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博士薛至叉手道:“宋王殿下,臣等特地去請教了太史監的天文博士。”


    李憲的雙手在背後緊緊地交握在一起。“天文博士怎麽說?”


    “他們說,往常夏季,烈日熾盛,地上的江河湖海大量蒸發,很快就會形成積雨雲,降下甘霖。現在,關中大旱那麽久,地上哪有什麽水源可蒸發?縱是神龍在天,也難以降下甘霖!”


    李憲聽了,越發焦灼起來。


    “天文博士說得沒錯!”葉法善天師搖著手中的太乙拂塵,走了過來。


    走到李憲麵前,施了個叉手禮。


    “神龍上天以後,發現長安八水,都是枯竭狀態,遍尋關中其他龍潭泉源,皆為昊天大帝封閉,雖有符法,亦難祈也。所以,這兩天,你們光聽到雷聲,卻不見大雨落下。”


    “越國公,您是大唐道法最高深的道士,這該怎麽辦呢?”李憲道。


    “殿下莫要著急。既然關中無水可調,貧道已傳檄神龍,去潼關附近的黃河借水三尺,以救關中大旱!”


    “借水蘇旱?這是否可行?”


    “殿下再等等,大約兩個時辰,這裏就要下雨了。隻是這雨,不是清澈的雨水,而是黃河裏的泥漿水,還請諸位不要出來,免得髒了衣冠。”


    “那,就再等等吧!”李憲心裏七上八下,語氣明顯是低沉的。


    幾位太常寺的官員相互看了幾眼,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


    整個下午,李憲躺在胡榻上,輾轉反側,一顆心繃得緊緊的。


    窗牖外的天,陰沉的可怕,卻沒有一點下雨的跡象!


    祈雨失手,甘霖不降,不僅會汙了葉法善天師的名聲。作為太常卿,他也難以向皇帝和百姓交待。


    等到傍晚,一道耀目的飛電在窗外掠過,落在金華觀外。


    緊接著,一聲迅雷轟隆隆地在頭頂響起,驚醒了閉目養神中的李憲。


    他立刻起身跑到窗牖邊。


    天空中,電火行空,陰雲奔走,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三兩點雨滴落在中庭芭蕉葉上,索索瀝瀝,剝剝滂滂,像是宣紙上落了幾滴濃墨,迅速洇染開來。


    觀中的寺人歡唿雀躍起來,大聲叫嚷著:“落雨啦!落雨啦!”


    不出俄頃,暴雨驟至。


    雨越下越急,越下越密,如珠傾,如馬驤,如三更梆鳴,如激流傾瀉。須臾間,金華觀便籠罩在一片雨幕之中。


    那幾個寺人跑出大殿,在大雨中奔跑嬉戲,各個都變成了泥人。


    李憲打開房門,九曲遊廊下的燭火已被風雨撲滅,借著飛電的亮光,疾步走到葉法善天師的寢殿外。


    葉法善天師和石清正站在遊廊下,看著雨水從簷上滔滔泄下。見宋王來了,兩人急忙叉手行禮。


    李憲坐到了廊下的吳王靠上,望著琉璃瓦上的雨煙,眼神清清亮亮,好像要飛出朗朗星子來。


    那顆高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了!


    “以前,本王很討厭雨天,風馳雨驟,出門拖泥帶水,到哪裏都不方便。現在聽著這點滴敲簷,竟然變成了人間最醉人的清音!”


    “貧道從黃河借水蘇旱,髒了這關中大地,希望殿下和陛下不要怪罪。等這場雨歇了,貧道再次做法,祈求上天多賜幾場雨,清洗一下關中,就不會到處泥濘了。”


    “一剛開始,本王見關中雲迷霧鎖,久久不落下雨水,的確質疑過越國公的法術。現在,大雨滂沱,洽於四海,陛下一定開心極了,怎會怪罪您呢?謝雨之後,迴到長安,本王會向他說明情況的。”


    “謝殿下!”葉法善天師波瀾不驚地看他一眼,投以和藹的笑容。


    “隻是,本王很覺得奇怪,關中的龍潭泉源,為何會被昊天大帝全部封閉。上天連續幾個季度降下大旱,究竟是為了什麽?”


    “這個,恐怕要殿下親自去問問陛下。”


    “越國公此話怎講?”


    “聖主賢君,該受忠臣之諫,而不是聽不臣者的閑言碎語,造成兄弟異心。天子反覆,自有天譴,所以連連降下大旱之災!”


    李憲清楚,葉法善天師所說的不臣者,是左龍武大將軍王毛仲。


    王毛仲位極人臣、深得恩寵,


    每當眾臣相聚於禦前,隻要王毛仲在場,李隆基必定會招唿他連榻而坐,李憲和其他諸王也隻能肅立在幃幄前。


    三日不見,便悄然若失,見到他就要歡洽連宵。


    王毛仲仗著聖眷,誌得而驕,屢次以讒言交構其間,進言李範有謀反意圖,讓他惶恐不已。


    所以,他們兄弟四人精心策劃了在花萼相輝樓舉行賞詩宴,李範賣力的讀詩、解詩,竭力討取李隆基的歡心。


    而窗外,是刀槍劍戟在握的禁軍,是一觸即發的鬩牆鬥釁。


    棠棣之威,鶺鴒之悲,昔日對他們情深似海的三郎,還能明白幾分?


    李憲不禁想起在花萼相輝樓上,李隆基那雙空寡的眼眸裏,透出的一絲清冷、幽邃,更多的是探究、是猜忌,是強烈渴望得到真相的眼神。


    都說帝王無情,可是,他真的不願意看到兄弟們疑忌、相殘,壞了當年立下的“友於兄弟”的誓言。


    李憲記得,今年五月,長安天現日食。


    李隆基在宮中素服、徹樂、減膳,以應天變,連下數道敕旨,命中書省、門下省察囚獄,賑饑乏,勸農功。


    如此心係天下,潔身自好的帝王,怎會是一個薄情寡義、同室操戈的人呢?他隻是被讒言佞語蒙蔽了心智!


    葉法善天師眉頭微蹙,將手搭在他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帶著石清,步態從容地走了。


    喜雨滂沱三日,才雨止放晴。李憲帶著眾人迴到長安,李隆基親自出大明宮丹鳳門盛情迎接。


    開元七年九月十日,高力士受命來到宋王府上宣旨,改封李憲為寧王。


    李憲叩謝龍恩,從高力士手中接過了敕旨。


    “為了慶賀寧王殿下受封,陛下決定,本月十七日午時,在大明宮麟德殿宴請諸位殿下和群臣。宴集後,還有百戲表演和馬球比賽,請殿下入宮時,莫要忘記攜帶球服和球杖。”


    高力士說完,低著頭,慢慢退身離去。舉手投足間,依舊是慎小謹微的姿態。


    李憲在身後一聲輕喚:“高公公且慢!”


    高力士聽到唿喊,小步走到李憲麵前,道:“寧王殿下還有什麽吩咐?”


    “高公公,本王常常在大明宮中見到一種禽鳥……”


    “什麽鳥雀兒,叫殿下惦記著?”


    “那禽鳥大小如鷃雀,長腳長尾,尖喙,背上青灰色,腹下雪白,頸下墨黑,如同連錢,羽翼表黑底綴白斑,其它部分均為白色,尾羽半黑半白。它叫什麽鳥來著?”


    “殿下說的,莫非是鵲鴝?翼斑黑白相間,腹部雪白,鳴聲清脆嘹亮、婉轉動聽。隻是這種鳥雀,南方多見,大明宮中並不多見啊?”


    “不對!不對!”李憲搖頭道,“本王認得鵲鴝,黑背白腹,長得與喜鵲十分相似。那種鳥雀的背上,是大片青灰色的。”


    高力士想了想,道:“那就是鶺鴒了!此鳥飛行時呈波浪狀,喜歡邊飛邊叫,鳴聲清脆如銅鈴,停息時尾羽會上下擺動,又稱點水雀兒。”


    李憲的朗目疏眉,頓時飛揚起來。“是鶺鴒就好!本王對鳥雀認識甚少,不敢對號入座。”


    高力士以為李憲迷上了養鳥,不由得笑道:“老奴年少時,在嶺南見過不少鶺鴒。那鳥雀兒性子很躁,喜歡浴水,多生活在河溪、湖沼、水渠處。”


    “高公公,如何才能抓到鶺鴒?”


    “殿下千萬不要飼養這種禽鳥。聽說,飼養它時,竹籠內要設清潔的水盂,太小不行,太深又不宜,稍不如意,它就絕食抗議,鳴哀而死!”


    “哦,鶺鴒這麽難以伺候?”


    “如果您真的喜歡,老奴過幾日讓人逮幾隻,送到府上給您玩玩!”


    李憲走到他麵前,道:“高公公,本王對養鳥毫無興致。”


    “那殿下是想……”


    “年幼時,我們兄弟幾個一同進了太學讀書。記得在《詩經·常棣》中學過一句: ‘鶺鴒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歎。’所以,知道這種鳥雀。”


    “殿下是想逮幾隻鶺鴒送給兄弟嗎?”高力士繼續探問道。


    李憲飽含期待地看著他。


    “我們兄弟五人,曾經患難相顧,似鶺鴒在原;如今手足離心,似雁行折翼。兄弟急難,還望高公公能出手相救!”


    高力士一直躬著的腰板,瞬間挺了起來,眼波如一潭深邃的春池。


    世人都知道,開元神武皇帝與兄弟之間的友愛,近古無比,從兄友弟恭的五王,到人人稱讚的君臣兄弟,彼此之間毫無隔閡。


    他登基以後,依舊不改初心,常常與兄弟們長枕大被,共起臥,同盤食,親密無間,何曾紅過臉、拌過嘴、鬥過舌?


    這一切,高力士一直看在眼裏,暖在心裏。


    總有一些過寵生奸之人,喜歡在禦前挑撥離間,致使兄弟上下相疑,漸生嫌隙,不免教人痛徹心扉。


    “老奴比你們更著急,有心相助,但又不知如何才能幫到殿下!”


    “高公公,我有一計,隻需您幫我……”李憲走近一步,與他附耳低言起來。


    高力士的眼皮不自覺地跳了一下。


    “殿下,這是一出好計策!隻是,現在已到金秋九月,大明宮中鶺鴒漸少,很難捕捉到上千隻的數量啊!”


    李憲俊眉一揚,道:“這事難不倒高公公,您隻需幫我跑一趟景龍觀就好!”


    “殿下早說嘛!”高力士頓悟,臉上笑出一朵花來,“老奴與越國公交情並不深,但這點麵子還是會給的。正巧,要去景龍觀送請帖,趁機和他商量商量。”


    高力士施了個叉手禮,慢慢退身走了。


    葉法善天師正在景龍觀中打坐,聽到石清來報:“師父,內侍監高公公來了。”


    “請他進來吧!”他收了三清指,氣歸丹田。


    高力士從懷裏掏出一份請帖,遞到了葉法善天師的手中。


    “為了慶賀宋王殿下改封寧王,陛下將於本月十七日,在大明宮麟德殿宴請兄弟和群臣。屆時,請越國公抽出一點時間,一起去湊個熱鬧!”


    “貧道垂垂老矣,這種場合多是年輕人,去了也是個擺設。煩請高公公跟陛下說一聲,我就不去了。”


    高力士抖了抖袍衫的下擺,盤腿坐到他身邊,叉手道:“如果是平常的宴集,老奴就不強求越國公去了。十七日的這場聚會,關乎陛下與兄弟的和睦,請您一定要去一趟!”


    “高公公有何指示?”葉法善天師的眼皮抬了一下。


    “想必,越國公也聽說了左龍武衛大將軍王毛仲的一些舉動……”


    “一位北門奴,憑著陛下的信任和寵愛,而位極人臣,理應心滿意足。不過,他顯然在榮華富貴中迷失了自我!”


    “想當初,他掌管東宮的駝馬狗鷹時,夜夜睡在馬場裏,數萬匹駿馬在他的打理下,每色一隊,遠遠望去,就像雲錦一般。那時,老奴常常覺得此人能吃苦耐勞,將來必定能出人頭地……”


    “他如此賣力,不過是在彌補唐隆之夜臨陣脫逃的過錯而已!”


    “不,當時他真的很用心。為人正直、奉公守法,對權貴也從不遷就,宮中禁軍、各級官吏都很忌憚他的威嚴,對其畢恭畢敬的。”


    “試想一下,唐隆之夜,如果陛下失手了,他還會迴來嗎?”葉法善天師反問道。


    高力士想了很久,搖頭道:“按他的秉性,應該不會迴來!”


    “所以此人,是個表裏不一的人,和李宜德將軍差遠了!憑著皇帝的寵信,他有資格驕奢淫逸,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挑撥陛下的兄弟情,將來,必定不會有好下場的!”


    “事情已經發生了,寧王殿下和其他幾位兄弟日夜憂心。有一事,想請越國公出手襄助!”


    “高公公但說無妨!”


    聽了高力士的敘述,葉法善天師倒是爽快,一口答應了他的請求。


    “飛符變個上千隻鶺鴒並不難,難得是大家配合默契,演好這出戲,莫要出了紕漏。如果讓陛下看出來,我們幾個就會落個欺君之罪,到時候,可是吃不了兜著走的!”


    高力士信誓旦旦地打起了包票。


    “越國公請放心,這出戲,老奴必定親自充任班頭,坐鎮指揮排練,絕不會讓他看出端倪來!”


    “鶺鴒最愛在濱水處飛翔,麟德殿正好在太液池以西,群鳥萃集殿前,聲勢浩大,必定能感動陛下!貧道一定圓滿完成任務!”


    “好!希望我們能成功!”


    得到葉法善天師的首肯,高力士才放心地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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