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穿過茂密的蘆葦,來到葦叢深處,水麵泊著一隻小船,船上有一書案,書案上是一架古琴。書案後一文士,正背向而坐,無法望見其麵容。


    “先生,客人到了。”書童喊道。


    劉基看著文士的背影,吟誦道:“‘凡桃俗李爭芬芳,隻有老梅心自常。貞姿燦燦眩冰玉,正色凜凜欺風霜……’(注:王冕《題題墨梅圖》),對麵仙客莫不是王元章兄(注:王冕,字元章)?”


    王冕慢慢轉過身,大笑:“嗬嗬嗬嗬,伯溫先生果然是未卜先知呀。”


    “我哪裏是未卜先知,我是循琴聲而來。”劉基說,“元章兄才是未卜先知呀,兄何以知道我在對麵船上呀?”


    “江上船隻往來無數,聽我琴聲而停棹者,唯有一船,”王冕說,“船上若非伯溫先生,還會是何人?”


    “知我者,元章兄也。”劉基感慨地說,上王冕的船。


    “伯溫弟,坐。”王冕把劉基讓到書對麵,二人相對麵坐。


    劉基問:“兄何日仙遊至此呀?”


    王冕悲戚地說:“聞兼善弟(注:泰不華,字兼善)噩耗,即趕赴於此,本想能見其最後一麵,可隻見到其青塚。”


    劉基說:“方才聽兄所歌,其音慨而悲,想必是為泰不華大人而作。”


    “是呀,”王冕無限感慨地說,“兼善弟仁達寬憫,當初我潦倒於京都,兼善弟把我延至其家,待為上賓,日日與我談經論道,昔日之情景還曆曆在目……”


    王冕的思緒迴到了年表時,那時,他正在大都。貢院內的榜文前,眾考生在圍著觀看,王冕也夾在考生中觀看。


    “哈,我中了,我中了!”李生指榜文說,“張兄,你看,我真的中了!”


    “恭喜恭喜。”張生說。


    “同喜同喜。”李生問,“張兄,找到你的名字沒有?”


    “還沒有。”張生的眼睛還在榜文上搜索。


    “張兄,你也中了,”李生指著榜文說,“張兄,恭喜呀!”


    “在哪呢,我怎麽沒看到。”張生有些不相信。


    “三甲第二十名。”李生指著榜文說。


    “看到了,看到了,”張生手舞足蹈,說,“哈哈,我也中了,我也中了。”


    王冕把榜文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也沒看到自己的名字。他一言不發,落寞地轉身,一步一晃,向貢院外走去。泰不華跑了過來。


    “元章兄,元章兄……”泰不華問,“兄長中了幾甲?”


    王冕停下腳步,搖了搖頭,目光呆滯。


    “不可能,不可能……”泰不華不相信,“憑兄之才不中狀元也進一甲。你一定沒看清,我去看看。”


    泰不華跑到榜文前,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也未找到王冕的名字。轉身迴到王冕身邊。


    “這幫考官,有眼無珠!”泰不華忿忿不平地說,“不識俊才,盡錄些平庸之輩!”


    “三科了,皆未中……”王冕搖了搖頭。


    “三科又如何,”泰不華說,“憑兄之才,還愁不中,三年後再來京城,定會蟾宮折桂。”


    “屢試不中,童子尚感羞恥。”王冕說,“我何必還沉溺其中呢?”


    “元章兄,莫要氣餒,”泰不華說,“科場失意乃常事,何需掛於心上。”


    “我誌本不在此,又何必在乎中與否!”王冕自言自語地說,突然大笑,“嗬嗬嗬嗬……”


    “元章兄,”泰不華神色緊張地看著王冕,“你……你沒事吧……”


    “我有何事?”王冕說,“我生性不受羈絆,步入仕途本非我所願,今番落榜,反倒覺得釋然了。嗬嗬嗬嗬……”


    “科場裏誰不經幾番沉浮?”泰不華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二人一起走出貢院。


    迴到泰不華府宅,王冕躺在客房內的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眠。泰不華與家丁站在客房窗前看了許久,他擺了擺手,與家丁悄悄離開,來到廊下。


    “老爺,這落榜是什麽滋味?”家丁問,“我看王先生翻來覆去睡不著,像是很難受。”


    “唉,你沒讀過書,當然體會不到。”泰不華感歎說,“王先生這兩天心情不好,你要勤心伺候。”


    “放心吧,老爺,”家丁說,“我會照顧好的。”


    “這幾日我要到各府衙走走,為王先生謀一差使,”泰不華說,“你在家多陪王先生散散心。”


    家丁說:“好的,老爺。”


    涼亭內,王冕坐在石幾上,手執書卷,看得入神。家丁端來一杯熱茶,悄悄放在他手邊……


    客房內,王冕在書案前作畫,家丁為其研墨……


    花廳前,王冕舞劍,家丁在旁觀看,舞到精彩處,家丁鼓掌……


    泰不華為王冕的差使在各府衙奔走,終於有了眉目。泰不華喜出望外,他策馬迴到府宅,要把這消息盡早告訴王冕,好消除他心中的失意愁苦。


    泰不華步向客房走去,邊走邊喊:“元章兄,元章兄,好消息呀,元章兄……”


    家丁迎了出來,說:“老爺,王先生走了。”


    “走了?”泰不華問,“何時走的?”


    “有一個時辰了,”家丁說,“這是他留給你的書信。”


    泰不華接過書信,讀道:“……吾欲買舟而下,遍遊名川……”泰不華收起信,轉向家丁說:“快備馬。”


    “好的。”


    家丁牽來快馬,泰不華翻身上馬,向城外馳去。通往碼頭的小路上,泰不華揮鞭策馬,馬蹄翻騰,背後揚起一陣塵煙……


    泰不華邊馳騁,邊大喊:“元章兄,等一等;元章兄,等一等……”


    運河碼頭。河中泊著一隻小船,船艙裏,王冕一人獨坐。岸上傳來泰不華的唿喊聲,王冕走出船艙。泰不華把馬拴在一棵柳樹上,順著石級下到岸邊。


    “元章兄,為何不辭而別呀?”泰不華揩了揩臉上的汗水說。


    王冕說:“京城已無可留戀之處,何必在此盤桓!”


    “元章兄不必心灰意冷,我已在府衙為你謀得一職,明日即可赴任。”泰不華遞上敕牒,說“這是你的任命敕牒。”


    王冕未接敕牒,他淡然地說:“兼善弟為我周旋奔勞,王冕深為感激。這幾日,冥思後,我已幡然徹悟。我性本愛山水,受不得羈絆,博取功名,本非我真性情,何不縱情山川,返歸本性呢?此(指敕牒)已非我所求矣。”


    “兄長何必如此說,”泰不華著急地說,“兄雖此科未中,可兄之才學早已名揚京城,各府衙皆願攬為己用,兄赴任後,累秩擢拔,仍不失輝煌之前程。”


    “兼善弟是想讓我有悖於初衷嗎?”王冕笑著問,“弟亦知我本性,我豈肯朝夕抱案立高庭下,受人驅使呢?”


    “兄之才華隻有在高庭之下才有所用,”泰不華說,“縱情山水,豈不枉費了嗎?”


    王冕有些超然地說:“弟還未看透嗎?此地今載雖是繁華,不滿十年,怕是隻有狐兔遊奔矣,還求什麽官尊祿厚,輝煌之前程?兼善弟不如隨我去遍觀山水,同享謝公(注:東晉謝靈運)之樂!”


    “誌不同,豈能同途遊乎?”泰不華無奈地拱手說,“弟不能勸元章兄迴心轉意,惟祝兄一路保重!”


    “嗬嗬,太癡,太癡……”王冕搖了搖頭,大笑,轉身走進船艙,邊走邊說,“兼善弟太癡……太癡……”


    王冕的小船越劃越遠,泰不華一直站在岸邊遙望,直到小船慢慢消失在茫茫的煙波中……


    王冕從迴憶中迴過神來,他望著眼前萋萋的蘆葦,無限感慨。


    “昔日之情景還如曆曆在目,可如今卻陰陽相隔。”王冕長歎說,“唉,痛哉,痛哉!”


    劉基感慨地說:“泰大人赤誠殉國,極是壯烈!”


    “何謂赤誠?實乃太愚,太癡!”王冕不住搖頭,“可惜,可惜,滿腹才學皆葬於丘阿!當初若聽我之言,何至於此?”


    劉基看了看王冕,問:“兄邀我來,恐怕不止為同悼泰大人吧?”


    “伯溫弟已猜出為兄之意了?”王冕問。


    “莫不是也邀我遍遊山水,同享謝公之樂?”劉基問。


    “伯溫果然智慧,”王冕說,“為兄我正是此意。”


    “恐不能如兄所願。”劉基說。


    “為何?”王冕問。


    劉基說:“朝廷把浙東百姓托付於我,我豈能為一己之快意,而棄之不顧?”


    王冕不以為然地說:“當今之事,弟比為兄更能看透,大廈將傾,弟為何還執迷不悟?莫非是為名?”


    劉基說:“弟至順四年,赴大都會試,舉進士。弱冠之年,已浪得虛名,何需再添浮名?”


    王冕問:“既不為名,那就是為利?”


    劉基說:“祖上留有數畝薄田,足以養家,何需此薄祿?”


    “既不為名,亦不為利,伯溫弟舍命為何?”王冕問。


    “弟之所作,為四周之鄉民。”劉基說。


    “為四周之鄉民?”王冕有些不解。


    “不錯。”劉基說,“劉氏世代頗受鄉民恩惠,弟豈忍目睹鄉民生靈塗炭而不顧?”


    “伯溫之言謬矣,”王冕說,“據我所知,四周鄉民受你劉家恩惠甚厚,弟之先祖焚自家宅院智救鄉民於刀俎,鄉民孰不感恩?若言圖報,當是四周鄉民報恩於你劉家才是!”


    劉基說:“如兄之言,先祖愛民若此,弟豈能有背?”


    王冕沉默片刻,似有所悟,說:“我深知弟之本性,可我……又豈忍親眼目睹伯溫弟亦隨兼善弟而去耶?”


    劉基說:“泰大人力勸兄而不能改兄之誌,元章兄又怎能使弟改其誌耶?”


    “哎!為兄明白了。”王冕長歎一聲,搖了搖頭,然後拱手說,“伯溫弟保重!”


    劉基拱手說:“元章兄亦保重。”


    王冕向書童說:“送客人返迴。”


    “是,先生。”


    書童撐起小船,劉基謝過王冕,上書童的小船。小船鑽出蘆葦叢,王冕久久地目視劉基背影消失的方向……


    台州城門。城牆上貼著告示,眾人圍著觀看。一個秀才模樣的人,手執折扇,在為眾人念:“水師招募,凡青壯男丁皆可應征……”


    一位中年商人擠到秀才麵前問:“水師招募?莫不是台州要重建水師了?”


    “以鄙人所見,此乃劉伯溫大人之舉,”秀才搖著折扇說,“這是要重振水師,以水師抗擊方寇!”


    一位山民上前問:“劉伯溫大人來台州了?”


    “是呀,”秀才說,“劉大人剛到台州,就巧施妙計,奪了方寇的糧船。”


    一位老翁聽得入了神,問:“劉大人來了?”


    旁邊的商販說:“是呀,我也聽說劉大人到台州了。”


    “這下好了,”老翁激動地說,“可以過上安穩日子了!”


    椒江江麵。陳子豪站於令台之上,手執令旗,威風凜凜。江麵近百艘船隻,雖新舊不整,大小不一,卻排列得整整齊齊。令旗揮動,船槳齊舉,或進或退,或開或合,船隻變換各種隊形,有條不紊。戰船上,將士精神抖擻,隨著令旗揮動,刀槍出擊,殺聲震天……


    城牆上,劉基與白景亮並肩而行。


    白景亮說:“前幾日,暴雨頻繁, 城牆有幾處坍塌。”


    “可曾修補?”劉基問。


    “已找了工匠,正在修補。”白景亮說。


    劉基說:“走,去看看。”


    一段殘破的城牆,十多名工匠正在修補。劉基與白景亮走了過來,作頭快步迎了上去。


    “見過二位大人。”作頭上前施禮。


    白景亮問:“你是這裏的作頭?”


    “迴大人,”作頭說,“小民是這裏的作頭。”


    “城牆修補進度如何?”劉基問,“還需多久才能完工呀?”


    “進展順利。”作頭說:“三日之內就能完工。”


    “好,好。”劉基滿意地點了點頭,他來到堆放的石料前,仔細查看了看石材,用手輕輕敲了敲問,“這些石材來自何處呀?”


    “大人放心,”作頭說,“這些石材出自後山料場,全是上好的石料。”


    “嗯,”劉基說,“城牆乃城之屏障,全城百姓皆要憑其護佑,事關重大,不可有半點敷衍。”


    “小的明白,”作頭,“小的不僅要對得起全城百姓,還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這就好,這就好。”劉基稱讚。


    白景亮說:“走,再到前邊看看。”


    二人離開,繼續沿著城牆往前查看……


    城牆垛口,白景亮在講解著什麽,劉基聽得仔細,頻頻點頭……


    城城門樓前,劉基指著城下,向軍士講解戰術……


    甕城上,劉基仔細查每一處箭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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