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大明宮裏,李隆基和葉法善天師一起從宣政殿裏走出來。


    姚崇和宋璟緊走幾步,追了上來。


    “葉天師,杭州一別,老臣不負長安之約,終於與您再次相聚了!”姚崇向葉法善天師行了個叉手禮。


    “陛下得到你們的相佐,猶如添了鯤鵬之翼。今日在朝堂上,兩位閣老和盧懷慎、郭元振、張說等人提出的種種治國之策,真可謂是丹鳳朝陽!”


    李隆基望著三人,眼神如春日流波,清澈幹淨,不染塵埃。


    “你們建議提拔任用忠正賢良之士,貶黜斥退奸邪不肖之徒,整飭各項法度,行賞施罰依據公理,大大革除了舊朝弊政。相信不久的將來,貞觀、永徽風尚又能再現了!”


    姚崇含笑道:“太子和葉天師過獎了!當今陛下乃堯舜之主,新朝呈現一派桐生朝陽,鳳鳴高崗的景象,這是大唐之福也!”


    宋璟道:“幾天前,宋某還是一位人微言輕、說話無人理會的洛州長史,今日卻在聖君之下做了一位賢臣,世道變得如此之快!”


    “姚閣老善應變以成天下之務,宋閣老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你們二位,道不相同,卻能在朝堂上相互唱和,逆鱗直上。大唐朝廷,又現骨鯁之臣了!”葉法善天師道。


    “尊師說的對!”李隆基頷之,“太宗皇帝時期,朝中有房、杜之說。今後,史書中將留下姚、宋之說了。”


    眾人軒然大笑起來。


    宋璟圍著葉法善天師轉了數匝,咕噥道:“聽說,葉天師高齡九十有四,為何還是精神矍鑠,一頭青發烏黑如漆呢?”


    “姚閣老不到六十歲,宋閣老不到五十歲,卻已鬢發染霜,是因為你們心有天下,愁腸百結所致。而我,隻是一位隨緣道士,不求名利,逍遙自在,無榮無辱也無煩惱,一頭青發根本沒機會白啊!”


    宋璟聽了,嘖嘖有聲,道:“聽起來,當個道士挺不錯。無奈宋某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這份逍遙,今生怕是學不會了。胸有剛方鐵石心,寧辭白發滿烏巾啊!”


    姚崇會心而笑,跟著說道:“今朝須發白兩鬢,明日大唐天地新!”


    眾人一邊說笑,一邊往丹鳳門而去。


    李隆基乘坐紫銅鎏金馬車迴到東宮,剛下馬車,看見王毛仲跽跪在重明門外。


    “毛仲,你來幹什麽?”他冷冷地問道。


    “起事那夜,毛仲心裏十分害怕,臨陣脫逃了,請太子殿下降罪!”王毛仲猛地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撞在地上,砰砰作響。


    在他最需要人手的時候,王毛仲避之不見,李隆基心裏很生氣。


    轉念一想,唐隆之變之所以成功,萬騎禁軍在其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這與王毛仲先前的布誠結納是分不開的。


    “起來吧,你給本宮丟臉了!”李隆基斜睨他一眼,目光中五味雜陳。


    唐隆之變是他發展勢力,成功登上太子之位的根本一役,王毛仲沒有功勞,也該有一份苦勞。


    李隆基選擇了原諒,仍然破格提拔他為東宮左衛率副率,還將東宮駝馬狗鷹等坊,交給他管理。


    快到黃昏時分,李隆基正在麗正殿內休憩。


    內給事高力士進來稟報:“殿下,譙王重福受人挑撥,不滿陛下登基,在東都洛陽發動了叛亂。陛下令您和太平公主火速進宮,商榷對策。”


    高力士因平定韋氏一黨有功,進入太子內坊局,封為太子太保。不久,又被提拔為朝散大夫、內給事。


    李隆基不敢拖延,馬上起身整冠肅容,準備入宮。


    高力士在九弘木施上拿了一件葵黃色的錦地萬壽長慶紋袍衫,正要為他披上。


    “力士,不要穿那件黃袍,就穿右邊那件絳紗四角葉紋袍衫吧!”


    高力士低噥道:“殿下似乎不愛穿黃袍,而愛穿絳紗袍。”


    “每次看到黃色的袍衫,總會想起皇祖母。無論何時何地,她都穿著明豔豔的黃袍,或深或淺,繡著大朵大朵的牡丹,給人強烈的視覺衝擊,所以,本宮不喜歡黃色的袍衫!”


    “殿下膚色白,穿絳紗袍也挺好看的!”


    高力士轉身取了那件絳紗四角葉紋袍衫為他穿上,再取了一根金鑲玉鞶革蹀躞帶,圍在袍衫外,扣好中間的黃金鬆鹿紋犀比。


    “陛下改任譙王重福為集州刺史,他不是上表謝恩,表示馬上赴任去的嗎?”李隆基問道。


    “天下總有不安分的人!譙王原本打算安心赴任去的,江州司馬鄭愔和洛陽一個叫張靈均的人,在他麵前鼓唇弄舌,說他是先帝長子,應該繼承大統……”


    “鄭愔原為吏部尚書,祖父做過縣尉,父親做過刺史,哥哥做過右拾遺。聽說他文采出眾,十七歲就中了進士。”


    “才華是有的,但他長得臼頭深目、貌醜多須,這樣的長相,很難得到升遷。誰主宰朝廷,便依附誰,先後從屬來俊臣、張氏兄弟、武三思、韋庶人,才得以升遷。”


    李隆基歎道:“此人和武三思一樣,不過是個投機客罷了!”


    高力士道:“鄭愔仗著韋庶人信任,與崔湜貪贓枉法,肆意妄為,在名額以外授官,嚴重破壞了吏製。去年,被中宗皇帝貶為江州司馬。”


    “一幫自命不凡的人湊在一起,總想幹點大事。他們肯定認為,我們父子雖有討平韋氏的功勞,不該越位居上!”


    “在鄭愔和張靈均的鼓動下,譙王對陛下即位,極為不滿,於是,策劃了這場起兵。”


    鄭愔赴江州就任,經過均州時,結識了張靈均。他們暗中攛掇李重福舉兵反韋,未來得及動手,韋氏一黨就被李隆基消滅了。


    他們反對的目標又從韋氏轉為李旦。


    張靈均隻是一介草民,名不見經傳。


    他獻計說:“大漢時期,太尉周勃聯合丞相陳平等人,誅滅諸呂,迎代王劉恆進京繼位。現在,東都洛陽的百官士庶,都希望殿下前去,殺掉留守,擁兵西取陝州,東取河南河北,天下就可傳檄而定。”


    三人一拍即合。


    鄭愔自任為左相,掌管內外政事;張靈均為右相、天柱大將軍,掌管軍事,其餘人分別授任官職,組成了一個小朝廷。


    李重福先派戶奴王道趕到東都洛陽,暗中招募勇士,然後和張靈均等人從均州乘驛,向洛陽進發。


    景雲元年八月十五日,他們抵達洛陽,假傳敕旨,昭告天下,宣布自己奉先帝遺詔,登基為大唐天子,改元“中元克複”。


    妄封李旦為 “皇季叔”,溫王李重茂為 “皇太弟”。


    他們在天津橋集聚數百人,持械待命。


    侍禦史李邕發現李重福率兵作亂,馬上到左掖門,閉門拒守,又至右屯營,令其堅守禦敵。


    穿戴整齊後,李隆基和高力士一起騎馬入宮。


    李旦和太平公主、姚崇、宋璟等人,正在宣政殿中等著他。


    登基後,李旦對太平公主和李隆基都非常倚重。


    每逢決議軍國大事,他都會反複詢問宰相們:“此事,與太平公主商議過了嗎?”“此事,與太子商議過了嗎?”


    沒有經過他們的點頭,好像事事都無法定奪。


    太平公主因唐隆之功、擁立之功,食邑封戶增加到了一萬戶,在新朝中的政治地位十分顯赫。薛崇胤、薛崇簡等幾位子女或封王、或封縣主。


    無論待遇還是地位,都已達到大唐公主的巔峰。


    太宗皇帝玄武門兵變的首功之臣長孫無忌和尉遲恭,得到的實封也隻有一千五百戶。


    可見李旦對妹妹的認可和喜愛,凡是她提出的要求,幾乎有求必應。


    宰相以下官員,隻要太平公主一句話,立即可以任命。


    朝中很多大臣見她權傾人主,說話比太子管用,紛紛趨附其下。


    “三郎,來姑姑這裏!”太平公主見李隆基來了,連忙招唿他近前。


    李隆基走到麵前,叉手施禮。


    太平公主道:“譙王率叛軍襲擊了洛陽左、右屯營兵,洛陽長夏門和定鼎門相繼被他們攻破。姑姑覺得,可以派安撫大使招安他們,三郎意下如何?”


    李隆基聽了,覺得十分不妥,心裏想著該如何婉拒姑姑。


    父親登基後,姑姑堅持要將許州刺史蕭至忠提拔為中書令,華州刺史崔湜提拔為吏部侍郎,並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還要將自己的親信李猷安插到中書省,任為中書舍人,遭到了李隆基的反對。


    她氣得半個月未和他說過一句話。


    最後,是父親遂了她的心願,姑姑和他才冰釋前嫌。


    他略一思索,道:“姑姑,我們不需要朝廷派人去招安!”


    “譙王和鄭愔歸順大唐,招募為官,委以重任,總比多一個敵人要好!”


    “譙王手中才區區兩千兵馬,東都留守裴談手上有唐兵五萬,他的這點兵馬何足掛齒?何況,他是謀反逆臣,朝廷不僅不罰,還要委以重任,他日人人效仿,該當如何?”


    姚崇與宋璟等人,都覺得李隆基言之有理。


    宋璟道:“太子殿下說的在理,譙王手中的兩千兵馬,都是老弱病殘,臨時拚湊起來的,不足為懼!他已生大逆不忠之心,朝廷若不以威武為政,及時誅暴討逆,江山社稷恐怕難以安定!”


    姚崇亦道:“陛下,張仁願將軍年老致仕。老臣身為中書令兼兵部尚書,洛陽生亂,願親自帶兵,前去平亂!”


    太平公主麵色蒼白,艴然不悅地坐在席上。


    她深深感到,自己親手扶持的太子,並沒有那麽簡單。


    李隆基覺察到姑姑的不滿,急忙道:“父皇,姑姑,你們不必擔憂。譙王這一盂之水,泛起的隻是涓埃之微。隻要下令裴談奮力抵抗,不出數日,便可將他捉拿歸案!”


    李旦聽了,緊懸著的一顆心終於鬆懈了下來。


    “譙王密入洛陽,企圖據東都,爭天下,其心可誅!此事就委托姚卿、宋卿等人了,你們要全力督戰,力保將傷亡降到最低!”


    “是!”眾人頷命而去。


    太平公主也尋了個借口,訕訕地起身離去。


    她帶著兩位婢女,遠遠地跟在李隆基後麵,眈眈虎視著他們的背影。


    熊熊怒火,在她胸腔中上下翻騰著,仿佛是一座正在積蓄力量的火山,隨時都能一發驚天,聲震四野。


    太平公主曾經以為,李隆基年紀輕輕,沒有多少從政經驗,一切都會依照她的意圖辦事,所以,極力支持立他為太子。


    很快,她就發現自己錯了。


    從小生活在明爭暗鬥的深宮,李隆基養成了城府莫測的能耐。他的心潛光隱耀,深藏不露,太平公主無法琢磨,也無法操控。


    李隆基聰明果敢,為人處事自有一種龍起生雲,虎嘯生風的風範。


    隻要他認定的事情,一定會堅持己見,事事都不會屈居於別人的意願之下。


    擁護太子的一批大臣,如姚崇、宋璟等人,正以除奸革弊、去舊鼎新的姿態,活躍在朝堂上。


    他們一致認為,中宗皇帝時期,朝政深受皇親和外戚的幹預,這些人依勢用事,致使朝廷機構臃腫,冗官泛濫,銓官製度紊亂,強烈要求改弦更張,革除這些弊政。


    在李旦的支持下,他們進忠良,退不肖,裁減冗官;綱紀修舉,賞罰盡公,請托不行,嚴厲遏製向皇帝討官的行徑,朝政漸漸呈現出—派振興氣象。


    “姚宋當國,邪不如正,朝政頗有貞觀、永徽之遺風。”這是長安百姓對當下時局的盛讚。


    他們推行的條條治國政策,正慢慢將太平公主推到權力的範圍之外。


    太子一黨,極大地觸犯到了她的私利。


    李隆基和姚崇、宋璟等人往昭慶門內的中書省走去,太平公主一行人則往含耀門走去。


    穿過含耀門的時候,她停下腳步,迴頭觀望了一下。


    他們的身影都已不見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如就此分道揚鑣吧,她暗暗下定了決心。


    不出數日,洛陽就傳來了好消息。


    東都留守裴談奉命,出動左右屯營兵攻討李重福。那些烏合之眾不堪一擊,立刻潰不成軍,四處逃亡。


    李重福隨著散兵遊勇逃到洛陽郊外,藏匿在山穀中。


    裴談派出眾多兵力,在洛陽城內外大規模搜查。眼看大勢已去,李重福走投無路,投漕河自戕,時年三十一歲。


    事敗後,鄭愔頭梳發髻,身著婦人衣裳,躲在馬車中,企圖蒙混出關。可惜,他長得實在太醜,太引人注目,很快被唐軍擒獲了。


    李旦命中書侍郎張說前往洛陽,負責審理此案。


    僅僅用了一晚,張說便將案件查清。主謀鄭愔、張靈均等人,斬於洛陽東市。其餘誤捕下獄者,一律無罪釋放。


    行事幹練的張說獲得李旦的賞識,命他和戶部侍郎馬懷素、國子司業褚無量等人,一同擔任李隆基的東宮侍讀。


    李旦下詔,李重福圖謀叛亂,自絕於天,但屈法申恩,念在叔侄之情,仍以三品官吏的禮節將其厚葬。


    景雲元年十一月,中宗皇帝下葬定陵。


    大臣們上奏,韋庶人身犯謀逆大罪,不應祔葬定陵。


    眾人都想起了已故的英王妃趙氏。


    她是中宗皇帝的元妻,理應陪葬。可是,誰也不知道她的瘞骨之地。


    於是,李旦追諡趙氏為和思順聖皇後,命葉法善天師以皇後褘衣招魂,覆以夷衾,祔葬定陵。


    李重福事件塵埃落定,中宗皇帝魂歸山陵,大唐朝廷渡過了一段難得的寧靜時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開元帝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子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子洵並收藏開元帝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