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月紅跟著師傅學了十二天,到了下一個月的十號,也就是發工資的日子,她師傅就走了。這也意味著她要獨立操作。


    她的工作分兩個班,白班和晚班。白班從早上八點上到晚上八點,晚班就是晚上八點上到早上八點。每半個月轉一次班。


    她分到跟第一天見到的那一男五女一個班。經過這些天的相處,她知道了男的叫陶定府,那個滿臉雀斑的女人叫陳浣青,年紀看起來跟陶定府差不多。這兩人是這個辦公室的老人了。另外還有兩個年輕女孩,分別叫梁麗和王豔華。他們都是負責進料質量把關的。陶定府負責鋁殼,陳浣青負責電解液和電解紙,梁麗負責膠管,王豔華負責膠粒,而陳月紅就負責鋁箔。還有一個對班,也有五個人分別負責一種材料。


    獨立上班的第一天,陳月紅一進辦公室就開始檢測晚班留下的鋁箔。而其他的人則好像不急一樣,王豔華和梁麗從自己的抽屜裏掏出小鏡子和梳子,對著鏡子一遍遍地整理著劉海。還不時竊竊私語。她們都留著斜劉海,梁麗是長波浪卷發,王豔華是齊肩的直發。


    陶定府和陳浣青則坐在位置上悠閑地聊起了天。陶定府說他昨天打牌的事,陳浣青則說些家長裏短,孩子等方麵的話題。


    正在陳月紅測試著第二片鋁箔樣品的耐壓性時,陶定府終於看不下去了,他雙手抱胸,倚在辦公桌上,臉上帶著一些輕篾的譏笑,“哎,那個新來的,急什麽。你現在就把事做了,這一上午怎麽辦?”


    “嗯?”陳月紅一臉的疑問。她向來都是有什麽事情就抓緊做了,免得耽誤後邊的事。這現在有活不做,留著幹啥?


    陶定府見她不開竅,不耐煩地點了點旁邊陳浣青的肩膀,“哎呀……你跟她說。”


    陳浣青便柔聲細語地對她說,“月紅,你等一下再做,等會多的是時間呢。現在先休息一下。”


    陳月紅心想同事們真好,這麽關心自己。她笑著迴答“我先把這點做完。”,說完又接著幹自己的活。因為她對於工作還不是很熟練,還想多練練手。


    大概八點半的樣子,周組長在經理處開完會迴來,剛剛走到百葉窗下,陶定府等人一看到她,便趕緊坐到自己的位置假裝忙忙碌碌做事。陳浣青不知什麽時候拿了一塊濕抹布,正賣力地擦桌子;梁麗和王豔華在認真地做檢測;陶定府則拿一把拖把在拖辦公室的地。


    周組長一推開門,陶定府就笑嘻嘻地喊了一句,“周組長好!你看,地上髒死了,晚班估計沒好好搞衛生。我來拖一拖。”


    周組長輕輕地笑著點了點頭。


    沒幾分鍾,辦公室的座機電話響了,陶定府接的電話。他沒說兩句就掛了,然後對陳浣青悄悄使個眼色說,“倉庫說來料了,叫我們去取樣。”


    然後他們一排的四個人就開始拉開抽屜在裏邊翻找工具,一把美工刀,幾個樣品袋。


    東西找齊了,四人便準備出門。


    陳浣青見陳月紅還在測試,便上前喊了她,“走,我們帶你去取樣。”


    陳月紅這才手忙腳亂地把東西放下,跟在他們身後。這是她第一次去取樣。以前師傅在的時候,他們都不叫她的。


    出門的時候,陶定府畢恭畢敬地對組長說,“組長,那我們就去取樣了。”


    “去吧。”周組長說。


    陶定府和陳浣青領頭,五人出了辦公室,先到鞋櫃那裏換了鞋。然後右拐穿過廠區通道,往人事部大樓的方向走去。過了人事部大樓,再往前走二三十米,又有一個門,這裏便是倉庫。


    一進門,一間超大的倉儲間就出現在眼前。門口靠右手邊的就是一長排藍色大塑料桶裝著的電解液。接著就是整整齊齊堆放在木板上的電解紙。接下來是一個推拉門,推拉門裏邊堆放著一排排成箱成箱的鋁箔、鋁殼和膠粒。這些都按區域堆放著的。


    左邊則分別是兩間辦公室,靠門口的是倉庫的辦公室,裏邊幾個穿工衣的男人正鬆鬆散散地站在一堆說話呢。還有一個女孩在電腦前輸單。


    旁邊的一間是oqc辦公室。這裏負責廠裏生產的鋁殼電容器的品質管製,即出貨品質稽核。四個穿白色工衣,頭戴黃色帽子的年輕女孩正坐在辦公桌前說說笑笑,手裏還在機械地做著測試。


    陶定府輕車熟路地推開門,嬉皮笑臉地同裏邊的女孩打情罵俏;陳浣青、梁麗和王豔華也跟著進去了,她們似乎同裏邊的人也認識,幾人在裏邊聊得熱火朝天。陳月紅靜靜地在外邊等著。直到另一個女人來了,陶定府四人才出來。裏邊的人也安靜了下來,灰溜溜地開始幹活。看來,這人是oqc的老大。


    陶定府帶著四人朝最裏邊走去。在oqc的後邊,同一個方向,最靠裏邊的地方是倉管的辦公桌,一扇推拉門隔開了裏邊與外邊。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坐在辦公桌前對單。這裏邊放了許多的木質貨架,貨架上擺著一卷卷膠管。


    陶定府走到男人麵前,靠在桌子上跟男人聊起了天。聽他們對話的內容,陳月紅知道了剛剛那通電話就是這個男人打的。這是陶定府跟那人串通好的,每天早上的這個時間,不管有沒有貨到,男人都會打一通電話到iqc,以此好讓他們從組長的眼前脫身。


    就在陶定府談笑風生的當口,陳浣青三人也一屁股坐到旁邊的貨箱上,看樣子是準備長時間逗留了。陳月紅站立難安,出來這麽久了,一直都是在磨洋工。這讓她心不安,上班拿工資卻沒有幹活,這怎麽說得通?


    直到將近九點了,陶定府才帶著她們到各個區域將新到的貨搬下來幾箱,從中取了一些樣品出來。廠裏采用的是抽檢,十比三的抽檢比例。即十箱抽檢三箱。


    全部的樣品取完了,陶定府和陳浣青帶著她們往最隱蔽的角落鑽進去。擠過一條隻有一人寬的小巷道,他們來到倉庫的最深處。這裏四麵都堆著一人多高、裝滿材料的紙箱,橫橫豎豎的箱子擋住了視線,裏邊卻留了一個小平台。這是倉庫的人偷懶睡覺的地方,陶定府白天有時也過來睡覺。陳浣青問陶定府有沒有跟倉管打好招唿。聽到陶定府說打好了,姓周的一來,會第一時間通知。她才安心地靠在箱子上閉目養神,地麵上被鋪上了一層紙皮。梁麗和王豔華則坐在一塊邊整理頭發,邊小聲地說話。陶定府一個人到外邊倉庫辦公室聊天去了。


    陳月紅剛開始以為是要到這裏邊來取樣,可看這架勢,她們是準備在這裏偷懶。


    她心裏忐忑不安,萬一上級來了,抓住了怎麽辦?即使沒有人來抓,自己心裏也不好過,這不等於在混日子嗎?還有自己的工作做不完怎麽辦?


    她跟大姐(陳浣青讓她們三個年紀小點的喊她大姐。)提出要先迴去了。陳浣青挽留到,“等一下嘛,反正迴去也沒什麽事。等陶定府一起,不然組長問起他,我們也不好交代。”


    接著她又說到,“你剛來,我告訴你,做事不要太認真了,會吃虧的。咱們就這麽多貨要檢,你這麽早迴去,組長還在,就得馬上檢,那你下午做什麽呢?我們工資低,就靠點加班費。你這麽快把事做了,那我們還加什麽班?小姑娘,出了社會就得學狡猾一點。”


    陳月紅不說話了。她知道,她現在跟她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假如她先走了,就是跟其他四個人唱反調!假如有一天他們被組長抓住了,那別人肯定會認為是她告的密。


    沒辦法,她隻能坐下來等著。


    直到十點鍾,陶定府才吹著口哨從外邊走了進來。五人這才不緊不慢地迴了iqc。


    迴到辦公室,周組長還在裏邊用電腦輸資料。


    陶定府一進去就氣喘籲籲地說,“哎呀,今天到的材料可真多,搞到現在才取完樣。”


    陳月紅和其他三人都心虛不吭聲。


    周組長笑了笑,沒說什麽。


    現在他們五人忙活著開始檢材料。組長用完了電腦,拿著資料又走了。


    等組長一過百葉窗,陶定府又將東西一丟,翹起了二郎腿,嘴裏還哼上了調子。一邊同旁邊的陳浣青聊天。


    梁麗、王豔華兩人也很快沒做了,她們相約著一起去了衛生間。


    陳月紅負責的鋁箔數量比較多因此她不敢怠慢,對著指引一項一項仔細檢查。她心裏下定決心,不管別人怎麽樣,自己做好自己的事,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成。


    這時候陶定府又開始以一個老員工的姿態來說教了,“小陳,看你這架勢好像要造原子彈似的。沒必要這麽認真,隨便看一看就行。”


    陳月紅反駁說,“不行,要做報表交的。”,她非常不喜歡這個同事,成天吊兒郎當,還不讓別人好好做事。


    陶定府滿不在乎地說,“報表還不簡單,電腦裏多的是以前的數據,隨便用一張圖就行,再編幾個數據不就完事了。”


    陳月紅懶得跟他說別的,也不想得罪他,便說,“沒事,反正有時間。”,便接著做自己的事了。


    接下來的時間,辦公室裏的四人就開始等著吃飯了。最早一批的飯點是十一點半,他們十一點二十八就開始在鞋櫃那裏等著了。十一點半一到,他們就衝到保安室門口打了卡,跑出了廠區。


    陳月紅吃完飯很快迴來了,她接著工作。除了陶定府,其他人也準時迴來了,聊天的聊天,還在空餘的電腦上輪流玩連連看。組長中午有休息時間,十二點就下班了,要到下午兩點才上班。大家趁此放鬆一下。陶定府趁這個空子,從十一點半出了廠區,一直沒迴來。他要迴家睡個午覺,每次他都會趕在組長到辦公室以前迴來。他的工卡給陳浣青拿著的,陳浣青進來的時候已經幫他刷過卡了。當然,這也是有好處的。陶定府晚飯的時候幫她打卡,她和老公在外租房子住,每天下午迴家煮飯吃。半個小時的時間肯定不夠。每天下午就換陶定府幫她打掩護。


    另外,門口的保安也是陶定府的老鄉,門衛對他來說簡直形同虛設。廠裏的許多地方他都來去自由。他在這個廠子待了五年了,各個部門的老大基本上都認識,最主要的是他有許多的老鄉在廠裏。可以說廠裏有一半的人是他的老鄉。就是這個鎮子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他那邊的老鄉。他們動不動就喊打喊殺,聽陳浣青和他自己說,好幾個部門的經理、領導都被他們的老鄉打電話威脅過。就是本部門的經理看到他也要給幾分麵子。陶定府在組長不在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自豪地講訴著他十四歲就出來混社會的事跡。這樣的事,在治安不到位的廠裏時有發生。就在陳月紅進廠沒多久的時間,就聽到說辦公室外的生產線,一個主管下班時間被人打了。就是他的員工找人打的。那是一個比較混亂的年份。馬路上時常有騎著摩托車飛車搶劫的二流子。


    下午一點半左右,陶定府才睡眼惺忪地迴到辦公室。


    在組長進來以前,陶定府便裝模作樣工作。等組長一走,又恢複了懶散的樣子。


    到了下午四點左右,陶定府又故技重施,借著取樣品的借口,大搖大擺地領著其他四人往倉庫去了。


    雖然陳月紅很不想去,不過這由不得她。確實有材料到,如果她不去,沒人幫她取。


    取完材料,再磨蹭一會兒,就到了吃晚飯時間。吃完飯迴來,辦公室又隻剩梁麗、王豔華和陳月紅。


    陳月紅把吃飯前取迴來的材料裁剪下來檢測;梁麗和王豔華休息了一會兒也開始工作了。這個辦公室除了陶定府,其他人都會按要求完成工作,隻是手上的工作確實沒那麽多,要勻著來做。陳月紅管的鋁箔數量稍微多一些,因此她一個人比較忙。


    直到六點,陳浣青和陶定府才陸續迴來了。這個點組長已經下班了,他們又可以肆意放鬆了。陶定府拿出手機放歌,讓陳浣青、梁麗、王豔華三人猜歌名。


    七點五十五,他們就開始出門了,先去上個衛生間,鞋一換就到門口等著打卡。


    這樣,一天便過去了。


    上了五天白班以後,陳月紅又跟著這個班轉到了晚班。晚班就更不要說,陶定府打了卡,到辦公室現了一迴身(他怕組長迴來公司檢查),等到十點鍾,交代陳浣青幫他做個報表,有什麽事打電話。隨後就吹著口哨跑出去了。陳浣青知道,他不是去找老鄉聊天,就是跑出去打牌了。她這個老搭檔,她太了解了。不過她也不白幫他做事,陶定府會在淩晨一兩點的時候給她買宵夜。


    上半夜,所有的人都在忙著檢測自己負責的材料。吃過宵夜以後,除了陳月紅,其他三人都撲在桌子上睡覺了。


    到了大概一點鍾,陶定府才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


    “同誌們,我迴來了。”


    他把手裏的宵夜往陳浣青的麵前一放,招唿到,“大家快點過來吃,燒烤。”


    當然,這時候隻有陳浣青這個“功臣”熟練地打開了飯盒。一股燒烤的香味瞬間充滿整個辦公室。


    她露出了滿意的笑來,“哎呀,今天是燒烤呢!好香啊!”


    陳浣青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陶定府又喊梁麗和王豔華、陳月紅一起過去吃。他有點小聰明,她們都吃了他的宵夜,那就沒人會去告密。他一直是這麽做的,這些年也沒出過什麽事。


    梁麗和王豔華在陶定府的熱情邀請下,推辭了幾句,也吃上了。


    陳月紅一個人在她那一邊忙著做她的檢測。


    陶定府又叫了一次,“小陳,來一起吃點。”


    陳浣青也叫了一遍。


    陳月紅禮貌地拒絕了,她微笑著說,“你們吃。我剛剛在廠裏吃了,肚子飽著。”,她深知無功不受祿的道理,吃人的嘴短,雖然她不會去揭發他,可就是不想跟他捆綁在一塊。


    陶定府又說,“廠裏的宵夜就和豬食一樣,比這個可差多了。”


    陳月紅仍然說,“你們吃,我真的吃不下。謝謝。”


    陶定府沒辦法,隻得不再作聲了。他沒一會兒又走了,這次直到天亮才迴來。


    陳月紅直到七點鍾才將全部的活做完,她輸完報表就到七點四十了。這時候她才有空去上個廁所。


    她前腳一走,陶定府就抱著胸,靠在辦公桌上意味深長地說,“大家別看這個小陳不說話,她城府深著呢!都小心一點。”


    此後的半個月時間,陳月紅的工作每天都是如此。


    在這段時間,陳月紅同梁麗、王豔華熟悉了一些,有時下班時間她們會來她宿舍找她一起去上班。其實她們也看不慣陶定府的一些做法,隻不過不想得罪他。有一次,梁麗忍不住告訴她,陶定府在背後說她城府深的事,這讓她心裏很氣憤,同時也更加堅定了不與他同流合汙的決心。


    時間到了下個月的十號,也就是發工資的日子。那天陳月紅上白班。組長在下班前半個小時給大家分了工資條。陳月紅打開一看,她這個月加上上個月的兩天,竟然有一千四百元!這讓她很興奮。


    下班的時候,她在走廊上的百葉窗下碰見了大舅譚建國。譚建國上夜班,剛剛換好鞋準備進生產間。


    陳月紅興奮地跑去跟舅舅說,“舅舅,我發工資了。一千四!”


    譚建國笑著說,“真的,給我看看。”,然後從她手上拿過工資條看了看。他說,“你們加班多。”


    “嗯,天天加班,星期六和星期天也上班。”陳月紅開心地說。


    譚建國又說,“那就好,發了工資去買點好吃的。”


    “嗯。”陳月紅懷著激動的心情,小跑著出了廠區。


    她第一時間跑去廠門口的公用電話亭,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為了方便兩個孩子聯係,譚家英和陳有和終於在兩個月前下決心買了一部電話。


    陳月紅在電話裏告訴媽媽自己領工資了,這裏一切都好。母女倆拉了一些家長裏短,沒幾分鍾就掛了電話。


    趁十五號轉班的時候,陳月紅一上午就跑到鎮上去了。之前成輝帶她去過一迴,那次是為了辦發工資用的銀行卡去的。


    鎮上離她們廠子大約五六裏的距離,一條水泥馬路直通。馬路兩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各種廠房。路上一群一夥穿著工衣的年輕男女說說笑笑著朝鎮上走去。大部分的工廠都是十號或者十五號發上個月的工資,這是他們的“法定”發工資日。這兩天大家手裏寬鬆了,自然要到鎮上去犒勞犒勞自己。沒有家庭負擔的年輕人唿朋喚友吃喝玩樂一通;有家庭的人則想著給屋裏的老人小孩寄點錢、打個電話。


    鎮集雖然破舊,可賣的東西齊全。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有。陳月紅先去銀行取了兩百元錢。她計劃每月存一千元。年底再一起寄迴家裏。按她這個月的工資標準,這個目標是可以實現的。一個月在食堂吃中餐和晚餐需要兩百元;早餐在廠門口買兩個饅頭,一元錢。一個月光吃飯就是兩百三十元,再加上買點生活用品,一百元左右。存一千完全沒問題。


    陳月紅到鎮上的超市買了一些生活用品,又買了兩袋水果。生活用品是給自己的,水果是給兩個舅舅的。她還買了一條牛仔褲。從家裏帶來的褲子隻有兩條,有時下雨沒幹,就沒有褲子換,隻能穿潮濕的褲子。上衣倒不用買,天天穿工衣。冬天還有一件大紅外套發呢。


    她提著這些東西先走到舅舅住的樓下,用鑰匙把樓下的大門打開。


    今天是周末,譚建國和譚愛國都在家裏休息。陳月紅先敲開了大舅的門,把水果給了他。建國欣慰地接過水果。接著她又打開了小舅的門,把另一袋水果放到小舅的桌子上。然後在他屋裏看了一會兒電視就走了。


    迴到宿舍,陳月紅先在食堂吃了中飯,然後洗了澡,上床睡覺。宿舍裏的室友都是生產線的工人,而且不是一班的。有一些上夜班,在補覺。她輕手輕腳地進出,怕把室友們吵醒。真的,上過晚班的才有深刻的體會:白天裏睡覺睡眠很淺,而且一旦中途被吵醒了,那就很難再入睡,頭昏昏沉沉,脾氣就容易上來。


    陳月紅在床上睡不著,又不敢翻身,怕發出的“嘎吱”聲把室友吵醒,可是這樣困在床上真的難受,於是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出了宿舍,輕輕地掩上門。


    她站在門口的走廊上,靠著欄杆朝前方望去。


    麵前被一棟五層的舊樓房擋住了視線,樓下的小賣店門口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個睡眼惺忪的年輕人。他們是上夜班的工人,這會兒睡了一覺起來,肚子餓了便下樓找吃的。樓下的場地上幾個年輕女孩在陰涼處打羽毛球,籃球場還有一群小夥子在打籃球。整個宿舍區顯得很安靜,更多的工人選擇出去玩。年輕的男孩子到馬路對麵的網吧上網去了,有許多甚至從昨夜玩到現在,困了就趴在電腦桌上眯一會兒。女孩子們則一群一夥去鎮上逛街去了,好不容易發工資,要去買點東西犒勞自己。


    越過舊樓房,遠處是蒙著薄灰色的藍天。


    宿舍左邊的圍牆外,幾株不知名的小樹探出半個頭來,一陣熱風吹過,它們便舞動灰撲撲的葉子。


    這是一個重工業的小鎮,天空永遠蒙著一層抹不去的灰色,眼睛見到的所有東西都蒙著一層煙灰色。地麵、牆麵、路邊的樹、地上的草,都蒙著一層洗不掉的灰。


    陳月紅一直靠在欄杆上,看著太陽慢慢地從地上爬到對麵舊樓的牆根,然後又慢慢爬上牆頭……


    她心裏莫名的傷感,她想起了遠方的家,和家裏的親人……


    五點鍾,樓下的食堂開餐了。今天雖然是周末,可還是有不少人加班,能雙休的工人還是少數。或者說普通工人願意加班,周末加班工資高。除了管理者,其他的工人都願意加班,隻有加班了,工資才能高一點。


    陳月紅沒有下去吃飯,她現在肚子還是飽的。宿舍裏其他的人陸續起來吃飯了,她則爬上自己的床睡覺去了。


    睡到大約七點鍾,她隱隱約約聽到樓下有人叫她。她仔細一聽,還真是。成輝扯著嗓子在樓下喊,“月紅,月紅。”


    她趕緊跑到走廊上,探出頭,“輝輝,做什麽?”


    “下來吃飯。”


    “等一下我自己去,”


    “快來,等著你的。”


    “好。”


    陳月紅於是隨便把頭發紮了個低馬尾,就快速地跑下了樓。成輝還站在那裏等著。她心裏覺得很溫暖,在陌生的他鄉,有親人關心自己,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


    成輝領著她到了廠門口的那家快餐店,裏邊四五個年輕男女跟成輝打著招唿,“快來坐,就等你了。怎麽這麽慢?”


    成輝嘿嘿笑著說,“等我表姐去了。”


    然後他告訴陳月紅,今天是其中一個矮個子的男生請客吃飯,隨便吃。成輝見她每天獨來獨往,想讓她多認識認識人,因此每次他請客或者別人請他,他都會叫上她。


    陳月紅之前見過這幾個年輕人,他們是成輝同一個班組的同事,關係很鐵。成輝有時做出了不良品,陳月紅便會在下班後去幫他挑。她就是在那裏見過他們,他們也是來幫成輝挑不良品的。


    這些年輕人跟成輝差不多年紀,都是二十歲左右,剛剛踏入社會。他們文化程度都不高,家裏條件也一般,因為種種原因早早輟學出來打工掙錢養活自己。因為沒有文化和技術,隻能做最苦最累的普工,熬夜、站十二個小時上班是最基本的。同時他們又是最講義氣和要麵子的年齡,每次一到發工資的日子,他們就互相請吃飯,一起請假去上網,好吃好喝半個月,到月尾就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甚至連吃飯都成問題。因此他們之間流傳著一首打油詩,


    遠看東市像天堂,近看東市像銀行。


    到了東市像牢房,不如迴家放牛羊。


    個個都說東市好,個個都往東市跑。


    東市掙錢東市花,哪有鈔票寄迴家。


    都說這裏工資高,害我沒錢買牙膏。


    ……


    那個矮個子男生招唿大家點了一桌子的菜,一桌子人便說說笑笑地吃了起來。


    陳月紅跟他們搭不上話,一個人吃完先走了。這時候差不多也到上班時間了,一撥一撥穿著工衣的男女說說笑笑地進了廠門,陳月紅跟著人群進了廠,在保安室門口打了卡,漫長的一夜又開始了……


    不知不覺,陳月紅已經在“慧城電子廠”工作四個月了。這四個月裏,她勤勤懇懇工作,從來不做假。取迴來的樣品,她都會按標準流程,一步一步檢測完全。不管別人怎麽樣,反正她隻做自己的事。同時她也不怎麽在辦公室裏說話。她明白很多事盡量不要談論,說不定就被別有用心的人曲意歪解了。


    她現在的工作也順手了許多,很多時候都能在下班前一兩個小時把工作做完。做完了工作,她不好意思無所事事地待在辦公室,也不想跟著陶定府到外邊去偷懶。總想找點什麽事做。剛好她的對班跟她說有空就去三樓的不良品房把那些不良品處理一下。


    等她的對班一走,陳浣青就笑笑著說,“小陳,別聽她的,她自己不做,反而安排你去。你也不做。”


    陳月紅笑了笑,沒說話。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她知道陳浣青並不是真心為她好。她是想在組長麵前表現她自己。所有人都不聽話、不好好幹活,那不就把她襯托出來了?每次有點什麽事,在組長麵前說好聽話的,她最會了。而且很會拐彎抹角打些小報告。梁麗和王豔華也有些知道她的真麵目,漸漸地不跟她那麽親密了。


    陳月紅沒有聽陳浣青的。她想這樣正好,每天不用心慌慌地閑在辦公室等下班。那之後的一個禮拜,她每天趁下班前的空閑時間,一個人帶著工具到不良品房檢測之前遺留下來的不良品負箔。她要做的就是看看這其中有哪些還能用,哪些用不了,要退貨。


    不良品房在二廠的三樓角落裏,一間不起眼的小房間。裏邊除了一個管不良品的工人在,其他時間都沒什麽人會過來。


    陳月紅就蹲在一塊大木板上,在一堆不良品裏一卷接一卷取下樣品,並貼好標簽,寫上時間和編號作標記。


    這天她還像往常一樣在裏邊取樣,推拉門被“唰”一聲拉開了,陳月紅被突然的聲響嚇了一跳,她迴頭一看,是周組長。她望了一眼組長,又默默地低下了頭,心裏有些尷尬又緊張地接著做事。周組長很嚴厲,她很少笑。更重要的是她曾經頂撞過她。那次周組長在她麵前拍下一張她做的報表,說她造假。並說了一些難聽的話,意思是她靠關係進來的,還不好好做事,到處亂跑。陳月紅最受不了別人的冤枉,她馬上昂著頭,底氣十足地迴到,“我檢測了!”


    組長讓她重新做一張報表,她也沒做,而是在原來的報表上貼了一張小字條:我沒做假!


    等組長走了,陶定府譏笑到,“小陳,你看,叫你休息不休息,現在好了,還不是挨批評!哈哈。”


    陳月紅沒理他,而且視死如歸地等待著組長的製裁。她想,大不了不在這做事!


    然而周組長並沒有處罰她,也沒人找她麻煩。原來她看陳月紅的種種表現,斷定可能是錯怪她了,也許是別的原因導致的。她去看了,那箱鋁箔的外箱標簽處有換過的痕跡。她便沒有再追究了。而是想辦法處理了。


    事實陶定府和陳浣青很清楚。廠家拜托他們去換的標簽。陶定府跟許多供貨廠家都有聯係,廠家逢年過節會帶點禮品隨送貨車送到陶定府手中,他和陳浣青兩人偷偷在外分了。這次這家鋁箔廠搞錯了幾箱鋁箔的標簽,便拿了新的標簽讓他們幫換一下,結果陶定府把旁邊的一箱標簽換錯了,剛好這箱鋁箔是陳月紅之前抽過樣品的。這也導致了這次事件的發生。


    這邊,站在門口的周組長眼裏明顯有些驚訝,辦公室裏沒人,她原本以為陳月紅跟陶定府幾人出去偷懶了,沒想到她一個人在這裏工作。她對她有些刮目相看。剛開始因為陳月紅是有人介紹進來的,她心裏還對她看法,心想又來了一個充數的!


    雖然她是今年年初才來到公司的,不過她已經了解了她手下的員工大多不好好工作。上班偷懶、不按流程檢測樣品,跑到倉庫去玩,她還專門跑去倉庫抓過,不過沒抓到現形。特別是陶定府,上班時間還跑出去,這些她都知道,隻是苦於沒有有利的證據,拿他沒辦法。不止她,就是她的頂頭上司——吳副理也拿他沒辦法。陶定府仗著老鄉多,在廠裏胡作非為,這是公開的事,隻是上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周組長也默默地瞟了一眼陳月紅,她將手中的一小卷鋁箔放到裏邊管不良品的工人坐的桌前,跟他交代了幾句隨後又悄悄地走了。


    在年底的最後一個月,發工資的那天,仍然是晚上七點多發的工資條。組長發完工資條,按照慣例叮囑大家不要相互傳閱工資條。可她一走,辦公室裏的幾人就嘰嘰喳喳開始互相看工資條了。


    陳月紅慢慢展開自己的工資條,一千五百三十元!


    她剛開始以為自己看花眼了,或者打錯了。可是她一項項加起來,發現總數沒錯。仔細對才發現多了一項:優秀員工獎,一百元。


    陳月紅很意外,沒想到她得罪了組長,她還給她評了個優秀員工。


    這時,陳浣青看完了其他人的工資條,又笑嘻嘻地一個箭步衝上來,湊過臉來看陳月紅的。其實她不用看也知道陳月紅的工資沒自己高,因為她和陶定府每個月都比她們多三十元的老員工補貼。隻是她要確認一下,心裏才能安心。


    可是當她看到陳月紅的工資條時,臉色“唰”一下沉了下來,冷冷地喊叫到,“陶定府,你來看,小陳的工資比我們都多呢!”,說完她拉下臉,坐迴自己的座位不說話。


    陶定府跑過來帶搶似的拿過陳月紅的工資條,酸溜溜地說到,“哈哈哈,會笑死,還給你評了個優秀員工!”


    “優秀員工……哈哈,真的搞笑。”


    接下來的這半個小時,陳浣青都不怎麽說話,滿臉不高興地坐到了下班。陶定府一直就陳月紅被評優秀員工的事在說笑。梁麗和王豔華則平靜很多,她們沒什麽看法。


    陳月紅不理會陶定府的說笑,不過心裏卻更加堅定自己不變初心的做法,雖然這得不到一些人的認可,可是那又怎樣呢?自己問心無愧,那就是最好的。而且這次組長對她的嘉獎就是對她的肯定。


    沒多久就是春節了,辦公室的十人中有五人請假迴家團圓去了。


    陳月紅沒有迴家。她想著廠裏放七天的假,自己來迴就要花兩天,迴家待五天也沒什麽意思,又暈車,又費錢,不如留在這裏,反正成輝也不迴去,有伴。


    她在年前從工資卡裏取了六千元錢出來,卡裏剩了三百多元作這段時間的花銷。接著又到不遠處的郵政儲蓄排隊等匯錢。


    今天是周末,天氣又清朗,鎮上到處人潮湧動。路邊的店麵傳來喜氣洋洋的拜年歌,街道上不時走過一群一夥的年輕人,他(她)們擠在路邊的服裝店、兩元店和小吃攤前歡歡喜喜地買東西。


    今天的郵政儲蓄也格外熱鬧。辦業務的人從郵政儲蓄內排了兩條長龍出去,一直彎到門口的街道上一百米遠的地方。辛苦了一整年的人們,趁著在年前,將自己一年辛苦掙下的錢寄迴老家。畢竟帶著現金坐火車不安全,家裏鎮上又隻有郵政儲蓄或者農業銀行,而大部分的工廠發工資不是發到這兩家的賬號,如果不事先轉好,迴去用錢會很麻煩。


    這些人中大部分是中年人,家裏有老人小孩,家庭負擔重,平時省吃儉用。他(她)們穿著廠服,臉上露出樸素的笑,那是收獲後的開心,以及即將與親人重聚的幸福。


    陳月紅把錢匯好了,又給家裏打了一個電話,讓爸媽去什馬的時候查一下對不對。


    春節很快就到了,工廠都放了假,工人們大部分都迴了家,到處顯得冷冷清清,街道上也沒幾個人走動,連宿舍樓下的快餐店、小賣部都關著門。陳月紅宿舍裏隻有她和另一個女孩沒迴去。


    除夕那天成輝喊上她,以及他的四個同事,走路到鎮上的菜市場買了一些菜,然後到大舅的屋裏手忙腳亂地煮了一餐飯吃。兩個舅舅迴家過年了,給他們留下了鑰匙。


    吃完飯,收拾完,就到下午兩三點了,成輝和他的同事們去廠對麵的網吧玩去了,陳月紅一個人迴了宿舍。宿舍裏靜悄悄的,她又站在門口的走廊上,朝遠處望去。她眼前出現了羊山熱鬧的過年氣氛,以及一張張熟悉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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