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隆元年七月二十日,李旦下旨,改元景雲。


    李重茂複封為溫王,獲準出宮定居。


    韋氏給他定的“唐隆”年號,倏忽之間就結束了。


    提起唐隆元年,唯一想起的就是這場兵變。這個年號存在的意義,大概就是為這場兵變命名吧。


    到了七月底,葉法善天師的病才漸漸痊愈。


    景龍觀與東宮僅一街之隔,李隆基探望尊師更加方便了。


    這天散朝後,有一個時辰的空閑,又帶著高力士來到了景龍觀。


    師徒倆坐在簷下喝茶。


    李隆基一直愀然不樂,葉法善天師很快就猜到他為何而煩惱了。


    “太子殿下立為大唐儲君,該憂心的是天下大事。手足之情,不會受任何事情的影響,不必天天記掛於心!”


    “尊師,大郎原本與我原本形影不離,情深似海,自從我被立為太子,他就有意疏遠我了!”


    “他如何疏遠您?”


    李隆基吃了一口卯山仙茶。


    “我讓力士邀請他來東宮吃酒,他總是各種借口,無論如何都請不來;陛下賞賜的東西,我分他一半,剛送過去就給送迴來了。尊師您說,他是不是惱我奪了他的太子之位?”


    “宋王殿下不來,您可以過去五王宅啊!”


    李隆基聽了,巴眨了幾下眼睛。“我去五王宅?”


    “對,殿下不僅要親自去,還要帶上一樣東西,與諸位兄弟共申親情!”


    李隆基急忙叉手道:“請尊師指點!”


    “殿下附耳過來!”


    他將耳朵湊了過去,一邊聽著,一邊點頭,臉上漸漸露出了歡喜的笑容。


    第二天,酉時日沉,宋王府的戶奴正準備關閉宅門。李隆基和高力士騎著烏孫青驪,噠噠地跑到王府門口。


    戶奴見了,急忙跪地叩首。


    李隆基跳下馬,將韁繩扔給了高力士。“宋王殿下在哪裏?”


    戶奴答道:“宋王殿下在後院,與其他幾位殿下一起吃酒。”


    李隆基疾步跑到後院。


    一身荔肉白色的太子冕服,滿地提花祥雲奔兔紋,玉冠玉帶,腳下穿一雙茶褐色的翹頭羊皮長靴,靴口點綴聯珠團窠紋,麵容清雋,身姿挺拔。


    這件衣裳,是高力士為他挑選的。


    他說,兔子性柔,溫如玉粹,皎如霜輝,富有仁慈之心,穿它見兄弟最適合不過了。


    李成器和弟弟們見李隆基突然出現,大吃一驚,急忙在坐席後麵尋找靴子,想站起來行個大禮。


    李隆基道:“大郎、二郎、四郎、五郎,你們平時見了我,從不行禮,今日為何生分了,要行大禮呢?”


    李成器手中提著靴子,微微愣了一下,囁嚅道:“因為,因為今日的三郎,身份與往日不同了!”


    “有何不同?三郎還是三郎,依然是諸位的兄弟。如果我做了大唐太子,你們就要疏離我,那麽,這個太子就由大郎來當好了,省得你們都有意見!”


    李隆基心潮澎湃,扯著嗓子大聲說著。


    李成器心裏一軟,上來拉住了他的手。“三郎!我……”


    “大郎,你最有資格跟我爭權,但你主動放棄了。對於三郎來說,肯定是要感激你一輩子的。但你選擇躲避我,是不是不再喜歡我了?”


    李成器的眉眼間流露出無限溫情,那是父親看他時才有的眼神。


    “小時候,我們一起失去母親,最暗黑的日子,我們都挺過來了。現在,迎接我們的是光明,是坦途,我為何不再喜歡你了?”


    “失去母親的那段日子,我整夜害怕哭泣,無法入眠。大郎既要照顧我,又要照顧哭泣的妹妹,自己的淚水卻無處流淌。三郎現在想起來,還常常恨自己不懂事!”


    “我們兄弟五人幽禁深宮,相依為命,十餘年不出庭院,嚐盡了少小苦難。我們出則同遊,學則同業,事均形影,無不相隨。雖說日子十分艱難,卻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光!”


    “如果我們兄弟為了一個名份而變心,請大郎把這個太子頭銜拿迴去!”李隆基的眸中微潤起來,哽咽道。


    “大郎從未變過心,隻是,怕您變了!”


    “三郎除了身份變了,其餘都沒有變!”


    李成器道:“三郎不變,大郎也不變!”


    李隆基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走到李成義麵前。


    “二郎,我們是豆盧娘娘一起撫養長大的,跟你朝夕相處,感情甚至比大郎還深。我性格比你強悍,曾經欺負過你,難道,你還記著三郎的仇嗎?”


    “記仇倒不至於,我也欺負過您!”李成義噘著嘴,怯聲道,“唐隆一戰,三郎聲望鵲起,我們兄弟幾個,隻能仰望您了!”


    李隆基聽了,不由得心急如焚。


    “難不成,你是怪三郎沒有讓你們參與唐隆之變嗎?”


    “弟弟們對三郎的獨斷專行,的確有些意見!”李成器道,“那一夜,您讓禁軍封鎖五王宅,不讓我們出來,兄弟們為你徹夜不眠!”


    “那是我們李氏一族與韋氏一黨的生死決戰。三郎寧願戰死的是我一人,也不願意你們誰有個什麽閃失,那樣,我會痛苦一生的!”


    “三郎,兄弟們的想法是一樣的,我們也擔心您的安危!”李成義向來訥口少言,說了兩句話便低下了頭。


    李隆基轉身對李隆範道:“四郎,你瀟灑豁達,是我們兄弟中,長相最英俊、最有藝術才華的一個,跟你交往的都是大唐最有才華的儒士、名家。三郎對你,滿心都是羨慕!”


    “不!三郎才是我們兄弟中才略最出眾的一個!”李隆範俊眉一挑,道,“在如此舉步維艱的局勢下,您力挽狂瀾,扭轉乾坤。我們知道,隻有您,才能讓我們李氏王朝風恬浪靜,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


    李隆基狠狠地捶了他一拳。


    又走到李隆業麵前,含淚道:“五郎,你一直是我謹小慎微、篤守規矩的好弟弟,難道,你不想理我了嗎?”


    李隆業道:“我們三個帶 ‘隆’字的兄弟,一起經曆了景龍池事件,早已異體同心,怎能不理您呢?每次宴聚,我們都會準備五隻杯盞,如果您不在,依然會那隻杯盞斟得滿滿的!”


    一滴淚水啪地跌落地麵。


    李隆基抿抿嘴,道:“兄弟們待我如初!是三郎多心了!今後,你們誰要排斥我,我就上表父皇,將太子之位遜讓給他!”


    眾兄弟都笑了,簇擁著他坐到席上。


    看著弟弟們嘻嘻哈哈,又如往常一樣,李成器不禁感懷萬千。


    高力士道:“今日難得五位兄弟都聚齊了,五王宅裏,很久都沒有傳出樂曲聲了。殿下,我去搬樂器,你們做好準備,音樂會又要開始咯!”


    李成器笑道:“力士快去快迴!”


    李家兒郎個個都有音樂天賦,李成器擅吹笛子,李隆基擅敲羯鼓,李隆範擅彈琵琶,李隆業擅撫琴,就連最不堪的李成義也能吹個篳篥,彈幾下箜篌。


    兄弟們聚在一起,隨時能開一場盛大的音樂會。


    眾人共奏羯鼓曲《秋風高》,鼓聲撩打有序,透空碎遠,站在景龍池邊都能聽見。


    又奏起了李隆基舉兵夜半誅殺韋庶人後,新譜的《還京樂》《夜半樂》兩支新曲。


    五王宅裏,仙樂渺渺,十餘位舞伎頭戴芙蓉冠,著五色繡衣,玉頸婉然,長袖舒展,為他們翩翩起舞。


    到了亥時,夜闌人定,興致闌珊。


    兄弟們酒飲微醺,杯盤狼藉,各個都有了起身辭去的意思。


    李隆基大叫一聲:“今夜,誰都不許走!”


    眾人愣在那裏,不知所措。


    高力士打開一個包裹,取出一頂帳子,一床薄薄的織錦團花被子和一隻長枕,就地鋪開。


    李隆基道:“這是本宮命人連夜趕製的五王帳、長枕大被。今夜,我要與諸位兄弟同枕共眠!”


    話音未落,李隆業搶先第一個鑽進了被窩。


    李成義和李隆範相視一笑,也跟著鑽進了進去。


    李成器顧不得矜持,拉著李隆基擠到眾人中間,大家開始搶被子,搶枕頭,庭院裏,歡笑聲此起彼伏,亂作一團。


    連不苟言笑的高力士,也被他們逗樂了。


    這一刻,誰也記不得,李隆基就是唐隆之夜叱吒風雲的金甲戰士,是將來要榮升至尊的大唐太子。


    他隻是儀表俊麗、英武果斷的李家三郎而已。


    李成器仰麵躺著,雙手枕在腦袋下麵,靜靜地聽著牆角舒吭不絕的促織聲,眼中起了朦朧睡意。


    “三郎,您還記得酷吏施暴東宮時,我們兄弟立下的誓言嗎?”


    “記得,當然記得。當時大郎說 ‘我們兄弟長大了,不管是帝君,是親王,還是平民,我們一定要友於兄弟,上下同心,才不會被外人欺負!’三郎希望,我們今後都能做到!”


    “我們李氏一族有兄弟相殘的先例,深遭世人詬病。但願我們能扭轉先輩留下的不良形象,成為一個有血有肉有溫度的宗室親王!”


    李隆基清醒的很,一點睡意也沒有。


    年少時立下的“友於兄弟”的誓言,終究沒有淹沒在歲月裏,這是多麽美好的人生幸事啊!


    “《詩經》曰, ‘常棣之華,鄂不鏵樺。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等到本宮登基了,一定為諸位兄弟在五王宅中建一座高樓,取名就叫花萼相輝樓!”


    李成器昏昏沉沉地答道:“花複萼,萼承花,相互輝映。我們兄友弟恭,就如花萼一樣,相依相生,不能分離!”


    五王帳裏,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轉頭一看,李成器和諸位兄弟都已經酣然入夢了。


    李隆基麵帶著滿意的微笑,安然闔上眼睛,在唧唧複唧唧的蟲鳴聲中,也漸漸睡去了。


    這樣的夏夜,青田太鶴山洞天也是蟲鳴螽躍,不絕於耳。


    白鶴洞裏,雲鹿取了一魚洗的渡心泉,為子虛擦淨了身體。


    烏翎安閑地臥在她的腳邊,眼睛似闔非闔,腦袋卻沉沉地低垂下來。


    它想強打起精神,多陪雲鹿一會兒,終究抵不過洶然襲來的睡意,不一會兒就安然入眠了。


    在無盡無休的蟲鳴聲中坐下,一陣巨大的孤寂,瞬間將她淹沒了。


    雲鹿緩緩伸出手,深情地撫摸著子虛輪廓分明的臉龐,那高挺的鼻子下,人中深陷,唇間微翹,堅毅冷峻不減半分。


    一個月了,子虛安祥地躺在石榻上,一動不動,睡得那麽香甜,猶如一池恬靜溫柔的春水,不為鳥雀喈喈而驚,不為芳草萋萋而喜,叫人不忍心驚擾。


    晨瞑夕寐,一直這樣沉沉地睡著。


    “子虛,你快點醒來,雲鹿害怕你永遠醒不過來,害怕自己永遠孑然一身。如果你再不迴來,我就隨你去了!”


    “雲鹿這條性命,原本就是你給的。如果隨你去了,也算是報答了你對我的再造之恩。”


    兩行熱淚從她的臉頰滾落,滴在子虛月白色的道袍上,轉瞬就不見了。


    “子虛,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好嗎?”


    “子虛,你冷嗎?雲鹿很冷很冷,很想你用這雙大手,為我熱熱身子。”


    雲鹿仿佛看到子虛笑意盈盈地坐了起來,伸出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手,溫柔地招唿著她:“雲鹿,過來,坐到我的身邊來!”


    她臉上掛著淚痕,“噗哧”一笑,像往常那樣撲到他的懷裏,緊緊握住他的手。


    可是,他的手是冰涼冰涼的,隻有落下的淚是溫熱的。


    這種落空的感覺,讓雲鹿哀痛欲絕。


    石清贈送的那塊燈光凍石人,躺在子虛枕邊。它見證了他們多年的情意,也仿佛暗示了他們的結局。


    唐隆之後,葉法善四位弟子都得到了封賞。澄懷為塵升真人,石清為見升真人,雲鹿為逸升真人。


    敕封子虛為玄升真人的敕旨,和那塊石人一起,靜靜地躺在他的身邊。


    雲鹿知道,子虛尊崇莊子所說的“至樂無樂,至譽無譽”,從來不在乎這些蝸角虛名。


    這道敕旨,不過是皇帝李旦和太子李隆基給自己的一點歉意而已。


    “過去,都是你為我暖手,今日,就讓我為你暖暖手吧!”雲鹿攤開子虛的手掌,閉上眼睛,將溫熱的臉頰貼在那冷若冰霜的掌心裏。


    “雲鹿,雲鹿!”


    依稀聽到師父在唿喚她,睜開眼睛一看,果然是師父。


    舊痕未幹,又添新淚。雲鹿抱著師父,痛哭起來。


    等她哭夠了,葉法善天師為她拭去了眼角的淚水。“雲鹿,你照顧子虛非常盡心,他的仙體十分鮮活,我們有辦法治好他!”


    “雲鹿請師父賜教!”


    “那支利劍,本該落在師父身上,是子虛幫我擋了這一劫!今日,師父才明白,太上老君為何讓括蒼神人去句曲茅山送我金景丸,他早就預料到,師父會有一劫!”


    “師父莫不是在安慰雲鹿?”


    “師父何曾誆騙過你?”葉法善天師和顏道,“子虛仙體不腐,說明他仙根很深,不會輕易隕落,你以渡心泉為他生肌,以金景丸為他易骨,一定會活過來的!”


    雲鹿含淚頷首。


    葉法善天師從風袖中掏出一隻紫檀木匣子,放在雲鹿的手心。


    “這裏有三顆金景丸,你每隔半年為他服下一顆。其他時間,多多為他活動筋骨,多多唿喚他的名字,堅持用渡心泉擦身。至於什麽時候醒來,不得而知,但師父相信,他一定會醒來的!”


    看著師父憔悴的模樣,雲鹿知道,他一定也為子虛操碎了心。


    “師父,天下初定,平王剛剛立為太子,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您去輔佐。一場大病,讓您的額頭多了幾許皺紋。這麽遲了,還跑那麽遠。子虛要是知道了,也會心疼的!”


    “傻孩子,子虛是你最在乎的人,也是師父最在乎的人。我和澄懷、石清日夜牽掛著你們,隻可惜不能一分為二,留在這裏照顧你們。師父走了,子虛就交給你了!”


    “師父不要走!”雲鹿大喊一聲。


    剛剛伸出手,師父的麵目就變得模糊起來,碎成了點點末屑,山風一吹,什麽都不見了。


    雲鹿猝然驚醒了。烏翎仍然沉睡在腳邊,唿吸輕柔而均勻。


    白鶴洞外,天色已經大亮,朝霞滿天、群鳥爭鳴。


    淚在腮邊,藥在掌心。師父到底有沒有迴來過,雲鹿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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