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垂拱二年仲秋八月,太初宮內的桂花開了,馥馥花香,沁人心脾。


    武太後正在貞觀殿裏處理國事。


    高延福公公侍立身後,眯著雙眼,昏昏欲睡,聽見她拍案道:“黑齒常之又為大唐立下一功了!”


    猛然睜開眼睛,看見武太後手裏拿著一封戰報,眉眼間盡是喜悅。


    大唐朝廷許久沒有收到前線捷報了。


    太後高興,他也跟著高興。


    “黑齒將軍駐守北疆,采取隻守不攻的策略。阿史那骨篤祿見他久久沒有動靜,便有了輕敵之心,一心想攻掠我河東、河北地區。”


    “沒錯!阿史那骨篤祿對黑齒常之鄙夷不屑,覺得他也不過如此,帶著三千餘名突厥騎兵興致勃勃地進至兩井地區,入了他布下的天羅地網中。”


    “不知結果如何?”


    “唐軍突降,突厥兵嚇了一跳,紛紛下馬著甲,準備交戰,被我軍打了個措手不及,敵軍全部棄甲逃走!”


    “黑齒將軍真是威武!”


    “入夜後,大量突厥騎兵趕到,欲與唐軍會戰。黑齒常之當即派人伐木,在營中多處燃起篝火,虛張聲勢。突厥兵見遍野火起,如同烽燧一般,疑有援兵相應,再次狼狽逃走了。”


    高延福公公含笑道:“黑齒將軍智勇兼備,最擅長用疑兵計。阿史那骨篤祿領教到了他的用兵之神,以後,莫敢再犯我邊境了!”


    桂香滿屋,讓武太後的心情更加怡悅。“高公公,今日是何日?怎麽桂花都開了?”


    “今日是八月初四了。”高延福公公答道。


    “吾記得,去年此時,旦兒的三郎出生了。”


    “去年八月初五,戊寅日,陛下的三郎出生,太後賜名隆基。這孩子甚是聰明伶俐,深得陛下和竇德妃的喜愛。現在每天咿咿呀呀,估摸著快要牙牙學語了。”


    武太後不禁感歎起時光無情的流逝。


    與子輩鮮有天倫親情,對孫輩反而有了一點骨肉相連的感覺。


    她緩緩地站起來,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胳膊。


    “吾忙於政務,一直沒去看過三郎。這迴正值三郎初度,你去準備幾套新衣,備些弓矢、紙筆、四書、五經、笏板、樂器、珍玩之類的,為他拈周試晬,看看前程如何。趁此機會,與陛下一家相聚一下,一起熱鬧熱鬧。”


    “是!老奴馬上去準備!”高延福公公頷命而去。


    初五那天,武太後特意罷朝了一日。


    一早,李旦帶著皇後劉蘊芽、太子李成器和壽昌縣主進入徽猷殿。貴妃豆盧慈音緊隨其後,護著懷抱李隆基的竇德妃。


    柳如影牽著二郎李成義,怯怯地躲在其他嬪妃後麵。


    孺人崔之鳶和王秀薇剛剛生了四郎李隆範和五郎李隆業,尚未足月,沒有出席宴會。


    李弘、李賢兩位皇子已經逝世,李哲流放房陵,太平公主外嫁。武太後膝下能承歡的,隻有李旦這一家子。


    但這樣的家庭聚會,在太初宮內還是第一次舉行。


    武太後看著座下老小,無人起箸。


    李旦一言不發,斂容危坐;劉蘊芽正懷著身孕,麵容憔悴,不苟言笑,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幾位皇子和縣主也緘口無言,驚恐地望著武太後,絲毫沒有孩童的天真。


    武太後從自己的食案上拿了幾塊棗泥酥和豌豆糕,放在一隻五色琉璃葵口花盤裏。


    她先來到太子李成器麵前,眼含慈愛,道:“這是皇祖母宮內的禦廚製作的糕點,大郎嚐嚐味道如何?”


    年僅七歲的李成器,絲毫不領太後的情,瞪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目光直視前方,冷若冰霜地說道:“我的母後,也會做棗泥酥和豌豆糕!”


    “太子莫要無禮!快向皇祖母謝罪!”劉蘊芽輕喝了一句。


    武太後心頭一滯,嘴上道了一聲“無妨”,又把棗泥酥和豌豆糕端給二郎李成義吃。


    李成義剛想伸手接去。


    李成器童言無忌,對著他大喊道:“二郎莫吃,糕點中可能有毒!”


    嚇得三歲的李成義和其他幾位縣主,都哇哇大哭起來。


    劉蘊芽膽戰心搖,急忙請求武太後饒恕李成器年少無知,口不擇言。


    武太後心中不悅,卻強裝歡顏道:“皇後莫在意,太子小小年紀,就懂得友孝兄弟。手足之情,昆弟之好,怎可加以譴責呢?”


    移步走到竇淺漪麵前,看著她懷裏虎頭虎腦、猶如粉雕玉琢般的李隆基。


    武太後的母愛似乎被激發出來,伸手摸了摸那小腦袋。


    “三郎天庭飽滿,鼻準豐隆,眉長過眼,這小眼神,清澈且眸正,滴溜溜地轉個不停,一看就是個能慎謀能獨斷的孩子,將來定是個帝王之才!”


    “太後過獎了!”竇淺漪福身拜謝。


    李隆基忽然伸出小手,在琉璃盤裏抓了一塊棗泥酥,放在母親嘴裏,小嘴巴不停地嚅動著,好像在說:“阿娘,吃啊,吃啊!”


    武太後見狀,掩口大笑起來。“出於其類,拔乎其萃,三郎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旦遠遠地望著李隆基,驀地想起葉法善天師說的,自己會有一位雄韜偉略、蓋世無雙的聖子,能拯救岌岌可危的大唐。


    每隔幾年,皇宮中就會有一兩位伴祥瑞而生的皇子,常常視為奇才,加以培養。


    如果他就是開元聖子,自己禁錮深宮,枯魚涸轍,也不覺得負屈含冤了。


    自古以來,冊立儲君,以“立長、立嫡、立賢”為準則。太子李成器是嫡長子,將來,李隆基能不能勝過他的哥哥,就看他是否是個賢德之人了。


    正想著,高延福公公進入大殿,低聲稟報:“太後,老奴在禦花園九洲池上的瑤光殿裏,備下各種祥瑞物品,為小皇孫舉行試晬儀式。請太後、陛下,各位娘娘和小殿下,移步陶光園。”


    武太後道:“諸位先過去,吾換件衣裳就過來。”


    “是!”李旦和劉蘊芽站了起來。


    眾人乘坐步輦來到陶光園九洲池邊,再搖船進入瑤光殿。


    瑤光殿建於九洲池中的一座小島上,北有千步閣、翠景台、仙居院、仁智殿和觀象台,南有琉璃亭和一柱觀,花光院、臨波閣、山齋院、麗春台等院落環池而建。


    殿台樓閣與一池三島交相輝映,鳥魚翔泳,花卉羅植,宛如人間仙境一般。


    眾人在靜默中等候著武太後。


    李旦獨坐了一會兒,走出大殿,來到觀景台上,獨自憑欄。


    九洲池粼粼瑟瑟,秋色連波。一隻孤鶩長唳一聲,貼著澄澈明淨的水麵疾飛而過。


    秋水無塵,天地無聲,好像搖落了人世糾葛,熄滅了執念貪嗔。那微微的涼意滌淨了身心,讓人定而生靜,靜而生慧。


    一池煙波,一隻孤鶩,一顆不塵之心,人水相看皆澄澈。


    不知何時,竇淺漪來到身邊,與他並肩而立。


    李旦心酸地一咧嘴,溫聲道:“淺漪,你入宮兩年了。今日,是你第一次踏出流杯殿。這個太初宮,對你來說,無比陌生,也無比黑暗吧?”


    “隻要跟陛下在一起,哪裏都是溫柔夢鄉,何來陌生和黑暗呢?”


    “朕出生於長安,少年時代基本生活在這裏。那時候,這裏叫紫微城,坐鎮紫微的,是朕的父親。”


    “先帝一定很喜歡你們兄弟四人!”


    “一有空,他就會帶著我們在九洲池上泛舟,給我們講莊子垂釣濮水,歎湯湯秋水,嘯傲世外;講範蠡舍棄富貴,泛舟太湖秋水,欸乃聲綠,江湖遠闊。”


    “隻要心存秋水,襟懷冰雪,心中的江湖必然是遠闊的。”竇淺漪溫柔地倚靠在他的肩上。


    “是啊,老子曾言,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普天之下,隻有水能漱滌萬物的鉛華!”


    竇淺漪指著遠處的一排排宮殿,道:“陛下,妾從未遊覽過陶光園,為妾介紹一下吧!”


    “陶光園是太初宮內最大的皇家園林,東西兩渠在此匯成九洲池,西渠可通上林苑。翠景台、仙居院、臨波閣、山齋院都是賞景最佳處。再往東北去,是玄武門,為羽林軍的駐地。”


    “小時候,你們住在哪座宮殿呢?”


    “年少時,我們兄弟幾位住在西隔城內的五明殿;北岸那處仁智院,是宮中書廬,專供我們皇子讀書學習的。”


    第一次被準許踏出流杯殿,竇淺漪興奮的像一個孩子,看什麽都十分新奇。


    自由對她來說,是千金難買的,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妾沒有參與陛下的過去。隻盼望在未來,能與您攜手同行,哪怕失去自由,妾也心甘情願!”


    李旦眼含溫存,輕輕抱住她的臂膀,摟到自己懷裏。


    高延福公公來到禦前,輕聲道:“陛下,太後已駕臨瑤光殿。請您和娘娘入殿。”


    移步進了大殿。


    武太後換了一套葵扇黃色的盤金繡牡丹襢衣,領口、袖口以曉灰色的錦緞鑲邊,飾以葵扇黃色聯珠團窠紋,配上驚鴻高髻,累金九鳳牡丹步搖,雍容不失柔美,華貴不失典雅。


    大殿中間,鋪上了一張巨大的四合如意連雲紋地衣。


    地衣是西域進貢的。用紅緋、香灰棕、葡灰、米駝、澆黃、脂白等各色絲毛紗線,手工編織而成。


    如意紋、連雲紋、卷草紋交錯相連,朵朵梨花點綴其中。


    每一瓣花瓣上,都帶著濃鬱的異域風情。


    地衣上放置了一把紫檀木算盤、一把開元通寶、一隻湖州紫毫筆、一張筋角弓、一把金銀鈿裝唐刀、一架龜茲羊皮羯鼓、一把曲頸紫檀五弦琵琶,一些西域各國進貢的玉環釧珠和杯盤,數本《詩經》《孫子兵法》《老子》《大藏經》等經典名著。


    一隻紫檀木晬盤裏還盛了許多零嘴兒和玩物,琳琅滿目,置了一地。


    武太後從宮婢手上抱過李隆基,將他放在地衣上,輕輕撫拍著他的肩背,道:“三郎,爬到前麵去,為皇祖母挑幾件好玩的東西好嗎?”


    李隆基的眼睛盯著前麵一堆玩物,甩開肉嘟嘟的胳膊,立刻向前爬去。


    眾人圍坐一團。


    李成器對李成義道:“二郎,你猜猜,三郎第一個會抓什麽?”


    “我猜,他會拿那個撥浪鼓,小孩子都喜歡會發出聲音的玩物!”李成義看了半天,怯聲道。


    李隆基緊緊抿著嘴,迴望哥哥們一眼,抓起撥浪鼓,拿起來搖了幾下,就扔到腳下了。


    李成器難得露出一絲笑容,拍手道:“二郎,你輸了!三郎不喜歡撥浪鼓!”


    李成義失落地“哎”了一聲。


    李隆基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書堆旁邊。剛剛開始學走路,步伐不穩,走了兩步就狠狠地摔了一跤。


    幾位宮婢們想上前扶一把,被武太後攔住了。“孩子拈周試晬,我們不可打攪,不然,就不準了!”


    李隆基摔在一堆書籍裏。他伸出手,獨獨抽走了壓在最下麵的《老子》。爬起來看了一圈,似乎很中意那隻羯鼓。


    “我猜,三郎一定會去敲那隻羯鼓!”


    李成義奶聲奶氣地迴答:“不一定,或許,他更喜歡那把曲頸紫檀五弦琵琶,上麵有許多螺鈿花鳥圖案,亮閃閃的,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我們看著便是!”李成器胸有成竹道。


    果不其然,李隆基踉踉蹌蹌地走到羯鼓旁邊,抓起鼓槌,歡快地拍打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接觸羯鼓,隆隆的鼓聲讓他十分興奮,一邊敲打,一邊跟隨節奏蹦跳起來。


    “二郎,你又輸了!”李成器得意極了。


    眾人皆笑不可仰。


    “太後,此子冰雪聰慧!”上官婉兒忍不住誇讚道。


    “羯鼓為八音之首,三郎很有宮商角徵羽的天賦!”武太後微笑道,“大唐曆代天子,從太祖、世祖、高祖、太宗到高宗,都通曉音律,喜愛燕樂,這是李氏胎骨裏天生具有的資質!”


    上官婉兒道:“凡音之起,由心而生。心感於物而動,故形於聲!”


    武太後上前抓住李隆基的小手,想把他手中的《老子》扔掉,誰知李隆基緊緊抓住書卷不放,甩掉了她的手。


    一路小跑到李旦身邊,踮起雙腳,伸手想要他頭上戴的雙龍戲珠漆紗翼善冠。


    竇淺漪見狀,急忙走過來抱起李隆基,柔聲道:“三郎,父皇的這頂翼善冠,不是誰都可以戴的。普天之下,隻有一國之君才有資格戴。”


    李隆基非要不可,哭鬧不停。


    李旦起身將他抱在懷裏,讓他玩翼善冠上的龍珠,才漸漸停歇下來。


    都說試晬,孩子先拈之物,便是佳讖,可見孩子將來的性情誌趣。


    一般的孩子都會抓零嘴兒和玩物,喜歡那些好吃好玩的東西。


    三郎抓的三樣東西,《老子》、羯鼓、翼善冠,不同於尋常孩子,但又不知如何詮釋他的未來。


    武太後心中升起許多不解。三郎年紀雖小卻很有主見,比起刻板木訥的太子李成器,更有帝王之相。


    正想著,聽見高延福公公來報:“太後,尚食局為小殿下準備了一盌長壽湯餅,已經送過來了。”


    武太後從李旦懷裏抱過李隆基,道:“小壽星吃了長壽湯餅,就會長命百歲,健健康康!來,皇祖母喂你吃湯餅!”


    李隆基倚靠在她的懷裏,吃了半盌湯餅,眯著眼睛,唿唿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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