因此事多半與公子淩霄有關——以前也有過幾次,公子救下受傷的飛禽走獸偷偷圈養,不翼而飛的吃食和傷藥,就是用在了它們身上——綠蘿不敢自作主張。


    果然,穀主桑容一聽便明白了綠蘿的猜測,略帶驚喜地問:“淩霄是何時迴穀的?”


    “七日前。公子也並未發覺穀主閉關一事。”房內,桑容梳洗一番後重新戴好木雕麵具,綠蘿目不斜視地守在屏風外道。


    “說穀裏太悶,下山轉轉,一去就是三個月不迴……他這次救下的,又是什麽寶貝鳥獸?”桑容的話裏帶著淡淡笑意,留下一桌子準備妥當的飯菜,領著綠蘿向淩霄的別院走去。


    寧靜而濕潤的清晨,叫人身心舒暢,桑容進到主屋後並未見到淩霄,倒是聞見一股自他臥房飄出的食物香氣。


    房內,高床上幔帳半綰,淩霄側身坐於一側,手上端著碗清粥。香氣正是自此而來。


    舀一勺,笨拙地吹了吹,再遞到散落的幔帳後,男子俊朗的臉上略顯羞赧,仿佛情竇初開的青澀少年。


    “你手腳不便,我來喂吧。還有,桑容不喜歡穀裏有外人,所以要委屈你在房中待一陣子了。”


    “平安省得。淩公子,你說的桑容是?”嗓音說不出的甜膩動聽。


    淩霄這次費心藏匿起來的,竟是個妙齡女子。


    “豈有此理!”綠蘿沉不住氣,不等她吩咐就踢開了門。


    頓時,那些輕柔的低語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少女陡然拔高的驚叫聲。


    她早已習慣旁人這樣的反應。她長袍木麵的裝束的確古怪駭人。


    綠蘿憤憤質問:“公子!浮花穀一向不收留外人,公子自小跟在穀主身邊,這點規矩不會不知道!”


    此時淩霄顧不上其他,隻急急對她道:“桑容,桑容你聽我說,平安她誤闖浮花穀時傷了手腳,我這才,才……你能不能,能不能別……”


    委婉的告饒,好像她就是個多麽十惡不赦、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一樣。


    “誤闖受傷,是這樣嗎?”她側首問少女,後者戰戰兢兢地“嗯”了一聲,往淩霄身後縮去。


    她揚手招淩霄靠近,踮起腳輕輕捧住他的臉。


    不說那女子的事,未幾卻換了責怪的口吻:“怎麽下山一趟,瘦了這麽多?”


    淩霄自幼跟著她,十多年來早已習慣這樣的親密無間:“瘦了嗎?我有堅持練武的。”


    “你那點功夫呀……”她突然笑出聲,瞬間緩解了當下的緊張,又道,“行了,留下養傷不是什麽大事,你便代我一盡地主之誼吧。綠蘿,給平安姑娘收拾出一間屋子出來。”


    “穀主!”


    “桑容——”


    然後不管屋內眾人是何反應,轉身大步離去,隻慶幸她表現得還算自然,應該沒有叫淩霄看出異常。


    早晚會有這麽一天的,她完全可以平靜地接受。


    不管對情事如何遲鈍,淩霄到底不小了。


    她初遇卓炎時,卓炎不也正是這個年紀嗎?


    二、


    月色皎皎,風過竹簾動。


    當她發現自己越來越鍾情於迴憶,方才承認萬事都抵不過時間。


    曾經她也在花一樣的年紀,遇上了一個讓她甘願付出一切的男子。韶華易逝,往事成灰,如今的她已經不再年輕,閉關修煉也無法複原,就連視物都有了困難。


    如若不然,白日她也不需要親手摸過淩霄,才知道他清減了;就連她最愛的這幅畫,明明擺在眼前,借著光也隻能看出一個大概輪廓。


    屬於卓炎的輪廓。


    卓炎冷酷寡言,眸光寒冰般銳利,舞刀弄槍無一不精;淩霄平易近人,淺笑溫柔,平素就愛讀讀話本,畫畫丹青,提到練功就會露出一張苦臉……


    她早該明白的,淩霄不是卓炎,也根本不像卓炎,就連為人處事上,他也比卓炎更為周全謹慎。


    好比現在,他在門外徘徊已久,或許隻為想出一個在深夜求見她的理由。


    “霄霄,進來吧——”


    她喚他進來,也想與他好好兒談一談,卻在門扇閉合後,聽見清晰沉重的跪地聲。


    男兒膝下有黃金。什麽事讓他如此緊張?


    “你這是幹什麽?起來說話。”


    淩霄執意不起,垂著頭,仿若做了錯事的孩童:“桑容,我今日與你說了謊。安平她……我在山下時,就已經與她認識了。”


    擅丹青的男子,遇到了仿佛是從他畫裏走出來的少女,一見如故,再見傾心,三個月朝夕共度,離別幾多不舍。聽說男子要迴穀,少女竟追在他身後跟了過來。


    “我知道外麵關於浮花穀的傳言,也知道近年來武林各派總是上門找麻煩,如果不是桑容的那些陣術,浮花穀早就守不住了……但我可以以性命擔保!平安絕對不是他們的人!”


    他像是生怕她臨時改意,對平安出手,才會乘夜急著前來坦白。可見這少女在他心中分量。


    她努力保持問話時的平靜:“霄霄,你可是,喜歡平安?”


    淩霄思忖片刻,到底答:“……從見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是我一直想找的那個人。桑容,這種感覺,你曾有過嗎?”


    自然有過的。


    繁花謝盡,白雲蒼狗,茫茫眾生中也能一眼就找到那個人,缺失的生命自此圓滿。


    她輕輕拉他起來,笑著安撫:“別那麽緊張,我既然答應過你,必然不會再動她。如今你能找到傾慕的女子,我也是為你高興的。”


    淩霄的吃驚在她的意料當中。畢竟曾做過他少時玩伴的那些女孩,總因為種種被逐出穀去。


    故而她解釋,說以前覺得他年紀小,生怕情愛誤事,才會將他看得緊。


    “你現在已經是大人了,我哪還看得住?”她笑了,突然換了個話題,“霄霄,你曾問過我關於你的身世,我現在就迴答你。”


    她將桌上那幅畫遞給淩霄:“畫上的男子叫卓炎,是你父親。你一見便知真假。這畫,你就拿去吧。”


    雖然氣質打扮不盡相同,但那眉那眼,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所以當年你搗了黑市牙行的老窩,隻為找到我?你與卓……我是說我父親,是舊識嗎?”


    她笑著說應該算是吧。之後就是長長的沉默。


    淩霄異常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離去前,他止步在門前。


    “桑容——”他頓了頓,出口有些艱難,到底還是問了,“你,是不是寄情於我父親?”


    她毫不敷衍:“是的。我愛他。”


    熾熱又直接的愛語燒紅了淩霄的臉,他離去時身形匆匆,仿佛有些驚慌,卻不知她隱藏在麵具下的掙紮和悲痛。


    三、


    平安在浮花穀住下。


    聽綠蘿迴報,說公子帶著初愈的平安走遍了浮花穀,東邊山巔,西邊河澗,蔓藤架,花蔭叢,都是她親自帶著少年淩霄領略過的美麗風景。


    雖然大多數時間給了平安,淩霄還是常常來找她,話題總離不開卓炎。


    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和他是怎麽認識的?又為什麽最終沒能在一起?


    “我們的身份,注定了不能在一起。”她笑答。


    像是怕勾起她更多傷心的迴憶,自那以後,淩霄再未提過卓炎半個字。


    比起從未在生命裏出現過的父親,眼前這個曆盡千辛找到他,陪伴了他十多年的女子,顯然更為珍貴重要。


    久而久之,即使是初來乍到的平安,也對桑容的來曆和二人間的親密也產生了疑惑。


    那日,桑容在院外聽見平安呢喃:“淩公子,為何穀主總以那樣……的麵貌示人?聽聲音倒聽不出來,穀主有多大了呢?”


    本以為淩霄對著平安一定是知無不言,卻聽他道:“平安,有些話,就是連我都不能問的。”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隻是……淩公子與穀主不同姓,我猜想你們沒有血緣關係,但你們這麽親近,穀主她會不會,是不是對你……”


    “這是什麽話!”


    一陣沉默後,啜泣的聲音漸漸傳來。


    “唉,別哭,我不是那個意思。桑容她是,是我的……”


    “我是霄霄的師傅。這麽說,平安姑娘可明白了?”她緩步走出,替淩霄解了圍。


    雖然看不見,但她能想象到,淩霄定是極吃驚的。


    隻因過去十幾年,她從來不許他叫她師傅,若是誤叫了,還會受罰,為此,淩霄少時還委屈地哭過幾次鼻子。


    “桑容——”


    “叫師傅。”她故意冷著聲音,信步過去拉起平安的手,話鋒一轉道,“我有幾句體己話想與姑娘說,可方便?”


    然後在淩霄沉默的打量下,領著平安進了屋。


    正如淩霄所說,平安不是江湖人——摸過她的手,探過她的脈,桑容自然也知道了。但即使沒有半點武功,也不能證明她沒有異心。


    畢竟,浮花穀盛名在外。


    浮花穀又名不老穀,傳說穀主桑容身懷秘方,已修得長生不老。


    “這話我隻問你一次。你考慮清楚再答。你追來穀裏,隻是為了霄霄嗎?”


    畢竟是一穀之主,猙獰可怖的麵具下,透著無盡威嚴。


    平安手中茶盞抖得叮當作響:“平安的確是為了淩公子,但,但——”


    “但?”


    平安竟像是受不了壓力般一口氣倒出:“聽聞浮花穀主有長生不老之秘術,家中老父久病,隻希望能求得半點靈丹妙藥!穀主明鑒!”


    不是江湖人,卻也是為了江湖中那點子虛烏有的事。


    她笑歎:“長生不老是謠傳,不過延年益壽的丹藥,我這裏倒也有些。平安,丹藥我可以給你,另外,你願不願意嫁給霄霄?”


    平安驚喜難耐:“願意!平安願意!”


    “那可好。霄霄自幼雙親俱無,我算是他唯一的親人,他的婚事,也應該由我親自主持。”


    當日夜裏,淩霄又來了。


    聽說平安事後歡喜了一整日,拉著淩霄喝了點酒,此刻隨著他的出現,房中亦彌漫出一陣幽幽的酒香。


    “婚事我會盡快找人安排的。霄霄就放心吧。”


    “桑……不是……師……也不對……”


    她不許淩霄再直唿她的名字,淩霄似乎又不習慣叫她師傅,才會半天也找不到合適的稱唿。


    他似乎是有點急了,話語就那麽脫口而出:“我還不想這麽早就成親——”


    淩霄今年二十有二,跟了她足足十二年,怎麽還算早。


    她皺眉:“這是什麽話?你等得了,姑娘家青春可耽誤不起,何況平安的父親身有頑疾,你們若能早點定下來,老人家也有個念想。”


    她教訓了淩霄一通,隨後又放軟了聲音,說等成婚之後,他和平安下山隱姓埋名也好,遊走四方也好,總之差不多是時候離開浮花穀了。


    “浮花穀不宜久留。我有綠蘿陪著,哪裏都是去處。”


    淩霄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之大,甚至讓她感到疼:“……隻有綠蘿?為何不與我一道?”


    她嗤笑著彈了他緊蹙的眉頭:“傻瓜。成家後你就算有了自己的家,嬌妻相伴,將來還會有兒有女……我又怎麽能陪你一輩子?”


    四、


    結親的事就這麽定了下來了。


    因為目不能視,她隻能安排綠蘿去張羅淩霄和平安的婚事。雖然知道綠蘿不喜歡平安,但她也沒想過二人真的會起衝突。


    下人來報,說綠蘿因為平安誤闖書房而摑了她一耳光,事後又和淩霄鬧了起來。


    綠蘿被叫來問話時,眼淚一個勁兒地流,這小妮子自幼硬氣得很,從來不在人前流淚,如今哭得這麽傷心,倒叫桑容責問得連話都說不出口了。


    “算了,算了。一個兩個都是從小跟著我的,你非和霄霄鬧什麽呢?不就是平安去書房看了幾本書嗎?”


    “穀主!你不知道!那個女人拉著公子讀書房的話本給她聽,讀的就是,就是那一本……是那一本……嗚嗚……”


    那一本是哪一本,綠蘿這麽一說,桑容就明白了。


    多年前,她也曾與少年淩霄並排坐在榕樹下,親口念著自遙遠國度流傳的傳說——一對因身份不能結合的男女,死前約定來世一定找到對方,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也難怪平安聽了這個故事會這麽開心了。


    不正好印證了淩霄曾說的,第一眼就知道平安是他一直要找的那個人嗎?


    綠蘿哭個不停,嘴裏恨恨說著淩霄的壞話,聽得桑容哭笑不得,卻是這時,藥師匆匆趕來,說公子闖到丹房裏大鬧了一番,差點弄壞了眼睛。


    趕到淩霄院子的時候,他已經服了鎮定的藥物,迷迷糊糊地睡下了。


    她小心翼翼去觸淩霄的臉,發現他眼上果然裹有藥布。手還來不及收迴,就被裝睡的人一把抓住。


    “一眼就能看到的東西,為什麽偏要摸了才知道?難道真像綠蘿所說,你已經看不到了嗎?”淩霄努力撐起身子,情緒激動抓著她的衣袖,“我還去問過廚娘,她說你從很早開始就吃不出味道,如今連眼睛也看不見了……是不是,是不是為了修煉陣法,保護浮花穀,才害得你這樣?為什麽都不告訴我?”


    她搖頭低歎:“不是為了守穀,也不是因為陣法。霄霄,你還年輕,我已經老了。”


    “讓我來照顧你啊!我們一起下山,還和現在這樣生活在一起,帶上綠蘿也是可以的……我還要找到辦法治好你的眼睛,就算是把我的眼睛給你也……”


    淩霄未完的話,被一記重重的耳光打斷。


    她的手掌火辣辣的疼,指尖的寒意卻已遍布全身。


    “……再多說一次,別怪我不客氣!莫說以眼換眼不可行,就算可行,我也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我將你救迴來,不是讓你這麽不愛惜自己的!”


    說得急了,竟就咳嗽了起來。


    他沉默著,試著去拉她的手,然後把臉輕輕埋進去。


    從小,隻有在他最難過無助的時候,他才會這麽做。


    “我隻是氣自己,為什麽就不能替你分擔……我是不是比不過父親,是不是一點都不像他,是不是,很沒用……”


    她從他顫抖的雙肩,感受到他的挫敗。


    可卓炎是卓炎,他是他,他又非與卓炎比個什麽呢?


    真是傻瓜。


    五、


    半個月過去了,淩霄的婚事眼見籌備得差不多了,正巧平安也痊愈了。


    桑容說婚事宜早不宜晚,淩霄卻似乎還因為之前的事沉浸在自責中,再三催促下,才勉強說想等到桑容生辰後再成婚。


    她想了想,不好再逼迫他,隻說平安父親的病耽誤不得,當務之急,他應該先隨平安迴一趟家,為送藥,也為見見未來丈人。


    見他還有遲疑,她安慰說:“上下山不過一日工夫,你們後日就能趕迴來,耽誤不了給我慶生的。”


    淩霄這才同意。


    臨行前一日深夜,她悄悄去到平安房裏。


    夜深了,少女本應該早已睡下,桑容卻不出意料地在平安屋子裏聞到了油燈燃燒的氣味和墨香。


    “今夜是最後一次飛鴿傳書嗎?”


    她平靜的問話嚇到了平安,東西翻了一地,乒乒乓乓地響。


    “別緊張。寫好了嗎?寫好就綁上去?”桑容從懷裏掏出她捉到的信鴿,遞給平安,對方卻遲遲不敢接。


    “平安,我不是在試探你。如果沒有我的允許,你以為你真的可以隨意進出書房,查到我的來曆?”


    “穀主——穀主——”平安驚恐不已,跪地道,“平安自小就跟了那個人,說話做事都由不得自己,但平安真的無意欺瞞淩公子,穀主若不原諒,就算讓平安死……”


    “霄霄喜歡你。我不讓你死。”她綁好字條兒,親手放飛那隻信鴿,在越來越遠的振翅聲中淺笑道,“信我替你放出去了,你完成了任務後就好好兒跟霄霄在一起,做得到嗎?”


    耳邊傳來極力掩飾的低泣。


    女子果然是水做的,綠蘿也好,平安也好,情到傷處便會用眼淚宣泄感情。


    “怎麽一個兩個都愛跟我哭。你哭什麽,有什麽可委屈的?”


    “之後,之後穀主會怎麽樣……要怎麽辦……”


    “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問題。你隻要記得帶霄霄下山,困著他別讓他迴來。至於想要我的那幫人,真以為他們有本事能帶得走我?”


    從平安處離開,本該是迴去的,卻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淩霄的院子。


    這個夜裏,許多記憶湧迴她腦中。


    不是卓炎,相反,全部都是關於淩霄的,尤其當年第一次見到淩霄的情景——


    她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才終於踩到黑市牙行的老巢。


    四歲到十四歲的孩子,有男有女,全被關在鐵籠裏,吃喝拉撒都在裏麵,暗無天日,氣味難忍,連畜生都不如。


    他們按樣貌被分了三六九等,低劣的甚至數十人關在一個籠子裏,擠得四肢畸形的大有人在,賣藝戲團將是這些孩子們唯一的去處,直至死亡。


    一想到自己千方百計要找的人,或許就在這些孩子中間,她就像是瘋了一般氣血攻心,見人殺人,遇佛殺佛,鴉青長袍被鮮血浸得沉甸潮濕,猙獰麵具讓她化身浴血修羅。


    慶幸的是,她最後在一個相對寬鬆的大籠子裏找到了淩霄,這歸功於他承繼了卓炎俊美的好相貌。


    她揮劍斬斷鎖鏈,立在籠前呆呆看著那張尚還稚嫩的容顏,腦子裏一片空白,竟忘了去拉他一把,或者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


    “你……是人是鬼?”最後,少年鼓起勇氣靠近她,抓住她的衣袖,“不管是人是鬼,你帶我走好嗎?你功夫那麽厲害,也教教我,我拜你做師傅。”


    “……我帶你走。但是不要叫我師傅。我的名字是桑容。”


    “啊?你是女子?”少年嚇了一大跳。


    那個時候,她還看得見,隻記得他的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裏麵灑滿了揉碎了的星子。


    她蹲下身,愛憐地摸著他的臉頰,眼中幹澀得流不出一滴淚,心裏卻又酸又甜。


    一如這個夜裏,懷著同樣矛盾的心情,她在他睡熟後偷遛進來,最後一次這麽親近地觸摸著他。


    斜斜向上的劍眉,挺直的鼻梁,長而密的睫毛撓人手心……每一處啊,都刻在她腦子裏,揮之不去。


    不是卓炎,卻又是卓炎。


    隻是他無論是誰,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她都無法和他永遠廝守。


    這樣的結局,她從最開始做選擇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


    無怨,無悔。


    仿佛受到月色的蠱惑一般,她摘下了麵具,如同宣誓般,在他溫熱的唇上輕輕印下一個吻……


    再也不能相見,再也不能相戀。


    別了,我最初和最後的愛人。


    六、


    天還未亮,已有人乘夜將浮花穀團團包圍,插翅難飛。


    他們最後在山巔的石亭裏找到了桑容。


    “穀主,你若願隨本王迴去,替父皇煉那長生不老丹,定保你一生富貴榮華,享之不盡。”


    整齊劃一的腳步,嚴陣以待的氣氛,還有來人不怒自威的問話,都彰顯了平安背後主子的身份。


    “本來以為隻是江湖事,誰知道連皇室都來插一腳。王爺是不甘心屈居太子之下,想用桑容的長生術來討今上歡心?”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從一開始就告訴過平安,世間從來就沒有長生不老一說,她難道沒有報給王爺?”


    “荒謬!桑容,本王尊稱你一聲穀主,是希望能不見血地帶你迴去。我皇家辛秘早有記載,甚至在曆代前朝的古籍中都有提及,浮花不老穀有者桑容,青袍木麵,神力通天,凡人不可接近!多少年我們派人進穀,無一生還,要不是淩霄下山作畫,我又怎麽能找一個像他畫中人的女子接近他。今天你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無論哪朝哪代,人們對長生的執著總是近乎癲狂的,身在帝王家,更是如此。卻無人知曉,伴隨永世的,是透骨的寂寞。


    她在這人世活了五百年,實在太久太久,久得她覺得早些解脫才是奢望。


    立在山巔,她沉聲道:“王爺,桑容不是長生不老,有命活過這五百年,從最開始,就是一個不可改變的詛咒而已。若王爺不信,要強行帶走桑容,隻能各憑本事了——”


    她長袖鼓蕩一揮,圍堵的士兵如海水退潮般層層翻倒。


    許久後,對方咬牙切齒怒吼:“都是飯桶!給本王攻上去!活捉!”


    一聲令下,蜂擁而上。


    憑她身上最後這些神力,大部分人都無法靠近,亂局中一支冷箭擦著她的臉劃過,繩索擦斷,麵具應聲落地。


    一頭烏亮的青絲亦從兜帽中滑落,迎風飄舞,她微微抬頭環顧四周,霎時間,天地寧靜。


    沒人見過浮花穀主真麵目。


    相傳她長生不老,卻隻剩一副羅刹鬼婆的麵容,故而遮遮掩掩、藏頭露尾。


    可是眼前的女子,是在場所有人一輩子都沒見過的美麗。


    美,極美。


    淡眉紅唇,春水目,桃花麵,仿佛天地所有的美好都集於她一身,而最吸引人的,還數她寧靜尊貴的氣質,比皇族不可侵犯的威嚴更為包容寬厚,就好比是……神隻後裔。


    而更叫王爺吃驚的是,桑容的樣貌竟然和平安有幾分相似,平安卻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如死水般長久的沉寂,轉眼被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吼打破。


    “桑容——”


    她尋著人聲的方向望去,明明眼前漆黑一片,卻仿佛親眼看到他穿越茫茫人海時的焦慮和慌張,不顧一切,隻身隻為了她而來。


    “為什麽……還要迴來?我不想讓你看見我這樣。”


    曙光擦亮,有淚從她灰蒙蒙的眼中淌下,隻是瞬間,婀娜翩躚的傾城女子僵在了原地,從雙足開始,一寸寸地凝結,一寸寸地暗淡,竟變成了一尊不會笑不會動的石像。


    五百年壽命,終於用盡。


    在有生之年能與他重遇,能親眼看到他找到心愛的女子,她已經心滿意足。


    盡管如此,卻又存了一些私心。


    卓炎的那幅畫像陪了她五百年,如果不是靠著她的靈力,早就灰飛煙滅,她死去之後,那幅畫亦會消失。


    她不願他知道實情,才會編造說卓炎是他的父親,卻又卑劣地希望他能發現,她那永世都不能說出口的愛意,從頭到尾,都是對他一人而已。


    淩霄是卓炎,卓炎也是淩霄。


    七、


    浮花穀延綿百裏、萬紫千紅的勝景刹那謝落成灰。


    兵退後,山頂死寂一片。


    在栩栩如生的女子石像前,淩霄以手掩麵,失聲痛哭。


    不知從哪一年開始,他時常會夢見一個楚楚動人的少女。


    他自小聽過異國傳說,說前世的有情人,來生也會記得彼此,於是他就心心念念將那個女子的模樣畫了下來。於山下巧遇平安時,他曾驚喜萬分,以為平安就是他前世的戀人。


    或許隻是貪戀那樣神奇的傳說,而不是真的愛著平安吧,否則怎麽會在桑容要他成親時失落遲疑,又怎麽會在知道桑容決定離開他時慌得潰不成軍?


    若桑容不是失明,如果她能看一看平安的容貌,就一定會明白他的心意了。原來他藏在心裏的女子,不是平安,竟是陪伴了他十二年,不知其樣貌的桑容……


    他錯了,他從一開始就錯了。他大錯特錯!罪無可恕!而這一切,他都再也沒有機會告訴她。


    “公子,穀主歸天,綠蘿也要迴去了。”


    “迴去?哪裏?”


    “迴去我們的國家,一直往北,在祁連雪山的另一邊。那個故事,就是從我們的國家傳來。”


    那是個故事,而不是傳說。


    她和異國的他一見鍾情,很快陷入愛河,卻因身份不能結合,他試過帶她出逃,卻失敗了。


    他在行刑前與她約定,叫她不要難過,不要害怕,來世他還會來找她,還要第一眼就認出她。


    一場熾熱的愛戀,讓關在殿中長大的膽小聖女成為世上最勇敢的女子。她向眾神祈願,舍棄轉世輪迴,隻求換來一次五百年的壽命,即便死後化作荒蕪,消散天地。


    這一次,要換她去尋他,換她去救他。


    五百年歲月,她踏遍河流山川,走過雪地荒原,為了不引起懷疑,每一處停留的時間都不能過長。一代代王朝崛起又沒落,她躲無可躲,最後隻能選擇隱居在深山中,就是現在被世人稱為不老穀的地方。


    無盡的時間長河裏,隻能與孤寂為伴。


    許是尋了太久太久,久得她都快要放棄了,所以才會在真的找到他以後,選擇咽下真相。


    “你說……我就是卓炎……如果真是那樣,為什麽桑容從未試著告訴我?”


    他怒吼著出口,腦海裏忽然浮現舊事。


    那年他十四歲,因為起步太晚,學武時經常挨桑容的訓,整日裏既失落又委屈,也就是那個時候,他在桑容房中發現那幅畫像。


    畫中男子與他很像,想來與他是有血緣的。


    也難怪桑容會救下他,收留他,甚至用盡力氣想將他培養成畫中人那樣。


    他來了脾氣,一連好幾天不願意見她,她來找他時,他又一把推開她,含著委屈的淚衝她怒吼:“我是淩霄!是淩霄!不是任何人!你明明教我武功,卻不肯讓我認你做師傅?你為什麽老是拿那種眼神看我,我隻覺得惡心!”


    他是怒極了才會亂說話。


    他是害怕桑容對他的關心,隻緣於另一個人,他是不甘心,甚至是忌妒。事後他後悔得要死,生怕捅破了這層窗戶紙,桑容會自此不要他。


    但事情比他想象中好得多。


    仿佛是從那時開始,她再也沒有強迫過他學過任何東西,不練武也行,看書作畫也行,做什麽都可以,隻要他開心。


    卻從沒想過是那件事,那句無心的胡話,徹底扼殺了她不能出口的愛意。


    “如今,我還能去哪裏尋你……桑容,告訴我,你告訴我……”


    他抱著那具冰冷的石像,漸漸地,麵上浮現出肝腸寸斷的絕望。


    三千繁華,命運弄誰,浮生又一劫。


    殊途再難同歸。


    滿天星殿萌虎臥 文\/白鳥盡


    (一)


    我是一隻老虎精,母的。


    蘇黛黛這隻臭狐狸又在炫耀她昨天勾引了幾個男人:“唉……這世上啊,沒幾個好男人,什麽情呀愛呀,哪個不是衝著我們女人的美貌來的……”


    “那你還找那麽多男人做什麽?”我有點不屑。


    蘇黛黛瞥了我一眼:“有些事,是從來沒有下過山,從來沒有碰過男人的你永遠不會明白的。”


    我坐直了身體,猛一巴掌拍碎旁邊的矮桌,上麵高高壘起的水果滾落一地。


    “怎麽?我說錯了?就衝你這模樣,就等著做千年老處女吧。”蘇黛黛施施然地站起來。


    “你難道不怕我吃了你?!”我厲聲道,寬敞華麗的大殿隱隱響起迴聲。


    蘇黛黛抬手把桃子扔到我腳邊:“吃我?哼,笑話,等你敢吃了再說!”


    我是老虎,百獸之王,一出生就是這片山林的大王。可是我不能吃肉,一吃肉就肚子痛。


    我是老虎,可是每隻妖精都不怕我,連蘇黛黛這隻狐狸精都可以羞辱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都在背後叫我病貓。


    我有一座很大的宮殿,是在我剛成王的時候百獸自發為我建造的。後來百獸發現我其實很沒用,當其他山頭的妖怪騷擾我們的時候,我根本打不過他們。那時候宮殿已經造好了一大半,隻剩半個屋頂沒蓋,於是一百年來我每天晚上都能看到星星和月亮。


    我活了這麽多年,沒有一個可以講知心話的人,沒有下過山,沒有碰過男人。這個窩囊大王我也不要當了。我決定明天就下山,找個可以說知心話的人,找個男人。


    (二)


    古道,西風,男人。


    從對麵走過來的男人長得很漂亮,唇紅齒白,眉目如畫,如墨長發被一支白玉簪鬆鬆綰起。雪白的大袖錦緞長袍,衣襟和袖口繡有華貴的淺金流雲紋。


    我攔住男人,男人疑惑地望了我一會兒,隨即就開始笑。我覺得我運氣很好,一下山就碰到這麽一個好看的男人。


    我手指撫到腰帶上,要慢慢地,抬下巴,垂睫,牙齒輕咬嘴唇,咦咦?!要咬多少?算了都咬進去吧,要清純魅惑,男人都喜歡……


    還有呢?哦哦哦!想起來了,蘇黛黛曾經說,衣服要慢慢地脫。


    我很慢很慢地拉開腰帶,外衣滑落。我用最輕柔最誘惑的聲音,帶點喘息:“嗯……公子好生猛……”


    他怎麽不笑了,奇怪,蘇黛黛明明是這麽說的。


    男人要走,我急忙拉住。


    男人的視線落在我抓住他袖子的手上,頓了頓,隻看他嘴角微微一彎,便反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微涼,稍一用力,我便撲到了他的懷裏,另一隻手順勢攬上我的腰。


    男人低下頭來,溫熱的鼻息撲在我臉上。他垂著眼,濃長的睫毛便落下。他的視線凝固在我的嘴唇上。


    我雙手握拳站得筆直,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忽聽一聲嗤笑。“裝得太差了。”男人放開我,麵色平淡地轉身。


    “你才太差……你才裝!”我怕他跑了於是改抓手腕,把他往這邊拉,拉不動。


    片刻,男人輕輕一笑,光華璀璨:“說,你想要什麽?”


    我不假思索:“我要你跟了我,做我的男人。”


    男人繼續笑:“如果我不呢?”


    “那我就把你吃了”


    “怎麽吃?”上下打量。


    於是我搖身一變現出原形,一隻額頂大王的白色老虎,我用爪子去撓他的衣服,男人輕輕巧巧地躲開,似笑非笑地說:“原來是隻母老虎……”


    “吼——”我雄赳赳氣昂昂,百獸之王,咱不是蓋的。


    “記住,我叫花辭鏡。”男人笑吟吟地從腰上抽出一條細長軟銀鞭。


    花辭鏡輕點腳尖,輕巧的躍到三尺開外,手腕輕轉,靈蛇般抖開幾個漂亮的鞭花。


    ……


    相信連隔壁山頭都能聽到我的嗷嗷慘叫。


    鞭子的末端墜有薄薄的刀片,在我的周身劃開無數個小口子,老虎毛掉了一地。我用爪子蓋住腦袋縮成一團趴在地上連聲哀叫。


    鞭子不再落下,我不敢動,過了一會兒,就感覺一隻溫熱的手掌覆在了我的腦袋上。


    “把爪子收迴去。”清潤的嗓音從上方傳來。


    我連忙把爪子從頭上拿下來,伸直了放在頭兩邊。


    彎腰的花辭鏡蹲下身來看我,手還停在我腦門上,花辭鏡摸摸我的耳朵:“還要我做你的男人嗎?”


    我搖頭搖頭,默默流淚。打死我也不要了。


    “很好,起來吧,可以走了。”花辭鏡拍拍我的腦袋隨後直起身來。


    就這樣放我走了?我疑惑地仰頭看他。


    花辭鏡低頭朝我露出燦爛一笑,我打了個寒噤,連忙倒退幾步,掉頭朝另一個方向跑。


    還沒跑出兩步,一道鞭子就擦著我的鼻尖打在前麵的地上,淺淺的一道小坑兒,飄著黃煙。


    花辭鏡在我身後淡淡地說:“往哪兒去?還不快滾過來。”


    於是我就隻得滾過去,沒辦法,我打不過他,而且他的鞭子抽下來很疼。我還是有些不甘心,小聲地爭辯了一下:“剛才不是讓我走的嗎?”


    花辭鏡掀開外袍,慢條斯理地把銀鞭一圈一圈地繞到腰上。


    沒了衣物的遮擋,就見一掌寬的素白腰帶緊紮。花辭鏡的腰看上去很細,銀燦燦的鞭子纏上去絲毫不顯臃腫,反倒是像一件漂亮的裝飾品。


    花辭鏡說:“我讓你走,可沒讓你往那邊走。”


    “那你要我往哪兒?”難不成從路邊斷崖跳下去?


    花辭鏡朝我招招手,示意我再走得進一些,花辭鏡從袖子裏掏出一塊錦帕,甩甩抖開,平平整整地鋪在我的背上。


    “當然是跟著我走了。”很理所當然的語氣。


    然後,他就……一屁股騎到了我的背上。


    我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四腿一軟差點趴在地上。


    花辭鏡吹了吹我的頭,手扶在我的腦袋上穩住身體,不滿地抱怨:“叫你滾還真滾,真髒。”


    我在心裏捶胸呐喊,我是母的啊母的啊母的啊!嗷嗷嗷!


    (三)


    我被花辭鏡騎了一天半,在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到達了城郊外的一家茶館。


    花辭鏡進去喝茶了,我被一根麻繩拴在門口的大樹底下。


    不是跑不掉,我雖然沒用,但牙口還是好的。


    我是不敢跑了。一天下來,我裝過可愛,裝過柔弱,發過飆,發過羊癇風,最終結果就是又被抽了一頓。


    趴著很無聊,四下張望,發現有個屁股破了個洞的小二在二樓抱著茶壺扶著窗沿偷看我。


    我站起來,看向他,舔舔嘴巴,有點渴了:“吼吼吼吼吼(給我來碗水)——”


    小二的理解“吼吼吼吼吼”為“我要宰了你”。


    小二哭了,然後就跑掉了。


    花辭鏡不讓我變成人形,也不讓我講人話。


    這個死變態!


    花辭鏡從隔壁窗口探出身來,隨手扔了一包東西下來。


    用爪子把外麵的油紙劃拉開來,是一塊水煮牛肉。


    牛肉很香,我很餓。


    就吃一點點,應該沒關係吧,我咬下一個小角落。


    嗚嗚嗚……還想吃。舔一下下,再咬一點點,再舔一下下,再咬一點點。


    當舔到第十八下的時候花辭鏡從門口走出來,花辭鏡看著還剩下大半的牛肉,解開係在樹上的繩子,在眾人恐懼、驚歎、羨慕的目光中,我又被他騎了。


    從剛才開始花辭鏡就摸著下巴若有所思,一路上沒講一句話,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花辭鏡很重,我很累,肚子還是餓。


    路上碰到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瞎子,一個瘸子,除了瞎子其他人都跑了,瞎子還摸了我一下。


    人好像越來越多了。


    花辭鏡突然從我背上跳下來,把還想再摸我一把的瞎子的手擋開,溫文儒雅地說:“兄台那邊請,這是在下坐騎。”


    馬上就到城門口了,我一直這樣也不行。花辭鏡看著我,仿佛在思考。


    “我可以化成人形。”我狗腿地獻上寶計,再也不想被騎了!


    花辭鏡皺著眉想了想,移開視線輕聲說了一句:“不行,太難看了。我一個人眼睛受罪就夠了。”


    哼,說我難看!怎麽辦?想造反!


    花辭鏡伸出左手來,把袖子往上提了一提,露出一段白玉似的手腕。接著,他低下頭,咬破中指,不顧我的反抗把一滴血抹在我的眉心。


    就聽花辭鏡低聲吟唱了一句。我開始變小,變小,再變小。扭頭,發現花辭鏡不見了。轉個身子,看到了花辭鏡的腳,我整個身子變得和他的腳一樣大了……


    就這樣,花辭鏡把我拎起來塞到袖子裏就進了城。


    袖子很大,我冒了個頭在外麵,隻能看到來來迴迴大大小小各種顏色的屁股,很沒意思,我鑽迴到裏麵窩成一團。原來這就是城市啊,沒蘇黛黛說的有趣。


    不過男人確實很多,比山上多多了。


    肚子有點痛,不過還能忍受得了,我把自己團得更緊一些。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一個東西從外麵伸進來,我睡得昏沉,反射性地咬了一口。一咬之下發現口感不對,睜開眼才見那個東西原來是一隻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圓潤。


    連忙鬆口,討好地舔一下掌心,變態不好相處啊。那隻手僵了一下,隨即扣住我的脖子把我提出去。


    花辭鏡把我托在臂彎裏,我疑惑地抬頭,他用手捏住我的臉轉向外麵,一根手指指著前方,我順著看過去,綠衣男子腰間掛著一個鼓囊囊的荷包。


    花辭鏡把我舉高了一些,親昵地用下巴磨蹭我的頭頂,我躲,隨後聽到他輕輕的說:“看到了嗎?把那個東西咬下來給我,記住要快,不要讓人發覺。”


    我被放到地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幾步,迴頭看,花辭鏡麵無表情。我又走兩步,再迴頭看,花辭鏡眼皮一垂,目光小刀似的刷刷飛過來。


    我瞬間鼓起勇氣,勇往直前,過鞋山,踏石板,幾度承受胯下之辱。


    蹲身,起跳,空中轉身完美……


    隻聽那人慘叫一聲,好像咬到不該咬的地方了。沒關係,連忙鬆口叼住懸在一旁的荷包,正準備從他身上躥下,那人反手一抓,捏住了我不太靈活的身子。


    發現手上抓著的是我,那人怒了,我看到他的眼睛在冒火,咦,我怎麽在往下掉,速度還這麽快?我愣住了,嘴巴裏還叼著荷包。


    等我反應過來向花辭鏡求救,已經被銀鞭卷到了他懷裏,我看著他淡然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黑,冷著眼盯著那個被偷錢的人。


    那人拿著隨手撿起的棍子,想追又不敢,好像被花辭鏡的冷臉嚇到了,底氣不足地說:“它咬了我,偷錢包。你交給我來教訓教訓。”


    被發現了,怎麽辦?


    發覺我在抖,花辭鏡伸手摸了摸我的頭,我抬頭,他的眼神裏竟有一閃而過的溫柔。


    我搖搖頭,他再次看向那人的眼神又是冰冷的:“我的東西,隻有我可以欺負。”


    那人惱羞成怒,舉著棍子就衝過來,我急急忙忙地就一頭鑽進了他的長袍,順著裏衣一路往上爬,伏在他背上一動不動。


    “好了,可以出來了。”不知過了多久花辭鏡說。


    我繼續爬爬爬,爬到花辭鏡的肩上,從他的領子裏把腦袋伸出來。


    花辭鏡把我提出來,拿了我嘴裏叼著的荷包,把裏麵的銀子倒在掌心裏。他滿意地揉揉我的腦袋,點頭。


    “很好很好。”好像剛剛那一幕不曾出現過。


    花辭鏡進了一間客棧,他把我放在桌子上,我耷拉著腦袋趴在上麵,肚子已經變得很痛,好像有個尖刺球在裏麵不停翻滾。


    一陣敲門聲,肩膀上搭著白毛巾的瘦高個兒端了盤東西走進來:“客官,這是您要的東西。”


    花辭鏡把那盤東西推到我麵前,我抬頭看了一眼,趴迴去。


    (四)


    “就算你絕食我也不會放了你。”花辭鏡坐到對麵盯著我看,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有下敲著桌麵。


    呸!你才絕食,你全家都絕食!我瞄了眼那盤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生肉片。


    懶得理你。


    花辭鏡麵無表情,他好像生氣了。氣氛有些凝重,肚子裏翻江倒海的疼痛有點忍不住了。


    “喵嗚——”很輕的一聲。


    看我,你還看我!又不是我叫的……


    肥肥的大花貓從正對桌子的窗戶裏翻進來,趾高氣揚地俯視我,肥爪子指了指那盤肉。


    就算我不能吃也不能讓你占便宜!一爪子拍到肉上——“喵喵(不給)!”


    大花貓一爪子拍翻我,叼了肉就飛出窗戶,幾個起落就站在了對麵屋頂上把肉按在腳下,對我陰惻惻地舔爪子,嘴巴歪著咧開,應該是在奸笑。


    我站在桌子邊沿看得目瞪口呆。


    “這次裝得很像。”花辭鏡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慢騰騰地從桌上的竹筒裏拔下一根筷子,往筷頭輕唿一口氣,看也不看甩手就射了出去。


    爪下勁風襲過,大花貓怔怔地看著肉片被筷子穿過,飛走,釘在了前方的牆壁上。夜風中,長毛狂亂飛揚。忽然有種絕世高手獨孤求敗的蒼涼感覺。


    突然一股劇痛襲來,眼前一黑,我從桌子上掉了下去,半空中被花辭鏡抓住。


    “你怎麽了?”花辭鏡緊張地把我單手托到麵前,用一根手指挑起我的下巴。我撥開他的手把自己抱成一個緊緊的毛球。


    很疼啊,真的很疼。


    到後來我可能是暈了。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漆黑。


    晴天霹靂!天雷勾地火呀!


    我竟然瞎了!


    “老天,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朝著幾乎要將我吞噬的無盡的黑暗嘶吼,“為什麽?讓我成為一隻老虎,卻讓我一吃肉就肚子痛!為什麽?為什麽現在又要奪去我的雙眼!我究竟做錯了什麽,上蒼你對我不公啊……嘎!……呃呃?!”


    耳邊一道指風彈過,不遠處的油燈冉冉亮起,我看到半坐在身邊的花辭鏡一臉黑氣。被子從天而降把我蓋的嚴嚴實實,花辭鏡把我往他身邊撥了撥,手背貼著我的耳朵不再動彈。


    痛楚已經消退了不少,可能是受了驚嚇,我沒有一點睡意。


    半晌,聽到花辭鏡的聲音傳來:“你吃肉會肚子疼?”


    “嗯。”


    “為什麽不早說?”


    “你要我怎麽說?我是隻老虎,雖然很廢,可我還是隻老虎,不是兔子。”說到這裏,我有點難過,頓了頓又開口,“沒有一隻妖怪看得起我,他們都在背後叫我病貓,真的很奇怪,為什麽偏偏是我,這個世界上這麽多老虎……”


    “修煉成精的老虎很少。”花辭鏡突然說。


    這算是在安慰我嗎?


    “咦?說起來,我好像從有記憶開始就已經成精了,我好像沒修煉過?”我迴憶了一下,有點疑惑。


    過了很長時間花辭鏡都沒有迴答,我從被子裏爬出來,卻見花辭鏡閉著雙目已然睡去。


    我沒發現花辭鏡的手在被下慢慢收攏,緊緊握成一團。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花辭鏡已經不在了,我站在床邊,肚子很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那人去哪兒了?我仰頭張望,目光掠過桌麵,他又不可能蹲在上麵。視線往迴走,隻見桌上堆滿了蘿卜大白菜。


    忽然有點感動。


    想了想,其實這樣一直下去也挺好的。


    花辭鏡迴來的時候我已經吃飽了,躺在船台上曬太陽,大花貓蹲在旁邊用一對綠色的大貓眼哀怨地看我,一看到花辭鏡就嗖地跑了。


    花辭鏡這次把我揣在了懷裏,我從他的衣襟裏麵把頭伸出來,花辭鏡把我按下去。


    “沒我的話不準伸出來。”


    隻剛才一眼,就能發現兩人已身處一片茂密竹林。


    剛想問為什麽,就聽到花辭鏡冷冷地喝道:“孽畜,還不快快滾出來?!”


    低沉的吼聲響起,伴隨著竹子瘋狂顫動的刷刷聲。


    (五)


    耳邊不斷傳來獸類的狂躁嘶吼,有長鞭劃破空氣的唿嘯,巨石碎裂的巨響。


    花辭鏡的身體在不斷晃動,我隻好用爪子鉤住他的裏衣盡量不讓自己掉出去。我和他貼得極近,耳朵正好緊緊靠著他的胸口,透過薄薄的衣料,側臉是一片溫熱,心跳聲清晰地鑽入耳內。


    花辭鏡可能在空中翻了個跟鬥,我連忙用力地扯住他的衣服,哪知一用力之下,花辭鏡的裏衣被我扯開了好些,我的鼻尖幾乎就要觸碰到那片裸露出來的雪白肌膚。


    我失神,不知不覺間爪上力道放輕。然後,天旋地轉,我從花辭鏡衣服裏掉出去了……


    頭先落地,我在地上滾了兩圈,趴在地上眼冒金星。巨大的黑影自頭頂上方籠罩過來,我緩緩抬頭,頭暈眼花中,猛一驚:呃?好大兩個燒餅……


    “快跑——”花辭鏡的聲音不知從哪兒傳來,帶了焦急。


    定下神,再次仰頭。


    隻見巨大的深紅色三角蛇頭懸在我頭頂。紅色巨蛇“嘶嘶”吐著信子,自上方俯視我,蛇頭越壓越低。


    很安靜,我傻兮兮地與它對視。


    蛇把腦袋壓得足夠低,猩紅的大嘴突然暴張,尖尖的獠牙如利刃,下一刻就可以刺穿我的脖子。


    千鈞一發,身後襲來一道鞭影,軟鞭纏住我的尾巴一下子就把已經被嚇得全身僵硬的我從巨蛇的牙齒下拽到了安全處。


    我哆哆嗦嗦地起身,隨後撲倒在地,緊緊抱住花辭鏡的小腿,眼淚不受控製地嘩嘩掉下來。


    “好大一隻妖怪!花大俠!保護我!”


    我被花辭鏡一腳踹到老遠,滾到了一塊大石頭下麵。內傷了內傷了,我連忙躲到石頭後麵,偷偷地看外麵的情況。


    花辭鏡站在原處,嘴角含笑,眼神冷冽,他緩慢地抬起右手,伴著從唇中溢出的淺淺吟唱,月白錦袍無風而動,雙袖翻飛,長發如瀑被風吹散。


    竹林中,一人一蛇,一紅一白,靜靜對峙,不時有翠綠欲滴的竹葉自高空飄落。


    我收迴探出去的腦袋,貼著石頭喘氣。


    那邊開始交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外賣:海底世界賣雞爪無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可樂心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可樂心聲並收藏外賣:海底世界賣雞爪無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