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貞觀殿,幾位來自大秦、波斯、大食、吐火羅、倭國的藩邦使節,正急不可耐地等候武太後的接見。


    好不容易打發走他們,一堆奏書又送到禦前。


    武太後感到有些疲憊,道:“高公公,將這些奏書都送到上陽宮吧!”


    乘坐步輦迴到寢宮。


    坐在鳳榻上,武太後打開一本奏書。這是江陵一個名喚俞文俊的小吏呈送上來的奏書。


    書曰:“臣聞天氣不和而寒暑並,人氣不知而疣贅生,地氣不和而塠阜出。今太後以女主處陽位,反易剛柔,故地氣隔塞而山變為災。太後謂之慶山,臣以為非慶也。臣愚以為宜側身修德,以答天譴。不然,恐殃禍至矣!”


    武太後看了,氣得七竅生煙,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見她如此生氣,上官婉兒立刻打開奏書看了一眼。


    原來,今年三月,長安附近的雍州新豐縣,因地殼變動,東南方向突然湧現出了一座大山。


    “新豐山變,太後改新豐縣名為慶山,四方畢賀。隻有俞文俊跳出來,說山變為災,並非慶事,還要您修德答謝天譴,實在是目中無人!”


    “當今男人,隻會杜撰出的三綱五常、三從四德來束縛女人,隻會用《女訓》和《女戒》來壓製女人。在他們眼裏,女人隻是男人的附庸罷了!”


    “女主處陽位,就會帶來災變。難道我們女人注定隻能以一芥之微,藏於男人寬大的羽翼之下,等著被保護,被憐惜嗎?”


    “婉兒說的對!誰說女人不如男人?誰說女人就是災星?女人也可以善謀能斷,治理國家;女人也可以橫戈躍馬,開疆辟土;女人也可以博學高才,考取功名!”


    “太後,俞文俊之輩目空一切,歧視女人,不配為我大唐官吏!”


    “你立刻下旨,革去他的官職,全家流放嶺南,永不赦免!”


    “是!”上官婉兒迴道。


    武太後餘怒未消,高延福公公又送來一份戰報,吐蕃大相噶爾欽陵讚卓舉兵入侵安西四鎮,唐軍連連失利,失陷數城,西域震恐。


    光宅以來,吐蕃頻頻發生內亂。


    欽陵讚卓的長兄噶爾讚悉若,與另一位權臣噶爾芒輾達乍布爭權奪利,兩派鬥得你死我活。


    芒輾達乍布率兵在蘇毗大肆攻殺讚悉若。欽陵讚卓從東部返迴,幫助長兄清除了芒輾達乍布的勢力,被器弩悉弄任命為吐蕃大相。


    貞觀之後,安西四鎮時置時罷,軍鎮也有所變動。


    永徽元年,高宗天皇大帝根據西域的形勢,罷四鎮,安西都護府遷到了西州。


    顯慶二年,大唐平定了西突厥阿史那賀魯的叛亂,安西都護府遷迴龜茲城,四鎮隨之恢複。


    鹹亨元年,吐蕃攻陷龜茲撥換城,四鎮再罷。


    上元二年,於闐王伏闍雄入朝覲見,四鎮重歸大唐王朝的控製。


    儀鳳元年,西突厥餘部阿史那都支自稱十姓可汗,與吐蕃聯兵進攻安西,四鎮第三次在唐蕃之間易手。次年,調露元年,西州都督崔知辯再次收複了安西四鎮。


    這次,以碎葉、龜茲、於闐、疏勒為安西四鎮。碎葉首次取代焉耆,成為四鎮之一。


    複置安西四鎮,西域這片廣袤的土地,已經平靜了數年。


    平定徐敬業之亂後,武太後為了籠絡人心,曾下令“務在仁不在廣,務在養不在殺,將以息邊鄙,休甲兵,行乎三皇五帝之事。”有意讓西域的兵力休養生息。


    隨著程務挺、王方翼等名將相繼被殺,裴行儉、劉仁軌等宿將先後薨世,朝中缺乏良將,致使北方東突厥勢力東山再起,連續襲擾邊境。


    吐蕃則趁機再次侵入大唐疆域,威逼四鎮安全。


    大唐每年要在西域投入大量的財力和人力,應對吐蕃的狼貪虎視,幾乎占據了朝廷軍資支出的一半。


    這對經濟並不寬裕的大唐朝廷來說,是一個沉甸甸的負擔。


    武太後在禦案前來迴徘徊、沉思,不時地抬頭看幾眼大唐輿圖。


    以一己之力,憑女兒之身,要承擔起整個大唐王朝的安寧與穩定,是何其的艱難!


    痛定思痛, 決定以“養民”為借口進行戰略收縮,再度放棄安西四鎮,將此地的防務交給四鎮酋長來負責,從而減輕朝廷的財政負擔。


    撤迴駐守將士,固守北疆伊、西、庭三州和河西走廊。


    這天夜裏,她滿心蒼涼,雙手合十,交跏獨坐在彌勒菩薩坐像前。


    更深人靜,夜涼如水。


    上陽宮觀風殿的佛堂外,剛剛下過一陣秋雨,簷下的桂花在氤氳的夜霧中,開得更加旺盛,絲絲縷縷香味不斷地從窗牖的罅隙裏鑽進來。


    她想要的平心靜氣、不急不躁,被這桂花濃香攪得心潮澎湃、坐臥不安。


    日日夜寐夙興,朝夕臨政;時時鞠躬盡瘁,不懈於治,換來的卻是赤口毒舌之徒對她的無端指責!


    武太後神情恍惚,仿佛看見俞文俊衝冠眥裂地怒指著她,疾言遽色道:“太後,你以女主處陽位,反易剛柔,地氣隔塞,山變為災。你該修德答謝天譴!你該退居後宮!你該馬上讓位皇帝!”


    她痛苦地闔上雙眼。


    不!她不甘於一芥之微,她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女人!


    “彌勒菩薩,女人天生就不如男人嗎?女人天生就是災星嗎?如果吾不信命,您能否為我鋪一條通天大道,讓我沿著它,一直走到權力的巔峰。吾要告訴天下人,女人也可以經緯天下,也可以創帝王之業!”


    萬籟俱寂之中,一道低沉有力的聲音倏然響起。


    “日蝕星隕,謫見於天,李唐王朝衰敗中落,你當鳳臨天下!”


    武太後矍然一驚,癱坐在地上。


    四下觀望,不知聲音從何而來。


    仿佛是眼前的彌勒菩薩說的,也仿佛來自幽冥地府的鴞啼鬼嘯。


    “葉靜能法師也說過,李唐王朝將要衰敗。吾在此時窺竊神器,跟親生皇子搶奪帝位,史筆如鐵,他們將如何評價吾的不臣之心?”


    “天道主宰,眾生命運,一切皆是命數!唐德雖衰但不敗亡,新帝雖儒但不怯弱,你隻有恪謹天命,攝行天子之政。鼎之輕重,你心中自有分量!”


    “這條路荊棘遍布,吾將如何走下去?”


    沒有人再迴答她。隻有她自己的聲音,在佛堂中山鳴穀應。


    武太後突然覺得頭昏眼花,倦怠無力,渾身大汗淋漓,一陣陣潮熱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好像有人九蒸三熯將她熬煉了。


    不一會兒,便魄散魂飄,失去了知覺。


    一位叫薑景行的寺人發現了昏厥在地的太後,急忙喚人將她抬上鳳榻。


    過了很久,武太後才蘇醒過來。第二天,身心交病,外加上吐下瀉,病得越發厲害了。


    侍禦醫沈南璆一番望聞問切,找不出病因。


    吃了幾味藥,武太後不再上吐下瀉,可依然周身倦怠,無法起身。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日漸衰弱,好像大限將至,剩下的時日越來越少了。


    懨懨地躺在鳳榻上,轉頭看見禦案上的奏書堆積如山,又掙紮著爬起來,自言自語道:“不行,吾不能倒下!吾還有很多大事要做!”


    上官婉兒看她強撐病體,十分擔憂。“太後,婉兒去請太平公主來!”


    武太後擺擺手,嘴裏喘著粗氣,道:“不要驚動太平公主,她有三個孩子需要照顧。你快快派人去翠雲峰玄元廟,請葉法師來,他有辦法治好吾的身子!”


    很快,葉靜能法師從玄元廟快馬趕來,為武太後切了脈。


    舌紅少苔,脈象細數無力,如一線牽係,點點滴滴沉取極細,似有陰津枯涸、氣血不足之象。


    他沉思片霎,道:“太後案牘勞形,日理萬機,導致陰液虧虛,水不製火,髒腑功能失調,兼有虛熱之象。陰虛生內熱,可致人倦怠無力,五心煩燥。臣不善治療此症,有一人對此症十分擅長,望太後召見。”


    “是為何人,快去請來!”


    “此人被關押在司刑寺中,需要太後製令,才能請來。”


    武太後為之一愣,立刻洞然明白,葉靜能法師說的是他的侄兒葉天師。


    侍禦史來俊臣早就呈上了葉法善天師的供詞,承認了在紫澤觀為程務挺設壇醮祭一事。


    他不卑不亢,坦言稱程務挺將軍征戰邊陲、平定叛亂,立下赫赫戰功。大唐王朝之所以能威振夷荒、斥大封域,皆是這些虎臣之功。


    武太後內心清澈,既憐惜他的才能,也為他的一席話而感動。所以,沒有出手收拾,反而下令要善待他。


    正在左右搖擺,不知以何名義將他從司刑寺放出。葉靜能法師這麽一說,便曆階而下了。


    “婉兒,你快快派人,宣葉天師入宮。”


    上官婉兒迴道:“是!”


    過了三炷香的功夫,葉法善天師來到上陽宮觀風殿,禮敬過太後和師叔。


    來俊臣、周興等人知道他法術高強,不敢對他用刑。他在司刑寺大獄中每日閉目寂坐,冥心寂照,修煉內丹道。


    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煉虛合道,真氣朝元聚頂,會於泥丸宮。髒腑和,脈竅通,在獄中關押了那麽久,依然是風姿卓然神仙貌。


    葉法善天師坐在榻前,一邊診視,一邊詢問:“太後昨晚吃了何物?”


    上官婉兒答道:“大棗燉羊肉、童子鵝、膾鯉魚、人參玉露羹、黃芪鹿肉湯、金鈴炙、紫龍糕等。”


    “太後脈搏細數乏力,躁妄不安,身出汗熱而黏。其病根在於身體元氣過度消耗,陰虛內熱,又誤食了大棗、黃芪、人參等多種溫補之物……”


    上官婉兒將太後胳膊、前胸後背檢查一番,果然都是濕答答黏糊糊的。


    “陰虛內熱,是缺乏濡潤滋養所致,吃溫補之物不是正合適嗎?”


    “陰虛之人,體內陰液虧少,虛陽反而偏亢,此時進服這些溫補之物,就有助火之弊。”


    “太後上吐下瀉又是何故?”


    “太後情誌失調,脾胃虛弱,極易被飲食所傷,故而嘔吐泄瀉。”


    上官婉兒敬佩地一頷頤。


    “月有盈虧,潮有朝夕。太後年歲已高,天癸枯竭、氣血虛弱,極易造成陰虛失調、胞宮瘀濕、而致心火上熾。需要調理髒腑之間的陰陽平衡,彌補心血虧耗。精氣充盈了,才能揮斥八極、指點江山!”


    武太後艱難地坐起身來。“吾庶延景福,全賴於兩位愛卿的冥助。你們都是華佗再世!”


    葉法善天師叉手道:“臣鬥膽,懇請太後重新梳理朝政,切不可以薄弱之身,單槍匹馬衝鋒陷陣,多提拔有才華之人入前廷,齊心滌慮,眾誌成城,與您共同治理天下!”


    “葉卿說到吾的心坎裏了!近年來,身體滑坡,處事常感有心無力。而陛下初入江湖、 資曆淺薄,加之性格淡泊,擔不起一國之重。大唐強盛,需要眾多經濟之才。人盡其才,悉用其力,吾才能真正垂拱而治!”


    葉靜能法師道:“獨腳難行,孤掌難鳴。乘眾人之智,則無不任也;用眾人之力,則無不勝也!”


    武太後顫顫巍巍地下了地。


    “吾的生母楊氏,一生篤信佛教,遵其遺訓,要將佛教發揚光大。道教是大唐國教,在中原根深葉茂,也望兩位愛卿齊心協力,繼續將道教闡揚壯大,踵其事而增其華!”


    葉法善天師頷首稱是,道:“臣暫且退下,為您開方備藥。”


    叔侄倆辭別武太後,一前一後,出宮而去。


    走出上陽宮,葉法善天師停下了腳步,向師叔行了個叉手禮。“太後此症,並非什麽疑難雜症,師叔丹心妙手,為何不親自開方診治?”


    葉靜能法師道:“我裝扮庸醫,才有機會,將你從司刑寺解救出來啊!”


    “多謝師叔搭救!”葉法善天師會心一笑。


    “自從你入了司刑寺,師叔上下也打點過不少關係。但那幫酷吏兇惡狡猾,貪得無厭,開口便要我三萬緡錢。師叔這幾天正在籌錢,打算贖你出獄,沒想到機會來得這麽快。侄兒此番在獄中,一定吃了不少苦頭!”


    “不曾吃什麽皮肉之苦,隻是最近天氣倏然轉熱,一直霏雨纏綿,司刑寺大獄中,地底熱氣沒有被雨淋透,日日悶得令人窒息。”


    “程務挺是朝廷罪臣,你為他設壇醮祭,本該死罪,太後惜才,沒有真心殺你,所以順勢就放你出來了。不然,大唐律法嚴苛,師叔也無天大本事去拯救你!”


    “侄兒行事不周,犯下死罪,連累了師叔,萬死不足謝罪!”


    葉靜能法師悵然地注視著遠方,昔日眸中的湛湛星光,已經消失不見了,隻剩下空洞和木訥。


    “太後專權,不斷抬高佛教地位,大有成國教之勢。她暗中打壓道教,下旨廢黜了老子太上玄元皇帝的尊號,玄元廟裏獨供著先天太後。將來,你我二人的日子,恐怕都不好過!”


    葉法善天師輕歎一聲。


    當年,他極力勸師叔入朝侍君,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結果。


    如果現在還在江南,過得應是粗茶淡飯,水波不興的日子,總比流落他鄉,遭受風吹雨打要好!想到這裏,心裏不由得湧起一陣不安和歉意。


    “玄元廟的地位,都已經一落千丈。可見,太後讓我們將道教闡揚壯大,並非真心話!”


    “生死存亡,暫且聽天由命去罷!日子不好過,我們也要得過且過,下麵還有那麽多道士,需要糊口度日呢。”


    “局勢不朗,師叔萬事都要小心!”


    “你入獄兩個月,紫澤觀的弟子急壞了,日日為你奔波。你趕緊迴觀,看看他們去!”


    “是!”葉法善天師叉手行禮,目送師叔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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