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宴的氣氛可想而知,任陵生和宋紫嫣掛在臉上的笑容也無法使全家人真的高興起來,方慧充當起調味劑,讓紫嫣安心去南京做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任家少奶奶,任陵生若敢欺負她,自己會第一時間去南京把紫嫣接迴娘家,而照料塗寶茹和宋銘瀚的任務她全包了,並當場認塗寶茹為幹媽,塗寶茹感動落淚。


    作為另一個外人,蘇懿鳴是被宋銘瀚叫來的,宋紫嫣嫁為人妻令蘇懿鳴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望著任陵生肩章上的軍銜,他暗下決心將來一定要做更大的官,見宋銘瀚始終情緒不高,蘇懿鳴竟當著國軍少尉參謀的麵評論起時下的戰局來,稱日本軍隊雖然侵占了東北、華北,但南京乃首都,上海是金融中心,有百萬裝備精良的國軍部隊駐守,日本人是不敢來犯的,任陵生笑了笑瞥了眼紫嫣,蘇懿鳴來了興致還要繼續,被宋銘瀚夾來的丸子堵住了嘴。


    夜晚,任陵生住在宋紫嫣的房間,紫嫣人生最後一次躺在母親的被窩裏入眠。


    東邊的天際線泛起魚肚白,但天色依舊陰沉,整個蘇州城籠罩在烏雲之下,宋紫嫣和任陵生走出小院,行李已裝上黃包車,紫嫣以要下雨為由不讓母親和弟弟去送,與家人相擁而別。


    遠鄰近舍的院門一扇扇打開,宋家搬來幾年間與鄰裏街坊相處得如家人一般,塗寶茹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孩子太不容易,終於盼到女兒出嫁,鄰裏們紛紛送上各種美食塞到宋紫嫣和任陵生懷裏留在路上吃,宋紫嫣眼含淚水向眾人鞠躬致謝,坐進車裏。


    兩輛黃包車穿行在窄巷中,宋紫嫣迴頭望去,見母親一手摟著宋銘瀚,另隻手在半空中搖動,塗寶茹清楚這一別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相見,早已習慣了離別滋味的她望著遠去的女兒不禁內心翻滾,但堅強的塗夫人沒有流下眼淚,身前的宋銘瀚目光無比堅毅,望見宋紫嫣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他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掌。


    十八歲的宋紫嫣平生第一次離開故鄉,兒時記憶中她曾設想過許多長大後要去的地方,南京、上海、杭州、北平、武漢、重慶,想不到這一天這麽快就到來了,紫嫣感受到任陵生臂彎中的溫暖,即將成為自己深愛著的這個男人的妻子是那般幸福,但也意味著一個女人青春的結束。


    來到火車站任陵生的反應宋紫嫣早已預料到,任陵生雖有些生氣,但事已至此隻能接受,宋凱峰曾鄭重對他講過的那番話縈繞在耳邊,“從今以後要處處讓著紫嫣,真心實意地寵她愛她,如果有一點對不起或傷害妹妹的行為,我會毫不猶豫地親手斃了你。”任陵生發誓會一輩子對紫嫣好,否則不用宋凱峰動手,自己就會將槍口對準太陽穴扣動扳機。


    盛夏的江南,炙熱的美景,列車穿行在綠意盎然的鄉間,熱風透過窗口的縫隙拂在紫嫣的臉上,陰沉的天空,墨綠的大地,炭黑色的火車頭冒著白色蒸汽如筆鋒般在一幅濃墨重彩的寫意山水畫間暈開一道墨跡,很快又被彌合,家鄉最後的景致落在宋紫嫣眼底。


    紫嫣倏地迴想起幾年前的春節,宋啟昌就是坐著這趟火車前往上海,一別已三載,一千多天的牢獄生活父親定是吃了很多苦,消瘦了許多吧,大哥駐防在前線會安全嗎,他也很想見到我吧,繁亂的思緒在宋紫嫣的腦海中交錯,傍晚時分列車終於抵達終點。


    走出車站,任陵生就覺察出異樣,緊張與慌亂寫在每位進出旅客的臉上,遠處不時傳來零星的槍炮聲,他急忙從報攤買了份當天的報紙,了解到上海的時局變化。


    近幾日,日軍突然在吳淞口、崇明島、杭州灣等地增派了幾十艘軍艦,駐紮在虹口等處的日本陸軍也蠢蠢欲動,國民黨軍隊嚴陣以待,以數倍於敵軍的兵力與其對峙,今早在雙方陣地前沿響起零星槍聲,大戰一觸即發。


    任陵生沒想到戰局變化竟如此之迅速,天色已晚隻好帶著宋紫嫣在距離宋凱峰駐紮部隊不遠的閘北區一間小旅館住下,宋紫嫣意識到自己的任性之舉可能會帶來可怕後果,任陵生安慰她不要胡思亂想,明天一早他就去打探宋凱峰的消息。


    整晚,宋紫嫣都沒睡著,槍炮聲變得更加頻繁且愈發迫近。清晨,任陵生連早飯也沒吃就穿好衣服出門。


    “路上一切小心。”宋紫嫣幫任陵生係好襯衫扣子叮囑道。


    任陵生握著宋紫嫣的雙肩,說:“千萬不要出門,一定要等我迴來。”


    兩個人相擁而別,任陵生將手槍塞進槍套,穿上西裝外套轉身出門。


    所有計劃都被宋紫嫣的臨時起意打亂了,任陵生原本打算帶紫嫣返迴南京後立刻完婚,之後隨第二梯隊增援上海,而此刻他隻想盡快找到宋凱峰。


    街麵上一片大亂,奔走的百姓,亂竄的黃包車,一輛輛滿載士兵的軍用卡車疾馳而去,臨街的店鋪都已關門停業,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恐慌味道。


    任陵生叫不到車隻好步行穿街過巷,不時與神色慌亂的市民相撞,他立刻俯身拾起掉落的東西,對方卻沒有接匆忙跑開,幾輛警車鳴叫著從任陵生身邊唿嘯而過。


    好不容易趕到國軍部隊駐紮的區域,卻被幾道封鎖線阻隔,荷槍實彈的大兵們從卡車上魚貫跳下,任陵生望見一個當官的從副駕出來,好像是名中尉連長,任陵生剛想上前詢問情況,耳畔突然響起刺耳的警報聲。


    周遭的民眾頓時抱頭四散奔逃,那名中尉高喊著“空襲警報”,指揮士兵們穿過隔離帶跑向前麵,沒等任陵生反應過來,比警報聲更加尖銳的噪聲劃過耳膜,受過專業軍事訓練的任陵生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朝周圍的百姓高喊:“快趴下,炸彈!”


    話音未落,幾枚炮彈搶先砸在身邊的地麵和四周的建築物上,爆炸聲再次衝擊人的耳膜和所有器官,彈片連同各種碎片崩裂飛濺,周遭的一切瞬間湮滅,無論肉體還是靈魂,建築物轟然倒下,來不及躲閃的群眾被掩埋,火光、鮮血、塵煙、慘叫、熏黑的碎肉與分不清部位的殘肢混雜成一片。


    一波又一波發自港口軍艦炮膛的炸彈唿嘯而來,重複或尋找新的地點紛紛落下,混雜的環境變得簡單,隻剩下血色與哀鳴。


    任陵生從瓦礫中抬起頭,額頭和肩部都滲出了血,黑黑的,轟炸造成的耳鳴過後,最先闖入耳廓的是自己的喘息聲,緊接著四周傳來慘叫以及火燒的聲音,兩具仍冒著火苗燒焦的屍體橫在距離任陵生不到兩米遠的地方,一隻熏黑的大手緊攥著一隻小手。


    任陵生爬起來,所幸沒有大礙,環顧四周辨別著方位,最後確認了國軍部隊駐紮的方向,隔離帶被炸開一個缺口,任陵生踉蹌著走過去,忽從頭頂上空傳來低沉的轟鳴聲,抬眼望去,這次不是炸彈,而是十幾架轟炸機排列著戰鬥序列黑壓壓地飛來,地麵上響起高射機槍的聲響,可惜國軍的高射武器射距不夠,任憑轟炸機編隊飛抵國軍陣地上空,彈倉門開啟,一枚枚炸彈如下餃子般落向目標“鍋中”,鍋裏的沸水一排排一片片炸開,整個陣地頓成一片火海,任陵生遠眺見一顆炸彈在剛才那位連長身邊爆炸,一卡車的官兵瞬間灰飛煙滅.


    任陵生急忙俯臥在地等待遭受同樣的命運,他所處的位置是國軍部隊陣地的邊界,日軍空襲一貫采取地毯式轟炸不留死角,定在劫難逃,但轟炸機編隊似乎很珍惜彈倉裏的餃子,一輪投彈過後合上了倉門,從任陵生頭頂的雲間掠過。


    任陵生抖落頭上的渣土再次爬起來,意識到日軍已撕去偽裝意圖侵占上海,空襲過後即將麵對的是陸軍的坦克裝甲,任陵生從槍套裏拔出手槍,子彈上膛。


    正當任陵生扭身跑向國軍陣地的刹那,他倏地停住腳步,迴身望向即將消失在視野中的轟炸機編隊,隻見從十幾個黑點下方垂直落下更小的黑點,反射著陽光如晶瑩灑落的雨滴般,這一次是傾瀉而出,任陵生判斷那裏正是閘北區,上海城區的北大門,宋紫嫣所住旅館的位置,一種不祥的預感從他腦海中閃現,任陵生顧不上多想,奔向來時的方向。


    一路上的慘狀已無暇顧及,任陵生像隻非洲草原上的野犬狂奔在橫屍遍野的街頭,他的“獵物”隻有一個,就是確保未婚妻的安全,臨行前塗寶茹的再三叮囑以及宋凱峰的威脅話語在耳畔迴蕩,就算沒有這些,他也不能讓宋紫嫣遭受任何意外,當他跑到小旅館所在的街口,任陵生猛地站住,隨即雙膝跪地,目光中充滿絕望。


    旅館所在的建築物被炸彈擊中已變成殘垣斷壁,濃煙和火苗仍在吞噬著殘餘的一切,哭嚎聲慘叫聲此起彼伏,趕來的群眾有的伏地哀嚎,有的奔進火海救人,不時有一息尚存或死去的身軀被抬出來。


    任陵生立刻加入到救人的隊伍,戰場急救訓練派上了用場,他和幾位百姓先後搶救出幾名壓在廢墟表層的傷員,但更多的是燒黑的屍體,廢墟深處的人已無生還可能,卻始終沒有發現宋紫嫣的身影,一位年過半百的老者發現了任陵生腰間的槍套。


    “你是軍人?”


    任陵生點點頭。


    “那還在這幹什麽,日本人已經打來了,快去打鬼子啊!”老者操著一口純正的上海話說道。


    “我的未婚妻。。。住在這家旅館裏。”


    老者聽了擰起眉頭,咬了咬嘴唇歎息道:“我家就在旅館樓上,晨起去巷口買生煎撿了條命,可老伴卻。。。”老者嘴唇顫抖著流下眼淚。


    “大叔。。。”


    老人擺了擺手,說:“都說小鬼子不敢來大上海造次,就因為中國人太好欺負了,東北、華北都拱手相讓,魔鬼怎會放過這片富饒之地,年輕人,未婚妻還沒找到意味著她還有活著的希望,但你是軍人,手裏有槍,戰場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任陵生再也抑製不住淚水,一股股湧出眼眶。


    老者從懷裏掏出包著生煎的紙袋放在任陵生手中,說:“拿著,一定要多殺幾個小鬼子,替我老伴報仇。”


    任陵生緊攥著紙袋,用力點了點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紫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玲公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玲公主並收藏紫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