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的那一日,浣碧沒有睡覺。


    她穿著甄府備下的淡黃色宮裝,簪著宮裏送來的銀簪和珠花、打扮得十分俏麗,她久不做粗活,指甲養得水蔥似的,和姐姐的一樣精致好看。


    天還沒亮,她和流朱就去了姐姐的閨房,為她梳妝打扮。宮裏送來的首飾遠比姐姐平時戴的更精致,平時再喜歡素雅的姐姐,簪上滿頭姹紫嫣紅的料器,也顯得人比花嬌了。


    從順貞門的偏門進宮,浣碧看到甬道長得看不見盡頭、紅牆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抬頭一瞧隻見錯落的屋簷上停留著雕刻精致的脊獸。


    “真漂亮。難怪人人都想進紫禁城。”


    浣碧一邊讚歎著一邊喜悅著,紫禁城是這個國家富貴的巔峰,享受著百姓幾輩子都幹不來的極度奢華。


    而今天,她已經走進來了。


    天空中飛過一行南下的大雁,浣碧也忍不住望向那廣闊的天空,嘴角的笑意更深。


    “鴻雁高飛,這可是好兆頭啊。”


    領路小太監說著吉祥話,對她們一行人倒是客客氣氣,隻是她們越走越偏僻,宮道上的人也變少了。


    流朱有些疑惑,挽著姐姐的手問道:“怎麽越走越冷清了?”


    浣碧立刻覺察出了一絲異樣,冷清便是輕視,她在府中當大丫鬟多年,難道連這還看不出來嗎?


    領路的小太監像是怕惹了姐姐不高興,連忙應承道:“不冷清,是清靜。”


    浣碧知道若是她們表現出一絲不樂意,難免被人揪住錯處大做文章,便附和著小太監答道:“對,我們小主喜歡清靜。”


    一路走到碎玉軒,這附近連個人影都沒有了,領路的小太監臉色也有些尷尬,浣碧連忙讚歎道:“像是新整修過的樣子,挺漂亮的。”


    小太監有了台階下,也迎合著浣碧說道:“那是,這可是皇上剛登基的時候,芳貴人住的地方。皇上下旨重新整修過。”


    浣碧聽到有一位貴人,好奇地繼續打聽,“那芳貴人也住在裏麵嘍?”


    小太監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躲開了浣碧的追問的眼神,轉而看向姐姐。浣碧暗暗覺得有些奇怪,但並未多想。


    一進碎玉軒,康公公就殷勤地來為他們介紹碎玉軒,即便是偏僻冷清的住所,也寬敞別致。正殿後麵還有避暑的飲綠軒,東西配殿也能住人,這比甄府的主屋還氣派呢。


    若是她能當主子住在這兒,那該多好啊......


    浣碧向往地看著這宮苑的景致,突然瞄到了一個舊戲台子,對著康公公問道:“這怎麽還有一個戲台子?”


    浣碧話剛出口就察覺到自己出格了,她儼然一副主人家的模樣,似乎把姐姐都忘了。


    幸好無人察覺,康公公也很隨和,直接介紹道:“原來宮裏的嬪妃都愛看戲,所以戲台子特別多,這兒呢,有點兒遠,慢慢就沒人來了,就改成住所了。”


    浣碧望著這小小的天地,隻覺得羨慕,從今往後這就是姐姐的住所了。


    她和流朱扶著姐姐進入正殿,這裏的裝飾更加別致清麗,燈柱、紗帳、隔斷、燈籠,每一個看上去都是價值連城的玩意兒。


    一屋子的奴才共三個宮女、四個太監,跪在地上對姐姐行禮,說著好聽的吉祥話,全都是伺候她聽她差遣的,浣碧看著都有些恍惚了。


    她覺得心裏很高興,但不知是為姐姐高興,還是為自己高興。若是她仍舊如同在府中那般得臉,她便是能壓在這麽多奴才頭上的姐姐的親信,姐姐若能得寵,她也會威風凜凜。


    “賞吧。”


    姐姐悄悄對她說了一句,浣碧從袖兜裏掏出那準備好的一包銀子遞給康公公。


    這錦繡的荷包裏二十兩銀錢沉甸甸的,她頭次代替姐姐打賞這麽多金銀出去,覺得倍有麵子,沒想到康公公隻是見怪不怪地掂了掂分量,滿臉堆著恭維的假笑。


    姐姐打發了奴才們出去,她們才一道入了寢殿,像是在家中一樣放下規矩與拘束。


    浣碧見姐姐捶著腰坐在了榻上,便如在家中一般和她一起坐在榻上,勞累地擦了擦汗,有一種繃著的弦被鬆開的懈怠感。


    “可嚇壞我了,宮裏好大的規矩,不過,可真好看!”


    流朱心直口快地說罷,眼神不自覺地瞄向頭頂的琉璃燈,臉上洋溢著欣慕的笑容。


    浣碧立刻拿出大丫鬟的氣派對流朱說道:“你可別光顧著看哪,規矩要緊!”


    流朱就像那皮帶鬆了的小猴子,聽了浣碧的話,趕緊乖乖地伏在甄嬛膝前為她捶腿。


    甄嬛則是寬慰流朱道:“你們倆是我帶進宮的,這說話舉止都要格外小心,別落了差池。”


    浣碧暗暗瞥了姐姐一眼,知道姐姐是在點自己太把自個兒當迴事壓了流朱一頭,這樣並不合宮中的規矩,於是她連忙乖巧地點了點頭,打趣流朱道:“流朱啊,隻要管住她的快嘴就是了!”


    流朱聽不出浣碧故意轉移話題,連忙對著浣碧撒嬌似的說了句“討厭。”


    甄嬛見她們兩人這麽打打鬧鬧,像是沒了高低尊卑,便繼續安慰流朱道:“她的嘴雖快,卻也不壞事,知道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


    浣碧知道姐姐又在點自己,見到她笑著望過來,自己則是笑著低下頭去,錯開不願與她對視。


    甄嬛見場子漸冷,浣碧不再說話,一手抓住流朱正在捶腿的小拳頭,一手拉過浣碧捏著粉紅絹子的手。


    “你們倆是自幼與我一同長大的,如今又與我一同入宮,在這宮裏過日子,若是身邊人不可靠,就有如盲人走在懸崖峭壁邊,時時有粉身碎骨之險。咱們三人,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浣碧看著姐姐,她知道姐姐這是在告誡她,她與流朱作為她的身邊人,隻有她與流朱可靠,才能與她同富貴。


    浣碧嘴角微微抽動,欲言又止。


    流朱聽到甄嬛說出這麽掏心窩子的話,也跟著表忠心道:“我知道小姐待我們如同親姐妹一般,我和浣碧一定好好護著小主。”


    甄嬛很高興,繼續說道:“你們護著我,我也得護著你們。”


    浣碧在心中悄然歎息,真摯地看向她的姐姐,答道:“小主安心便是。”


    *


    入宮第三日,姐姐和沈貴人就受了夏常在的言語奚落,還差點兒得罪了跋扈的華妃。


    正當浣碧以為新小主侍寢就能把這些事兒都忘卻時,她們卻意外在碎玉軒的海棠樹下挖出了一個香得古怪的壇子。


    姐姐看到壇子裏的東西神色忽然變了,然後緊張地遣了人散開,對她說道:“浣碧,陪我進去。”


    浣碧意識到此事不簡單,匆匆隨著姐姐進屋,隻見姐姐心事重重。


    “我心裏慌得厲害。”


    浣碧一聽,趕忙隨姐姐一起坐在榻上,為她撫一撫胸口,為她壓驚。


    “浣碧,你去找溫太醫來瞧瞧。記著,必得是溫太醫。”


    浣碧一愣,茫然地看著姐姐,忽然知道了她們身處在怎樣的境地之下。姐姐自從有意拒絕溫太醫的心悅之情,就一直故意避著他,不希望再給他一絲希望。


    姐姐是極重自尊的人,如此拉下臉來找溫太醫,便是低頭示好了。


    “誒。”


    浣碧答了一聲趕緊離了碎玉軒,慌慌張張地往太醫院跑。


    碎玉軒的路離太醫院不算近,浣碧一邊跑一邊還不忘在宮道上給高位的太監和姑姑們行禮,一扭頭就有些忘了方向,不得不繞迴去重新走。


    進宮這才第三日,浣碧不太熟悉路線,緊張得錯了兩迴才終於跑到了太醫院。


    倚著門來不及喘口氣,浣碧見到了溫實初,心裏的大石頭落了下來。


    “溫大人!”


    這一刻,浣碧竟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動,急得眼眶都濕了。


    注意到太醫院的小太監打量著自己,浣碧這才規規矩矩地走到溫實初麵前,像個奴婢一樣對他行了一禮。


    “幸好有您在,我家小主身子不適,您快去瞧瞧吧。”


    溫太醫聽了浣碧的話也瞬間擔憂起來,立刻起身走近問道:“小主沒事兒吧?”


    “不管有事兒沒事兒,小主說隻要大人您去瞧,大人快去吧。”


    浣碧知道溫實初對姐姐的情愫,她這麽一說,溫實初更加無法放心,必然成行。


    她知道,溫大人實是希望姐姐能夠多欠他一點的。否則溫大人就像是一條被姐姐的繩子拴住的狗,鬆一鬆他就得走,緊一緊他就得來。


    被需要、被利用反而是溫大人期待的。因為這樣就對他公平了一些,他就不是情感中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奴隸了。


    迴到碎玉軒時,裏頭亂作一團,說是小主和流朱一起摘桂花做蜜糖,不慎從廊上跌了下來。槿汐和菊青幫著忙才將小主挪迴了寢殿。


    浣碧知道,小主不信任除她和流朱以外的人才做出這麽一場戲,也好暫時穩住這些勢利的奴才、亦或是瞞過可能是外人眼線的奴才。


    溫大人一診脈便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試探道:“小主似乎受到了驚嚇?”


    甄嬛輕歎一聲,問道:“我發現了一些本不該發現的東西。”


    溫實初深吸一口氣,斬釘截鐵道:“那就要想辦法忘記那些東西!”


    “當日在宮外,大人說的話,不知是否還當真?”


    浣碧聽到姐姐這句話,心裏冒出一股異樣的嫌惡,像是一片白雪上,突然被人丟了一塊泥巴,引得她不禁蹙眉。


    姐姐在明目張膽地利用溫太醫對她的深情。


    浣碧不禁看向一臉擔心的流朱,又趕緊低下頭。


    那麽她和流朱呢?是不是也會被姐姐這樣明目張膽地利用?隻因為她們都在乎與姐姐的姐妹深情?


    “當真!永遠事事以你為重!”


    溫太醫堅定而敦厚的話語,忽然讓浣碧想起進宮當日流朱表忠心的話語,仿佛她們和溫太醫並沒有什麽區別,都把一顆心掛在姐姐身上。


    “永遠二字,說來簡單。真要做起來,隻怕是難了。”


    姐姐的話仿若警鍾,在浣碧的腦海中震顫。她恍然想起了母親死前囑咐她的話。


    “你要記住,這世上,沒有什麽是靠得住的,在這世間, 一切都要靠自己!”


    永遠?哪有什麽永遠?姐姐不過是欲壑難填地掠取,溫大人不過是自我欺騙似的安慰。


    “微臣自知別無所長,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重諾而已。”


    浣碧看向流朱,發現她的眼神微動,果然,連傻乎乎的流朱都動搖了。


    “小主,吩咐即可。”


    溫實初說完對著甄嬛深深叩頭跪拜,一副任憑她處置的模樣,甘為她的提線木偶。


    甄嬛撇過頭去,痛心疾首地歎道:“我不想侍寢。”


    浣碧一驚,萬萬沒想到姐姐說出的竟然是這樣的話。


    她以為,姐姐找溫實初來是要籌謀將來,好好地爭寵保護自己和她們。沒想到姐姐做出的決定幾乎斷了她們的富貴之路,也絕了她想要在皇上麵前露臉的指望。


    流朱也驚呆了,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甄嬛,滿臉都寫著:不是真的吧?


    沒想到滿場最鎮定的竟然是溫實初,他沉穩地說道:“雖然微臣的心中也不願小主侍寢,可是小主既已入宮,侍寢便是遲早的事。為前程計,還是越早越好啊!”


    甄嬛淚眼朦朧,睫毛上閃動著淚珠,繼續說道:“可我實在害怕,這時候侍寢......”


    她放棄般看向浣碧,“溫大人,我給你看樣東西。”


    浣碧這才想起從罐子裏取出來的衝鼻子的香料,剛剛姐姐讓她收起來來著。她忙到現在一刻未停,於是就一直揣在身上。


    她從袖兜裏拿出那稀罕的香料交到溫太醫手中,一臉好奇地看向溫太醫。


    溫實初一從浣碧的絹子上接過那東西就嚇得手直抖,轉過身望向甄嬛,“小主,怎麽會有這樣的東西?”


    什麽東西?浣碧心想,姐姐和溫實初都認識,怎麽她會不認識?


    “碎玉軒的海棠,今年春天便開始不開花了。我今日機緣巧合在樹下挖出此物,聽聞從前住在這兒的芳貴人無故小產,想來也是這些東西的緣故。”


    浣碧驚得咬住嘴唇,害怕地搓了搓手。


    這東西竟然大傷女子軀體?罐子剛起出來的時候,她還頭一個衝上去將東西接過來,親自為姐姐把包著的油紙打開,姐姐讓她收起來她還一直揣在身上......


    甄嬛傷心地側過身子去,哀歎道:“可見,宮中勾心鬥角多厲害......隻怕芳貴人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折損誰手。”


    浣碧隻覺得脊背發涼,別說姐姐,她都開始毛骨悚然。


    為什麽啊?為什麽爹爹和姐姐要帶她入宮?身在宮中,連嬪妃小主都未必能夠善終,更何況她這樣卑微的奴婢?


    浣碧忽然想哭,可是她連流淚的權力都沒有,隻能看著姐姐對著溫太醫潸然淚下。


    溫實初趕緊安慰甄嬛道:“幸好小主發現得早!否則的話,這碎玉軒中的女子,恐怕都會有大礙。微臣自知無福陪伴小主一生,但能夠護小主一世周全,也算是了全了當日的承諾。”


    浣碧默默地低下頭,比往日裏更羨慕姐姐了。


    她已經擁有了這麽多,還有溫太醫擎天護著。


    而她呢?她有誰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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