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位第二天,李旦頒布了一份《平內難敕》。


    “逆賊馬秦客、楊均、葉靜能、宗楚客、紀處訥、武延秀、趙履溫等人密行鴆毒,先聖暴崩。”“逆賊魁首已誅,自餘支黨一無所問。”


    敕文將葉靜能法師列為第三號逆賊。


    李旦沒有因為他的罪過,株連葉法善天師,依然將其列為唐隆功臣。


    為了表彰他的冥助之功,將長寧公主在崇仁坊的那座府邸改為景龍觀,敕封為景龍觀主,將他供養在此。


    曾經視同父親的師叔,與葉法善天師出處殊途,俯仰異心,在他一百零四歲的生辰剛剛過去兩個月的時候,落了個晚節不保的下場。


    這份詔敕,讓他無比悲痛。


    子虛離世,更是讓他淒入肝脾,雙重打擊之下,葉法善天師大病了一場。


    聽說尊師病了,平王李隆基馬上來景龍觀探視。


    澄懷正守在寢殿門口,見到他,叉手道了一聲:“福生無量天尊!”


    李隆基站在門口,與他閑聊起來:“尊師身體如何了?”


    往日顧盼神飛的風采,在澄懷臉上找不到了。


    他沉聲答道:“師父年紀大了,又哀傷過度,心脾俱傷。給他開了藥,剛剛服下,已經昏昏睡去。服用幾劑應該就會痊愈的,請平王殿下不要擔憂!”


    李隆基輕輕頷首,四下觀望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景龍觀。


    觀內處處亭台樓閣,池館水榭,掩映在各種古樹名木中,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曲折折穿過,泄於石隙之下。


    “流泉撥清韻,花木弄涼風。景龍觀一步一景,景隨人移,真沒想到,這裏比大興宮和大明宮都要豪華幾分!”


    “工部侍郎蘇頲改建景龍觀時,發出了 ‘昔日嚐聞公主第,今時變作列仙家’的感喟,但在澄懷看來,這樣的列仙之家,實在是太豪華了!”


    “這座府邸建好才兩年,長寧公主未來得及入住,韋氏就倒台了。她被褫奪了公主封號,駙馬楊慎交貶為巴州刺史,後又降為絳州別駕。”


    “陛下命她一同前往,她在長安、洛陽的各處地產隻能一一轉手。”


    “聽說,景龍觀光是木石等建築材料,就值二十萬緡。正因為太過豪華,長安沒有幾個金主能買得起。”


    “二十萬緡,或許隻是保守估計。長寧公主還算識趣,臨走前,奏請將這座府邸改為皇家道觀,供奉道士。”


    “與安樂公主被殺身亡的下場相比,她對自己現在的境遇,應是十分感激吧。”


    澄懷抿了抿嘴。“金錢身外物,富貴如浮雲。隻有小命,才是自己的!”


    李隆基的目光悠悠地落在他那俊眼修眉上。


    “早就聽尊師說過,他的入室弟子,你最為博學多聞,精通老子,還在研究撰注《老子說五廚經》。本王十分崇尚漢魏的清談之風,一直想找個機會與你討論一下玄學!”


    “家父尹守貞,好學博古,能誦古史百家之言。受其影響,我兒時就開始研讀《老子》,幾十年下來,有些心得罷了。《老子五廚經》是本好書,殿下有機會一定要研讀一下。”


    李隆基道:“何為五廚?”


    “五廚,指五髒、五神。老子曰, ‘夫存一氣泰和,則五髒充滿,五神靜正。五髒充則滋味足,五神靜則嗜欲除。五髒之所取給,如求食於廚,故雲五廚’。”


    “老子說, ‘萬物得一以生。和乃無一和言,人初稟一氣,以和泰和,若存和得一,則和理皆泰。’道家修身養神,皆舍於泰和嗎?”


    澄懷頷之。


    “衝用在天為陽和,在地為陰和,陰陽交合即為泰和。人若能氣和於中,心正於內,內照清淨,則正慧湛然。”


    澄懷對答如流,李隆基十分欽佩,對他刮目相看起來。


    “什麽時候,本王奏請陛下,在長安舉行一次三教論衡,以你為玄門代表,充當對辯道士!”


    澄懷道:“大唐百業凋敝,萬姓蕭瑟。陛下剛剛登基,日理萬機,忙得人都瘦了一圈。平王殿下還是等等吧!”


    “是啊!登基短短一候,他下發了三十多道敕旨,進行撥亂反正,清除了很多則天大聖皇後、中宗皇帝時期遺留的亂象。”


    “乾坤曾經傾覆,想要馬上扭轉過來並不容易。陛下要像一杆秤一樣,須得稱斤約兩,權衡輕重,重新去平衡這個世界!”


    “沒錯!若有畸輕畸重,還得細細掂量一番。隻有秤平鬥滿,天下才會太平!”


    李旦下旨,廢韋晚香為庶人,安樂公主為悖逆庶人。


    削奪武承嗣、武三思、武崇訓等人的爵位和諡號,斫棺暴屍,平其墳墓,其他武氏子弟,除了駙馬武攸暨,基本被誅死或流竄殆盡。


    廢長安武氏太廟崇尊廟及昊陵、順陵。


    唯獨急流勇退的武攸緒,受到了李旦的尊敬,下令州縣不得侵擾。


    武氏家族給他造成的遍體鱗傷和滿腔憤恨,以這樣的方式輕輕泄去了。


    李旦知道,他隻是獲得了一點心理平衡,銘刻在心裏的累累傷害,是永遠無法平複的。


    縱有潑天之恨,縱有切骨之仇,活著的人能與死人計較什麽?隻會平添更多的煩惱罷了。


    他恢複了則天大聖皇後的天後舊號,改稱“大聖天後”。


    追贈李重俊節湣太子;追複張柬之、敬暉、桓彥範、崔玄暐、袁恕己、王同皎、李多祚、李千裏等人的官爵; 蘇安桓、郎岌、燕欽融等人均為諫議大夫。


    早年在武氏革命中被殺的裴炎、劉禕之、李安靜和樂思晦等人,也都追複了官職。


    宋之問、冉祖雍等人,依附韋氏一黨,罪行累累,皆流放嶺表。


    召迴許州刺史姚崇,任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以洛州長史宋璟為檢校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許州刺史蕭至忠為中書令;絳州刺史趙彥昭為中書侍郎;華州刺史崔湜為吏部侍郎,並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之後,又任命兵部侍郎崔日用為黃門侍郎;兵部侍郎張說為中書侍郎;太常少卿薛稷為中書侍郎;中書侍郎岑羲罷為右散騎常侍兼刑部尚書。


    他也沒忘記為二哥李賢平反昭雪,追封他為章懷太子,並將其與妻子房氏合葬。


    這是李賢的第三次葬禮。


    這一次,李旦安排秘書少監盧粲和巴陵郡王李隆範,為他重新撰寫了一份墓誌銘,上書“大唐故雍王贈章懷太子墓誌”。


    墓誌銘引用“漢武帝聽信江充讒言殺太子劉據”、“晉惠帝聽信賈後讒言廢太子司馬遹”、“晉獻公聽信驪姬讒言殺害世子申生”的三則曆史典故,為哥哥鳴冤昭雪。


    李隆基背著雙手,信步簷下。


    “陛下正本清源,賞罰了一圈,隻給尊師封了一個景龍觀觀主,還未來得及給你們封賞。迴去後,本王就上書陛下,為你們討個封賞,也為子虛討個名號。”


    澄懷雲淡風輕地一笑。


    “名號對我們道士來說,都是過耳秋風,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失去子虛,雲鹿就像孤鴻寡鵠一般了吧?”提到他們,李隆基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聲音變得低沉起來,“她現在,究竟怎麽樣了?”


    澄懷的神情也隨之黯了下來。


    “雲鹿迴到青田太鶴山洞天,把子虛的仙體放在師父昔日修行的白鶴洞裏。那裏有一汪渡心泉,有化腐生肌、起死迴生的功效。雲鹿堅信,用渡心泉日夜滋養子虛,總有一天,他會重新活過來的。”


    早年,師父用渡心泉,救活了無數行將就木的重患。


    子虛是九品仙人,怎會那麽輕易殞命呢?


    他在白鶴洞裏養了數日,麵色紅潤,身體柔軟,好像隻是靜靜地睡著了,讓雲鹿越發堅信,自己的堅持是正確的。


    李隆基低著頭,心底的一絲哀痛,始終無處安放,隻好在簷下繼續徘徊著。


    “早年,本王是個鮮衣怒馬、飛鷹走狗的頑主,活著,便是轟轟烈烈地活著。直到身邊的親友一個個相繼離去,讓我感到人生如草木一樣柔脆,若能活個一季青翠,也就夠了!”


    “殿下何出此言?您有討平韋氏的大功,被立為大唐太子是遲早的事,就算生如草木,也得向死而生啊!”


    李隆基唇角一勾,眼眸裏閃過一抹深寒。


    “陛下第一次登基,以大郎成器為太子。現在,這個太子之位,也理應屬於他。嫡子的身份,是誰也無法改變的。”


    這幾天,李旦正為立儲一事苦惱不已。


    在立儲的平衡杆上,一頭是尊貴的身份,一頭是對大唐王朝的卓越功績。


    宋王李成器是嫡長子,天性純良,謙和友孝,向來有仁君風範,是名正言順的合法繼承人。


    李隆基則為大唐平定內亂,立下了赫赫大功。


    劉幽求、鍾紹京等諸多功臣,都極力支持他為太子。


    太平公主也對李隆基非常器重,多次勸說李旦要立其為太子。


    在兩者之間,李旦久久不能定奪,深切地體會到了當年高祖皇帝立儲的兩難處境。


    李隆基不想因此事傷了兄弟情分,主動提議,封李成器為太子。


    李成器深明大義,知道自己的才幹、勢力遠遠不及三郎,做不了大唐帝王,便以“國家安則先嫡長,國家危則先有功”為由,堅決辭讓了太子位。


    兄弟倆為此十分尷尬,已經數日沒有見麵了。


    寢殿的大門,忽然“吱呀”一聲打開了,隨即響起了一陣咳嗽聲。


    “宋王殿下柔茹寡斷,無經緯之才,不勝太子之任!”葉法善天師在寢殿裏聽見他們的對話,顧不上病體,披了一件袍子就出來了。


    “尊師,您還病著,請不要出來!”


    葉法善天師麵色煞白,顫巍巍地拉著他的手。


    “殿下,你們兄弟情深,眾所周知。您對宋王最了解,才輕任重,災禍必及,若強行把他推上儲君之位,將來,必定會害了他!”


    說不了兩句話,他又握起拳頭,抵在嘴邊,咳嗽不止。


    李隆基見狀,急忙拍打起葉法善天師的後背。


    “尊師,您病得厲害,我去請醫正給您瞧一瞧!”


    “殿下,大爭之世,唯以實力見長。您是紫微帝星,開元聖子,肩負千裏之任!什麽東西都可以承讓給宋王,唯有太子之位不可以!您不答應我,醫正來了,也是枉然!”


    “好!本王答應尊師,請您先躺迴榻上去。”李隆基隻想把師父哄迴寢殿裏。


    “不,請殿下帶我去見陛下,為師留著這口氣,要向他交代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那語氣十分堅決,不容商榷。李隆基無奈,隻好叫高力士備了車馬,送葉法善天師入宮。


    李旦正在大明宮宣政殿裏,與中書侍郎鍾紹京、中書舍人劉幽求等人商議,到底立誰為太子。


    眾人七嘴八舌,爭論不休。


    澄懷扶著師父趔趔趄趄走上大殿。


    葉法善天師一邊走著,一邊伸出手來,顫聲道:“陛下,該立誰為太子,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嗎?”


    李旦急忙從龍榻上站起來,親自下殿迎接。“葉天師,您在養病中,切勿隨意出來,有事遣人遞個奏書就好了!”


    “陛下,您還記得二十六年前,貧道在流杯殿裏與您說過的一番話嗎?”


    “朕清清楚楚地記著。”


    “當時,臣說,陛下將來會有一位雄韜偉略的聖子,上承天命,下平亂世,可助您平定李唐江山!”


    李旦眉頭一蹙,眉眼間盡是冷霜。


    “的確,事事都如葉天師預言的那樣,三郎以雄武之才,拯救了岌岌可危的大唐。這份功勞,成器自然是無法與之並肩的!”


    “太宗皇帝開創貞觀之治,為大唐奠定了強盛的基礎。今日的大唐,卻是千瘡百孔,滿目瘡痍,如果他泉下有知,該有多傷心啊!我們都期望陛下將平王立為儲君,共同中興唐室!”


    鍾紹京道:“陛下,平王雖是庶出皇子,但他使大唐社稷免遭傾覆,拯救君親於危難中,這份功勞,沒有誰比他更大了!”


    “是啊!除天下之禍者,當做天下之主!”劉幽求道,“平王德行最為賢良,將來一定如葉天師所言,是一位名垂千史的帝王,陛下切勿再遲疑了!”


    李旦眼裏的冷霜慢慢褪盡,悠悠地出了一口氣。


    既然朝野上下,包括葉天師、太平妹妹,都傾向於立李隆基為太子。此事,就沒什麽好商量的了。


    他不再猶豫,決意順應眾人的意見。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七日,李旦下旨,立李隆基為大唐太子,王菱為太子妃。


    李隆基心裏惻怛,上書辭讓太子之位,李旦不許。


    下旨曰:“宋王成器,為朕的嫡長子,本當立為儲君,但三子隆基有社稷大功,人神共睹。今從天人之願,立隆基為儲君,成器為司徒、雍州牧、揚州大都督,另外加實封二千戶,賜五色綢五千段,細馬二十匹,奴婢十戶,住宅一區,良田三十頃。”


    另下敕旨,立衡陽郡王李成義立為申王;巴陵郡王李隆範立為岐王;彭城郡王李隆業立為薛王。


    西城縣主為西城公主;崇昌縣主為昌隆公主,其他縣主也各自升級為公主。


    李隆基無奈,隻得遵命遷入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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