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官員退出議事廳後,泰不華仍坐在書案前思量劉基所提的四略。自從上任以來,他日日苦思冥想,探尋剿除方國珍上佳之策,一直未果。劉基所提四略,讓他豁然開朗。“練民”之略雖有爭議,但是此略也是最為要害。“練民”為官用,不僅壯了官軍,也讓方國珍再無立足之本。他知道,此略送達朝廷,朝臣也會一番攻辯爭執,不知何時才能下旨允行。不如權加變通,先以施行。泰不華正欲讓抱琴喚赤盞千戶與夏同知來商議,忽然發現劉基仍坐在下麵。


    “劉大人,你為何還未離開?”泰不華問。


    “下官還有一事……”


    “哦,何事?”泰不華問。


    “下官見城門外每日聚集許多百姓,不納他們進城,恐日久會生禍端。”劉基說。


    “劉大人有何高見?”泰不華問。


    劉基說:“可否納百姓進城避難……”


    “百姓為方寇所禍害,流離失所,開啟城門納其所亂理所當然。”泰不華說,“可……一時間,這麽多流民湧入,恐在城內生出禍端。”


    “下官有一主意,可保不生禍端。”劉基說。


    “哦?”泰不華驚喜地看著劉基,問,“是何主意,劉大人快說說。”


    “流民中健壯者,可招募從軍;會手藝者可編入匠籍,助我修築城牆;老弱婦孺略加救濟。”劉基說,“如此一來,既解了我官府用人之缺,也緩了流民之困。泰大人以為如何?”


    “甚妙,甚妙。”泰不華思索了一番說,“我也正想從流民中招募健壯者,充實新組建的水軍。”


    第二天,溫州城門口就貼出了告示,引得許多百姓圍著觀看。一位老翁擠到人群中,來到告示前邊,問:“這告示上麵寫的什麽呀?”


    旁邊一位中年人笑著說:“噢,老伯,這上麵寫的呀,可沒你的份兒。”


    “寫的什麽呀,就沒我的份兒?”老翁問。


    中年人說:“告示上說呀,從今天起,開城門納百姓進城避難,健壯的可從軍,發給餉銀;會手藝的可入匠籍,領取工銀;這叫什麽……什麽……以餉代賑。老伯,你老屬於老弱婦孺,雖不能領銀,也可去官府的粥棚領粥。”


    “誰說我隻能去領粥?”老翁有些生氣,說,“我身板還硬朗,有的是手藝。”


    老翁的一番話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老伯,我是跟你開玩笑呢。”中年人說,“你要有手藝呀,快去登記吧。”


    “在哪登記?”老翁問。


    “那裏,”中年人手指登記處,說,“你有手藝,就派上用場了。”


    老翁走向登記處。幾個年輕人擠了進來,一齊問:“在哪可以領餉銀……在哪?”


    中年人指水軍招募處,說:“去那登記,就可領了。”


    “走,我們去。”幾個年輕人向水軍招募處走去。


    一位老婦人也擠到中年人麵前問:“我們女人也能進城了?”


    中年人說:“是呀,也能進城了,官府設有粥棚,還可領粥呢。”


    “這……官府怎麽突然想到百姓了?”老婦問。


    中年人說:“聽說新來了位劉大人,他上的建議。”


    “就是青田的劉伯溫大人嗎?”眾人問。


    “就是他。”中年人說。


    城牆修築已經開工,劉基來到工地查看,葉安跟在劉基身後。劉基來到倒坍的廢墟旁,邊查看邊掐指計算著什麽。護城河已被淤塞,河對岸,百姓正在開挖一條新河。


    葉安看著挖河的百姓,有些不解,問:“老爺,這廢墟不清理,怎麽先在那邊挖河渠呀?”


    劉基停下,迴頭看葉安,一臉嚴肅,哼了一下:“嗯?”


    葉安低下頭說:“小的知道不該問的不問,可是工期本來就短,挖河再耽擱幾天……再說了,都元帥隻讓老爺你修城,又沒要老爺你挖河,這樣做不是多此一舉?”


    “既知不該問,還在這裏囉嗦。”劉基說,“讓你去找泥瓦作頭,找的怎樣了?”


    “還在尋找。”葉安說。


    劉基有些不懌,問道:“找幾個作頭是何難事,為何遲遲找不來?”


    “可……”葉安無言以對。他確實找了,可泥瓦作頭,還真是找不到。


    “做事須用心。”劉基教訓說。


    “是,老爺。”葉安說,“我再去找。”


    萬戶薛兆謙站在花廳,花廳外,鳥兒啾啾,一陣風吹來,幾片落紅悠悠飄落。總管呂世忠探頭看了一眼,笑著走了過來。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注:宋 晏幾道《臨江仙·夢後樓台高鎖》),薛大人好雅性,一人園中賞花。”呂總管笑著說。


    “哦,呂大人,”薛萬戶也笑著說,“賞花何談雅與不雅,倒是呂總管所吟詩句,甚是雅致。”


    “雅不雅,先不論,在下倒是頗喜歡小晏之詞。”呂總管說,“意境雖不開闊,但閑適精工,很適合案牘勞形之餘玩味。”


    “呂大人好雅性!”薛萬戶看了看呂總管,笑道,“恐怕……呂大人今日前來,不是專為談詩詞吧。”


    “嗬嗬,知我者,薛大人也。”呂總管說,“近幾日心中不悅,就出來走走。”


    “莫非前幾日元帥府一辯,呂大人還未釋懷?”薛萬戶說。


    “是呀,”呂總管說,“這溫州本是你我的溫州,都元帥府本為剿寇而設,府治暫設在我溫州,可都元帥可把手伸向我溫州的各個角落。”


    “泰大人畢竟是朝廷的紅人,權且忍一忍。”薛萬戶說,“都元帥府那邊有何動靜?”


    “這劉伯溫一來,動靜還確實不小。”呂總管說。


    “哦,”薛萬戶問,“哪些動靜?”


    “前日議事,劉伯溫所提四略,正合泰不華之意,”呂總管說,“其中兩略已實行,一略已奏請朝廷。”


    “噢。”薛萬戶不屑地說,“讓他鬧騰鬧騰吧。一個小小的都事,還能翻起多大的浪?”


    “話雖如此,不過……”呂總管看了看薛萬戶的臉色說,“大人可曾覺察,近日你我二人之勢漸微呀?”


    “唉,”薛萬戶歎道,“這浙東道本治於慶元,隻因方寇屢擾我溫州,都元帥才坐鎮此處。呂大人不必多慮,這溫州路,遲早還是聽你我二人的!”


    “嗬嗬,薛大人卓見。”呂總管笑著說。


    “城牆那邊開工了?”薛萬戶問。


    “開工了,”呂總管說,“不過,劉伯溫沒動倒下的廢墟,卻在城外挖溝渠。”


    “挖溝渠?”薛萬戶問,“他挖溝渠何用?”


    呂總管說:“我也納悶,城牆應該先清廢墟,再築牆呀,可他卻去挖溝渠。”


    “我看那劉伯溫不是在挖溝渠,”薛萬戶冷笑道,“他是在為自己挖坑!”


    “嗬嗬,薛大人所言極是,”呂總管也笑著說,“我也覺得劉伯溫是在為自己挖坑。”


    書房內,燭光搖曳。泰不華坐在書案前,靜靜地思索著近幾天發生的一切。侍僮抱琴手捧一疊賬冊進來。


    “老爺,這是你要的賬冊。”抱琴輕聲說。


    泰不華看了看說:“哦,放這吧。”


    抱琴把賬冊放在書案上。


    “這些都是從經曆府查抄來的?”泰不華問。


    “嗯。”


    “你下去吧。”


    泰不華借著昏暗的燭光翻閱賬冊,抱琴輕輕地退了出來。


    一絲紫紅的霞光穿過雲層,灑在甌江水麵。江水奔流,千戶赤盞暉站在江邊一隻小船上,正指揮水師操練。泰不華帶一隊兵勇,沿著江岸走了過來。


    赤盞千戶急忙跳下船,上岸迎接:“參見都元帥。”


    “千戶不必多禮。”泰不華說“水師操練得如何了?”


    “迴都元帥,”赤盞千戶說,“舟楫操控已能進退自如,水上作戰尚需時日。”


    “哦,加緊操練。”泰不華說。


    “遵命!”


    “看,我給你又帶來了三百兵勇,”泰不華指著身後的兵勇說,“這三百人都是剛剛招募,皆習水性。”


    赤盞千戶看看泰不華身後的兵勇,驚喜地問:“劉大人的方略,朝廷準了?”


    “準了!”泰不華說,“不然我哪來那麽多的兵勇給你?”


    “太好了!”赤盞千戶說,“我赤盞暉練水軍,也是多多益善呀。”


    二人相視而笑。


    城牆修繕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一天傍晚,葉安正在馬棚喂馬,忽然聽到劉基在院中喊他:“葉安,葉安——”


    葉安急忙從馬棚跑到院中,問:“老爺,你有何事吩咐?”


    “葉安,你去後街買三百盞燈籠。”劉基說。


    葉安迷惑不解地問:“老爺,這離元宵節遠著呢,買那麽多燈籠幹什麽?”


    “修城牆的工地要用,”劉基說,“你讓掌櫃即刻派人把燈籠送往工地。”


    “就那幾個工棚,也要不了三百盞燈籠呀。”葉安說。


    “燈籠自有妙用,”蘇晴兒走了出來,瞪了一眼葉安說,“叔父讓買你就去買,真囉嗦!”


    “嗬嗬,還是晴兒聰明。”劉基笑著說。


    “燈籠能有何妙用?”葉安走出了院子,嘴上還不服氣。


    夜裏,劉基來到城牆修繕工地查看。工地上稀疏地亮著幾盞燈籠。工匠聽說劉基來了,都從工棚迎了出來。


    “燈籠是否已全都送來了?”劉基問。


    “已經全都送來了。”葉安說。


    “為何不懸掛起來?”劉基問。


    “每個工棚已掛上一盞。”葉安說。


    “全部掛上。”劉基口氣很硬。


    “老爺,”葉安不解地問,“每個工棚一盞已經夠亮,何需全都掛上?”


    “依老爺所說去做,休再多言。”劉基臉上現出一絲慍色。


    “是,老爺。”葉安轉向眾工匠,大喊,“老爺有令,所有燈籠都點亮掛上。”


    工匠們把燈籠全部點亮,三百盞燈籠全都掛工棚上,城牆外燈火通明。


    一艘海船停泊在海島岸邊,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拍打著船舷。方國珍坐船頭,身後站著幾個義軍士兵。謀士劉仁本走了過來。


    “主帥,密探來報,溫州新修的城牆倒塌。”劉仁本說。


    “哦,”方國珍眼中閃現出一絲驚喜,“消息可靠?”


    “千真萬確。”劉仁本說。


    “新修的城牆怎會倒塌?”方國珍問,“會不會其中有詐。”


    劉仁本笑笑說:“修城之人貪腐,城牆修成一堵爛泥,一場大雨就倒了。不會有詐。”


    “用貪腐之官築城,豈有不倒之理?”方國珍大笑,“哈哈哈。”


    “溫州城牆倒塌,官軍無險可憑……”


    “無險可憑……我何不趁機偷襲!”未等劉仁本說完,方國珍搶著說。


    “嗯,”劉仁本點頭,“此時倒是破襲溫州城的良機。”


    “那就速傳軍令,”方國珍說,:“今夜偷襲溫州城!”


    義軍戰船乘著夜色,悄悄靠近甌江岸邊,方國珍正要帶領義軍登岸,劉仁本急忙阻止:“主帥,慢。”


    “怎麽了?”方國珍問,“先生為何不讓登岸。”


    “主帥,你看。”劉仁本手指溫州城。


    方國珍站在甲板上向溫州城眺望,隻見溫州城下燈火通明。


    “看來,官軍已做了準備。”劉仁本說。


    “莫非官軍已料到我今夜偷襲?”方國珍問。


    “極有可能。”劉仁本思索了一下說。


    “官軍已做準備……”方國珍問,“先生,下一步該如何?”


    “隻有……先撤迴海上。”劉仁本無奈地說。


    “撤迴海上?”方國珍極不情願,“我義軍就這樣無功而返?”


    “官軍已張好羅網,我豈能去自投。”劉仁本說,“先撤迴海上,日後再作打算。”


    “嗯,也隻有如此。”方國珍極不情願地說,“撤!”


    義軍戰船又離開江岸,駛向大海。


    元帥府內,一陣陣歡聲笑語。劉基用三百盞燈籠嚇退方國珍的消息,早已借著夜色傳遍溫州城的每一個角落。泰不華早已從不同渠道得知消息,但是聽到都元帥府和溫州路的官員繪聲繪色地講述細節,他臉上仍洋溢著難以掩飾的喜悅。


    “嗬嗬嗬嗬。”泰不華說,“劉大人三百盞燈籠,嚇退了方國珍百餘條戰船,真是妙計!”


    眾官員也紛紛讚許:“妙!妙!劉都事這出戲演的真是妙。”


    “嗬嗬,諸位大人過譽了。”劉基說,“方國珍隻是暫時被迷惑,守城豈能指望這三百盞燈籠!”


    “是呀。”泰不華說,“守城不能靠紙糊的燈籠,要靠忠勇威猛的將士,要靠堅不可摧的城池,城池殘破,人心不穩呀!”


    “是,是。”眾官員紛紛點頭。


    “劉大人,城牆修繕已經開工,你有何困難,講來,眾官員一齊分擔些。”泰不華說。


    “困難倒是沒有,隻是……”劉基賣個關子。


    “隻是什麽?”泰不華問。


    劉基微笑著說:“隻是缺少銀子。”


    “哈哈哈……”眾官員一齊大笑。


    “這購買石料要銀子,雇船運輸要銀子,役夫的工錢要銀子……”劉基看眾官員說,“沒有銀子,這工程如何進展?”


    “嗯……銀子早該劃撥到位,可是如今府庫空虛。”泰不華思索片刻,說,“哦,我已命人在催征修城稅銀。”


    “好,下官靜候。”劉基說,“城牆尚未修好,還須加強戒備。倘若方國珍再來偷襲,這三百盞燈籠可就唬不住了。”


    泰不華點頭,說:“劉大人說的有理。赤盞千戶,你須多派些軍士日夜巡城。”


    赤盞千戶上前一步,說:“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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