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暐嚇得冒出一身冷汗來。


    如果鄧光賓掌握了他們的計劃,向太平公主或者太上皇告發他們的密謀,他和劉幽求不但會丟了性命,還會連累到李隆基。


    “陛下,事已至此,該如何亡羊補牢?”


    “事要前思,以免後悔。船到江心才發覺漏洞,已經救過不暇。那怎麽辦呢?唯有棄船入水,做一條縱壑之魚,才不至於溺死水中!”


    張暐緊緊盯著那張年輕又冷峻的臉。


    眼前的李隆基,不再是那個整日在潞川樓裏推杯問盞、金迷紙醉的紈絝郎君。


    他是飛龍在天,傲睨萬物的大唐帝王!


    李隆基倚靠在龍榻上,閉眼思索了許久。


    “唯有出此下策了!”他緩緩睜開了眼睛,目中幽冷得可怕,“予讓禦史台揭發你們,將你們貶黜到遠地,不然,小命難保!”


    張暐羞愧地一叉手,道:“臣行事莽撞,才會釀下大錯。隻要陛下能保我們一條薄命,臣等願意發配出長安,終生以此為戒!”


    李隆基揚手道:“你先下去,予會將此事交由禦史台處理,並將你們二人的罪狀,一一列舉報告給太上皇,等候發落吧!”


    張暐瞥了他一眼,訕訕退去了。


    不久,禦史台上奏:“張暐、劉幽求、鄧光賓等人離間皇室骨肉至親,按律當處以死刑。他們都已下獄,請太上皇和陛下定奪。”


    坐在李旦下座的李隆基急忙起身。


    奏道:“劉幽求和張暐雖然心懷不軌,念在昔日曾於國有功,希望太上皇能網開一麵,免除他們的死罪,發配到遠地,懲一戒百!今後,朝堂上,還有誰敢離間皇室骨肉呢?”


    李旦同意了他的請求,將斬刑改為流刑。


    劉幽求謫於嶺南封州,張暐謫於嶺外峰州,鄧光賓謫於嶺南繡州。


    公主一黨對李隆基自斷胳膊有些看不懂,對這個處分沒有表示異議。


    迴宮途中,李隆基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急忙叫停了步輦。


    “力士,予草率從事,釀了個大錯!”


    聽到他的驚唿,高力士疾步走到禦前,道:“陛下有何吩咐?”


    “予差點忘記了,廣州都督周利貞是崔湜的表兄……”


    高力士一拍腦門,道:“壞了!當初,就是他受武三思和崔湜的指使,矯詔將流放南方的神龍五王殺害的!”


    “太上皇將劉幽求、張暐流放嶺南一帶,豈不是送羊入虎口?崔湜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束手無策。


    高力士的腦袋快速運轉起來,左思右想,驀地一拍掌。


    “陛下,您還記得嗎?景龍三年,中宗皇帝任渭南令王晙為桂州都督,他慷慨英達,為人正直,何不密令他將劉幽求、張暐扣留在桂州,將他們保護起來?”


    李隆基對王晙印象非常深刻。


    此人氣貌雄壯,有熊虎之狀,文為時宗,武稱敵國,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王晙在桂州數年間,修築城郭,興修水利,開墾屯田數千頃,使當地百姓豐衣足食。


    本該今年卸任迴京,桂州百姓舍不得他離開,上書朝廷,請求讓他留任。


    李隆基特意製詔,表彰王晙的功績,讓他繼續呆在桂州,留任一年。


    “力士,這一次,予一定要大大地獎賞你!”李隆基激動地握住高力士的雙手,大聲道,“快,快!你們快迴去武德殿,予要親自擬一道秘旨!”


    寺人們載著李隆基在太極宮裏狂奔起來。


    密旨由高力士遣可靠的寺人,八百裏加急發往桂州。


    劉幽求和張暐走到黔州的時候,被王晙的人接走了。


    落腳的當晚,王晙就來看望他們。


    主賓相見,客氣一番。


    王晙拿出了一封信函,神秘兮兮地說道:“這裏有一封公函,不讓你們見識一下,也許,你們永遠都不會知道,太平公主有多厲害!”


    他們接過一看,原來是廣州都督周利貞發來了索人的公函。


    想起昔日五王的下場,劉幽求不禁感到頭皮發麻,額頭上泌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陣陣涼意爬上了脊梁骨。


    “我們前腳剛到桂州,他們後腳就追過來了。如果繼續前行,必定會死在半路上!”


    “都怪張某大意,才連累劉兄與我一起淪落天涯。”張暐內疚萬分,“陛下雖然年輕,但比我們思慮周全,所以派了王都督保護我們!”


    王晙哈哈大笑起來,三下兩下就將手中的公函撕碎了。


    “王某出生入死,多年守於四方,最欣賞的是李積、蘇定方、劉仁軌、裴行儉、張仁願這樣的武將英雄,最痛恨的是朝廷上那幫勾心鬥角、整天陷害這個,陷害那個的文臣!”


    燭光搖曳,將王晙的英姿投映在牆上,顯得更加魁偉高大了。


    望著那左右擺動的影子,劉幽求十分擔心。


    “王都督,我們發配嶺南嶺外,是太上皇親自下旨,經過三省審議封駁的,您違抗朝廷命令,保護兩個被流放的人,將來勢必無法保全自己,就怕您也會被我們拖入黨爭的泥淖中!”


    王晙冷笑道:“沒錯,接下來,太平公主和崔湜等人肯定會向本官施壓,讓我遣送你們到南方去。那又怎麽樣?在這裏,天高皇帝遠,王某說了算!你們就安心在此避禍吧。出了桂州,必死無疑!”


    劉幽求和張暐隻好深深一叉手。


    不經意地向外望了一眼,他們才發現,原來,桂州的夜和長安的夜,都是一樣黑的。


    先天元年,東突厥、契丹、奚族等異族,頻頻犯我北疆,李旦發布誥命,讓李隆基親自出巡北疆邊境。


    西自河隴地區,東到燕薊之地,巡行途中不僅訓練武卒、還提拔了一批能征慣戰的武卒為將帥。


    十一月,李隆基的禦駕行至幽州邊界。


    他不停地掀起車帷,看著外麵的燕薊大地。霜寒曠野,到處是零星殘雪。蕭瑟的寒林中,飛起幾隻不肯南去的鴉雀。


    高力士在前麵馭馬引路,偶爾迴頭看看李隆基。此刻的他,像個與佳人幽約黃昏的郎君,企足翹首,望盡了天涯路。


    忍俊不住,不覺笑出聲來。


    “陛下,外麵太冷了,莫要將車帷掀起來。禦駕已進入幽州地界,不出一個時辰,很快就能看到幽州都督宋璟,他正在蟠龍山下恭候著您。”


    日色微移,一縷淡薄的陽光落在李隆基的眉睫上。


    他眯起眼睛,道: “予一年多未見到宋璟了,能不激動嗎?”


    主仆二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蟠龍山山麓。


    “幽州都督宋璟,恭迎陛下巡視燕薊邊鎮!”


    聽到熟悉的聲音,李隆基立刻起身跳下禦駕,快步走到宋璟麵前,仔細端詳著他,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化成了春風一笑。


    見他衣衫單薄,馬上把肩上的鶴灰色雲龍紋織金綢鬥篷解下來,披到了他身上。


    宋璟不敢披龍袍,又把鬥篷披迴到了李隆基身上,再把鑲著藍狐帽領的帽子,拉到腦袋上,係上了係帶。


    “誰說塞北春風少?陛下親自巡邊,陰寒了很久的幽州,立刻就天朗氣清,陽光和暢,三十多萬幽州百姓,沐浴聖恩!”


    “這春風,不是予吹過來的。”李隆基眼含笑意。


    宋璟手搭涼棚,望著天上那輪薄日,故作正經道:“那就奇怪了,今日天氣那麽好,不知道是誰帶來的!”


    “宋卿出為楚州刺史,又曆任魏、冀、兗三州刺史、河北按察使、幽州都督,你在官清嚴,愛民恤物,所任皆有政績。百姓都說你朝野歸美,所至之處,如陽春煦物,稱你為有腳陽春呢!”


    “陛下過獎了,臣不敢做有腳陽春!”宋璟淡然一笑,手指前方,道,“從這條路上山,就是北口守捉,此處駐有障塞軍五千餘人。請您移步上山,一覽幽州山河地貌。”


    兩人沿著小路,緩緩登上蟠龍山。


    山間小路,僅容一車,四十五裏,均為險絕之道。


    行至蟠龍山山巔,極目遠眺,群山峻遠連綿,蜿蜒曲折、起伏跌宕的北齊長城,像一條巨龍盤踞在山河間,忠實地守護著中原大地。


    高峙的城牆、林立的墩台,流動著一股神聖的氣息。


    向西望去,可以看到對麵的臥虎山,雙峰壁立,兩山緊鎖潮河。


    李隆基道:“貞觀初年,太宗皇帝在幽州設立東夷都護府,出兵高句麗,都是以這裏為基地,集結兵馬、軍器和糧儲。”


    宋璟緊跟其後。


    “幽州地扼襟喉,但駐軍長年不足,曆任都督長期張榜招募,應征者寥寥無幾。前幾日,契丹大酋李失活與奚族大酋李大酺合兵兩萬,入寇薊州漁陽,臣沒有多少兵馬可派,隻能緊閉守捉大門,不敢迎戰。”


    “大唐京師宿衛和邊鎮戍兵,現在基本上都以募兵充任。全國總兵力六十八萬,部署京畿附近的隻有二十萬,武卒的缺口,年年都十分巨大!”


    “府兵轉向募兵,雖說減輕了百姓的兵役負擔,節省了府兵往來的消耗,但戍期延長,軍中艱辛,百姓願意從戎的,越來越少了。”


    “均田製和府兵製遭到破壞後,武卒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經濟條件,百姓千方百計地避役,大量人員逃亡,軍中缺員數目龐大,征防就更難調發了!”


    “現在能招募來的武卒,多是一些不學無術的市井無賴,導致軍中亂象叢生,戰鬥力低下。對此,臣十分擔憂!”


    登上長城,李隆基一邊在馬道上緩步前行,一邊撫摸著冰冷的垛牆。


    土石所築的方形射口上,斑斑駁駁,殘破不堪,那是曆代守護此地的將士,留下的汗水和血跡。


    冷陘之敗,讓他們父子倆開始重新審視大唐的軍鎮製度。


    他含笑道:“這批市井無賴,能否訓練成精兵猛將,就看領兵的將帥了。就地募兵,就地籌糧,永遠是最經濟節約的治軍方式!”


    宋璟微微側目,望著他高聳的鼻梁。


    那一臉堅毅的神情,仿佛成竹在胸。


    景雲二年,李隆基以賀拔延嗣為涼州都督充河西節度使。他到任後,招募流民,將其訓練成了一支強有力的軍隊,成為治軍楷模。


    言下之意分明是說,宋璟也可以成為這樣的都督。


    “陛下,朝廷正在進行軍事體製和戰略戰術的改革,是否要在軍中推廣賀拔延嗣的治軍經驗?”


    “宋卿說得對!賀拔延嗣總掌河西軍旅後,河西七州固若金湯。他既負責管理調度軍需的支度使,管理屯田的營田使,還要主管軍事指揮、防禦外敵,取得了不斐的成績!”


    宋璟道:“賀拔延嗣治軍有方,一人統轄河西七州的軍事防禦,牽製突厥和吐蕃對大唐的覬覦窺探,守住了我朝的咽喉所在,的確是非常厲害的!”


    李隆基頷頤。


    “節度使總掌一個地方的財、政、軍權。軍事訓練之餘,指揮軍隊在邊境孳息軍馬,擴充屯田,極大地分解了朝廷的財政壓力。”


    “您是想將節度使官銜正式化、任職長期化、職權轄區化、鎮所固定化嗎?”


    “予和太上皇經過商議,決定把軍事防禦重點地區,數州並為一個軍事戰略防區,任命大總管或大都督持節鎮守,全麵推行節度使製度!”


    一絲擔憂爬上宋璟的眉間。


    行軍製全麵過渡為鎮軍製,節度使掌握天下勁兵,威權之重,超過魏晉時期的持節都督,是否會形成外重內輕的格局?


    “節度使得以軍事專殺大權,極易脫離朝廷管轄,形成地方割據勢力。他們長期統帥一支軍隊,將士之間形成穩固的隸屬關係,長此以往,武卒的眼裏往往隻有節度使!”


    李隆基剛剛登基為帝,履位至尊,如何鞏固帝位,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


    “武卒隻知將帥,不知朝廷的危害,予並沒有考慮那麽多。內憂外患,才是予最害怕見到的!”


    兩人扶著北口長城的垛牆,繼續前行。


    麵東而立,駐足遠眺,烽火台、煙墩上,一麵麵火紅的大唐燕尾升龍旗,在寒風中飄揚不休。


    長城腳下,為奚族聚居區。


    天高萬裏,暮雲低垂,黃沙莽莽的燕薊大地,起起伏伏,散布著幾處零星帳篷。目光所及之處,除了蒼涼還是蒼涼。


    李隆基道:“此去東北,是大祚榮建立的震國吧?”


    “是的!”


    “他們請表歸唐,予派鴻臚卿崔忻去震國,冊封他為為左驍衛大將軍、渤海郡王,加授忽汗州都督,從此以後,靺鞨以渤海為號,正式劃入了大唐的輿圖。”


    “渤海郡國建立,世上再無靺鞨之名。大唐東北得以安寧,中原人也可以穿上那些精美的魚牙綢、朝霞綢,吃上軟糯的渤海稻米了。”


    李隆基搖了搖頭。


    “渤海郡國隻是一個羈縻政權,大唐東北安寧,還是要靠幽州防守。將來,朝廷會在此設置節度使,應對北方異族的入侵。你們守護好邊陲,予才有更多的精力,去對付身邊的異黨。”


    宋璟無語,默默低下了頭。單薄的瀾袍,像燕尾升龍旗一樣,隨風搖曳不息,簌簌作響。


    眼下,太平公主猖獗朝野,暗下毒手,使其步履艱難,處於有名無實的尷尬境地。


    如何掃平朝廷中的荊天棘地,是這位年輕的大唐帝王亟待解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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