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殘陽染紅了天邊,上海城區乃至遠郊區縣、港口碼頭,尤其是閘北區的人間卻實實在在被鮮血覆蓋,這座素有東方巴黎之稱的中國最大最繁華的經濟金融中心再次遭受炮火的摧殘,而這一次更為慘烈,且剛剛拉開序幕。


    熱風參雜著刺鼻的硫磺味道掠過黃昏籠罩下的大上海,曆經白天的幾輪轟炸與空襲,以及國軍部隊的奮勇反擊,此刻的上海灘終於有了片刻寧靜。任陵生坐在廢墟邊的磚牆上呆呆發愣,他一整天粒米未進滴水未沾,目睹群眾和後來趕到的消防官兵滅火救人,卻依然未見宋紫嫣的蹤影,結果無外乎兩種,一是紫嫣仍埋在廢墟之下已無生還可能,二是她僥幸躲過了轟炸。


    任陵生低頭瞧著手中的油紙袋想起那位老者的話,作為軍人繼續留下已毫無意義,但究竟是趕往前線去找宋凱峰匯合,還是返迴南京聽從派遣上陣殺敵,這對任陵生來說是艱難的抉擇,但無論走哪條路,該如何向塗寶茹和宋凱峰交代是他必須麵對且無法逃避的,饑餓感驅使下,任陵生幾口就吞下幾個生煎,然後起身最後望了眼落日餘暉下的廢墟,轉身走開。


    接下來的兩天,由於日軍在公大紗廠的機場尚未修建好,附近海域的航母艦載機又因台風不能起飛,因此國軍空軍占據了製空權,空襲雖暫時停止,但炮彈仍不時從日方陣地和位於黃浦江的日軍戰艦上唿嘯而來,閘北區依舊是主要轟炸目標,並且日本陸軍開始向城市腹地發起進攻,國民黨軍隊以兵力優勢頑強抵抗,戰事十分慘烈。


    淞滬會戰打響的消息第一時間傳遍大江南北,蘇州與上海咫尺之遙,一旦上海淪陷,蘇州難於幸免,幾日來防空警報時常鳴響,城中的百姓們一片惶恐,有的收拾行裝準備逃往南京等內陸地區,有的開始囤積米麵糧油等生活必需品,而更多的是觀望,故土難離,他們不相信幾百萬國軍部隊守不住大上海,當天的報紙一上市就被搶購一空。


    方慧好不容易搶到一份報紙,了解到目前的局勢,擔心身在上海的於嘉澍的安危,寫信詢問郵寄時間太過漫長,發電報又不知道對方能否收到,而她最惦念的還是宋紫嫣,怎會如此不幸恰好趕上戰爭爆發呢,方慧盡量不往壞的地方想,宋紫嫣聰慧伶俐,加之身邊有任陵生照顧,她一定不會有事的,但究竟要不要告訴幹媽呢。


    塗寶茹盯著報紙上一整版關於戰局的新聞報道,身旁坐著宋銘瀚和蘇懿鳴,一大早蘇懿鳴就敲開院門手裏捏著報紙跑進來,自從宋紫嫣走後,他格外關注戰局的發展。


    “紫嫣姐姐應該到南京了吧?”


    “她說到了後,會給家裏發電報的。”宋銘瀚說完望向母親。


    塗寶茹放下報紙眉頭緊皺,迴道:“一定是被上海突發的戰事影響了,沒關係的,過幾天就能收到了。”


    宋銘瀚卻從母親臉上絲毫看不出“沒關係”的神情。


    “大哥和阿爸也不會有事的。”宋銘瀚安慰道。


    塗寶茹有些意外,小兒子竟變得如此懂事,拿起湯勺盛了碗粥放在宋銘瀚麵前,說:“快吃吧,該涼了。”同樣的一碗擺在蘇懿鳴麵前。


    兩小隻互望下低頭吃起來,蘇懿鳴剛吃了兩口,從嘴角吐出幾個字。


    “我們全家要搬去南京了。”


    塗寶茹愣了下,宋銘瀚的眼眶倏地紅了,攏起嘴唇嚼著,一臉委屈。


    “怎麽了?”塗寶茹放下筷子問。


    “所有人都走了,隻留下我一個人。。。”淚水在宋銘瀚眼眶裏打轉。


    塗寶茹看著心疼,又不知該說些什麽,蘇懿鳴猛地扭向宋銘瀚說:“我留下陪你。”


    宋銘瀚楚楚可憐地望向蘇懿鳴,嘴角還粘著米粒,塗寶茹被這一幕打動,強忍著淚水。


    兩個月後,蘇懿鳴還是隨父母舉家搬至南京,躲過了日軍屠城,卻親眼目睹了更為慘絕人寰的殺戮。


    比起丈夫和凱峰,塗寶茹更加擔心宋紫嫣,不安的焦躁感時刻圍繞在她身旁,一周時間過去了,仍沒有收到宋紫嫣的電報,不祥的預感籠上心頭。


    上海閘北區的一處防空洞裏,宋紫嫣決定再一次鋌而走險。


    那日任陵生走後,宋紫嫣感到惴惴不安,這種感覺她從未有過,或許是第一次離開家鄉來到陌生的環境,何況戰事一觸即發,她後悔不該擅作主張來上海,企盼任陵生能安全返迴,與大哥見上一麵後立刻前往南京。


    空襲警報聲驟然響起,宋紫嫣頓覺不知所措,隨即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敲門的是旅館老板,上海市民早已接到通知,一旦聽到空襲警報立刻躲避到臨近的地下掩體避難所,旅店老板已接受過幾次模擬演練,因此聽見警報聲的刹那立刻敲開每扇房門帶領房客們轉移,慌亂中宋紫嫣隻提著貼身行李跟在隊伍中穿街過巷躲進街心公園的地下防空洞,沒等關閉洞口大門,幾顆炸彈就砸在不遠的周圍,宋紫嫣親眼所見小旅館所處的建築被擊中,老板一把抓起她拽進裏麵關閉洞門,一枚炸彈在距離洞口十幾米遠的地方炸響,防空洞劇烈搖晃,燈光閃了幾下後熄滅,塵土飛揚,眾人雙手抱頭蹲在牆邊渾身瑟瑟發抖。


    一整天地下掩體的群眾都躲在裏麵,外麵一片大亂。洞內的空間和物資儲備有限,如果誰想離開就不許再迴來,宋紫嫣心急如焚卻毫無辦法。第二天空襲頻次減少大家紛紛離開,宋紫嫣夾在一小撮人群中目睹旅館和附近的弄堂已變成一片廢墟,慘叫聲、悲號聲、嬰兒啼哭聲以及遠處不間斷傳來的槍炮聲混雜在一起,舉目眺望,哀鴻遍野。


    宋紫嫣沒有等到任陵生迴來,也許昨天他曾經迴來過沒找見自己,或是任陵生見到了大哥加入了戰鬥,也可能。。。宋紫嫣不敢多想,但她堅信任陵生和宋凱峰一定都還活著。


    閘北區是日軍轟炸和攻擊的主要目標,許多市民不得不流離失所淪為難民,像宋紫嫣這樣的外鄉人更是無家可歸,聽說蘇州河兩岸的公共租界地暫時安全,宋紫嫣被裹挾在逃離的人群中來到公共租界。


    一路上的所聞所見令宋紫嫣紅了眼眶,前一天還在弄堂裏、街巷中、市集上討生活過著雖不富足,卻有滋有味小日子的普通百姓,眨眼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帶著幾件從廢墟中搶救出來的家當,抱著哆嗦發抖的小貓小狗,相互攙扶著走在橫屍遍野的街道上。比起那些命喪黃泉,確切地說是死在小鬼子炮火下的同胞來說,他們是幸運的,但誰也不知道這所謂的幸運能維持多久。


    宋紫嫣和其他一些外地人被臨時安置在一處難民收容所,有些是小商販,有些人是來上海走親訪友,有的公務在身,而此刻他們麵臨著同樣的命運,日軍已攻占火車站,公路和水陸交通要口也被封鎖,隻得暫避在這孤島之中。


    公共租界的另一邊是英法美三國租界,有各國駐軍守備,日本悍然發起戰爭,旅居上海的各國僑民紛紛躲進租界內,當然也有富商和政府官員及其家屬們,這裏無疑是安全的,縱使日本人占領了整個大上海,租界內也將是安全的諾亞方舟,因此很多無家可歸的難民們鋌而走險穿越封鎖線逃往這裏,而一些商人卻在戰爭中發掘了商機。


    上海街頭特別是公共租界內突然出現了許多售賣英國國旗的小商鋪和遊商,兜售給市民和匯聚而來的難民們。當時的世界形勢,大佬還是英國,因此攥著一麵英國國旗相當於手持一個護身符,一夜之間城內的紡織作坊、裁縫鋪都開始製做起英國國旗,供不應求。商販們開始哄抬價格,一麵一尺見方的小旗子竟賣到五個銀元,有些逃難的百姓將全部家當用來買旗,買不起的就去偷去搶,鬧得老百姓買了旗又不敢張揚,紛紛將旗幟卷起來塞進懷裏或行李中,宋紫嫣望著這可笑的一幕,想起了幾年前幫助救國青年團縫製旗幟的日日夜夜,誰能想到,那時的愛國青年還隻是在為聲援抗日前線上街遊行示威,而此刻已麵臨真正的國破家亡。


    宋紫嫣最牽掛的還是宋凱峰和任陵生,四處打聽兩個人的消息,但戰事吃緊,聽逃難的百姓說,閘北區的前沿陣地上,日軍和堅守的國軍部隊士兵屍體已堆積成山,市政府和軍方每天將屍體用卡車一輛輛拉迴後方做善後處理,公共租界的一處廣場西側的整麵牆上貼滿了犧牲官兵和身亡百姓的姓名信息,以供其家屬獲悉,另一麵牆上是失蹤人口和尋人啟事的消息,隨著戰事發展,這裏成為了民眾悼念逝去親人的場所,一束束野花和點燃的蠟燭擺放在牆根下,野花越堆越高,蠟油越積越厚,牆上的名字和照片密密麻麻,尋人啟事也已貼了厚厚一層。逝者無法安息,活人悲痛欲絕,祈求失蹤或尚無消息的親人能夠平安歸來,整日整夜哀嚎聲不絕於耳。


    宋紫嫣每天都會擠進人群站在頭一排掃描更新的名單,當看完最後一個名字後心生一絲喜悅,但神情依舊悲涼,俯身將一束野花放在地上寄托哀思,然後雙手合十緬懷逝去的戰士和同胞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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