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公裏外的羊山,此時到處正熱火朝天地鬧新年。村裏到處喜氣洋洋,家家門上貼了大紅的對聯,屋裏點著一對紅燭,門口的地上一層的爆竹屑沫,空氣裏是爆竹的香味;村裏當陽的地方,能看見一夥一夥的女人聚在一起笑嘻嘻地說玩笑話,或者在誰家門口的太陽裏玩紙牌;調皮的孩子在門口的屑沫裏翻找未燒完的爆竹,找到了就用身上的火柴或者打火機點著,丟在地上給它炸響;大隊門口和祠堂附近的小店子熱鬧非凡,村裏的老少爺們都在那裏進行一年一度的狂歡。


    譚家英一個人坐在屋裏,陳有和去大隊門口打牌了,立生同金生一起出門了。蓮香一早也來叫了她一起去玩,她卻沒有去。她正在心裏籌劃一件大事。


    譚家英嫁到羊山近二十年,一直跟著有和到處租人家的房子住,沒少遭人白眼。她同有和這些年雖然年年出門打工,不過也沒存下什麽票子。沒什麽技術,在外做點死功夫,能有什麽錢?況且還供著兩個孩子上學。年年幾乎可以說是勉強維持。碰到沒生意的時候,連孩子的學費都要找人借。更別說建房子了,自從兩個孩子上學之後,她想都不敢想這事,隻盼著等孩子讀書出來工作了再說。


    現在她手裏卻有兩萬塊錢,這其中有六千塊是月紅寄迴來的。剩下的一萬四千塊錢是她兩口子在外省吃儉用這麽多年幾毛一塊攢出來的。真的,在北江她連肉也舍不得買,每次想吃肉就買最便宜的豬頭肉(這是北江做鞋工人基本的省錢做法。死魚、爛蝦、豬頭肉是他們的標配)。幹活又不能停。尤其是譚家英,她除了自己廠裏的活,還經常到外邊去接臨時的做。廠裏的活忙完了,別的人都忙著去玩、逛街。她卻到處找臨時活做,別人嫌工價低不做的活,她也接。有時是讓有和把自己的平車扛到做臨時工的廠裏去(他們最開始是自己買平車,老板隻提供工作和場所,平車都是工人們自己買的。);有時她會把貨拿迴來做。老板娘體諒她困難,也不計較她做別人的貨,用自己的電。


    譚家英想,現在手裏有兩萬塊錢,月紅又工作了,自己的壓力小了。再說,兩個孩子這麽大,還睡在閣樓上,是該把建房子的事提上日程了。錢留在手上不知不覺就花出去了,不如將這點錢先打個地基,再借點錢建起一層樓先住著。她知道,村裏許多人家辦事也是在親朋好友之間轉著借錢,材料也是賒的賬。


    打定主意後,等陳有和迴來吃晚飯的時候,她就跟他說了自己的想法。


    陳有和剛開始不讚同,按現在的物價,兩萬塊錢能幹成什麽事?


    譚家英卻情緒高漲,她對有和勸說到,“這樣嘛,咱先起個架子,別的以後慢慢再說。再說了,泥水匠和小工的錢可以先欠著,鋼筋水泥也可以在慶來那裏先賒著。前期就隻要出買沙子、石灰和磚頭的錢。我再去找我大姐開個口,她怎麽也會借點。這不就糊住了?”


    陳有和被說動了心思。誰不想起一棟新屋。那是證明自己過好了最有利的證據,也是農村人一輩子的事業。你去看看,凡是屋裏起了新屋的,哪個不是走路帶風,因為臉上有光嘛。誰見了不稱讚一聲:“啊呀!你如今過好了。起了這麽大的一棟房子!”


    陳有和想,家英說得也有道理。這兩年雖說大家在外掙了些票子,日子過得比之前好了,但是手裏現錢確實也不多。像起房子這樣的大事大多還是找親戚朋友相互借的一點。他們的做法是,事業先操辦起來(對,事業。人們管建房子叫辦事業),鋼筋水泥在慶來那裏賒著,做事的工人是村裏的,也可以同人家說好,年底結帳。不過不全結,大多是結一部分。不是不想結清,而是真沒那個錢。有許多的人家房子已經起好,也已經搬進去住了,可鋼筋水泥的錢和請人的工錢卻還沒結清。年年打工迴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慶來和大工屋裏算一迴帳。有沒有錢結賬是一迴事,可是不能不明不白,帳得跟人家算一下,好讓人家心裏有個底,知道你記著這事。


    就這樣,兩口子統一了意見。不過陳有和馬上想到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地基的問題。他名下隻有一間牛欄,大約三十多個方。可要起一棟像樣房子,這可遠遠不夠。他想到要買地基。這周圍的地基都是房裏族親名下的,現在這一片沒關豬,也沒關牛,都空著的,找人說說,應該行得通。


    這天晚上,陳有和沒有出去玩,他坐在房裏的方桌前,像一個工程師一樣,在一個記賬本上寫寫畫畫,謀劃著關於建房子的事務。


    初三那天,陳有和在屋裏吃了早飯,就出門了。他計劃先去找堂叔陳發世,他牛欄左邊那間較大的黃泥巴屋就是陳發世名下的。這是他爸手裏建的,他成家以後就分給了他,不過他幾兄弟很早就到菜市場上頭起了新房子,這老屋一直荒著,早幾年就已經倒了,隻剩光禿禿的四截黃泥巴牆根。


    陳有和想,發世叔是大頭,他要是點頭了,那其他家就好說。


    陳有和走了半個村子,進了陳發世的屋門。他一進門先把在菜市場買的兩斤濕炒花生放到叔叔的飯桌上,又跟他寒暄了幾句,這才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陳發世聽完,並沒有馬上表態說行還是不行,隻是說:現在的地金貴得很,個個想起房子,沒地基。


    陳有和以為他不願意,忙上前陪著笑給他遞過去一根煙,並幫他點上。然後央求似的陪笑著說,“叔叔,你看,反正你們也沒在下邊住,不如賣給我,價錢嘛就按村裏的價。”


    陳發世難為地說,“有和,不是我不成全你。你也知道,村裏的地緊張,我要是現在賣了,以後小輩要起房子沒地基,要怨的。不如這樣,我們換。你把牛欄的地給我,你媽原先住的那個廳有一部分是我爸的,廳右邊的一間房也是我名下的。咱倆就換,多的你再按別人的價補給我。”,陳發世心裏有他的打算,自己在有和牛欄旁邊的那塊地要建房子還是小了點,要是跟有和換一換,那地方就太合適了,又不用再去求別個說情。要是在老祖屋那裏建就要麻煩些,那棟老屋牽扯太多的人,求人太麻煩。現在有和主動找上門,那不正好!


    這邊陳有和一聽,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換了之後地方是要大一些,不夠的再找相關的人買一點。反正媽住的那個老屋在春天已經垮了。老屋早就要垮的,前廳後方一根橫梁都斜下來幾年了,一直懸著的。一到下雨到處漏水,要不是有登時不時修補一下,它早就垮了。去年年底的時候,有一麵牆傾斜了,肖家的幾個兒子一商量,就把老屋對麵的那塊打了很久的地基喊人砌了牆,蓋上瓦,把肖家安置了進去。


    陳有和跟陳發世這樣就算談妥了。他馬上跟堂叔告了別。從發世屋裏出去後,他又馬不停蹄地跑到房裏另外的幾個族親的屋裏。他還要找老屋其他的有份者溝通。這一一整天他都在外邊跑。最後的結果是緊挨著發世換給他地的三戶人家都同意成全他,按村裏的地價把地賣給了他。經過幾天的努力,最後陳有和得到的是一塊九十個平方的碎瓦片地。除了自己換出去的地,另外還花了兩千元買地基。


    地的事解決了,打地基的師傅、泥水匠、小工也找好了。磚在敏世那裏定下了,石灰和沙子也訂好了,隻等著按說定的時間送過來。最後陳有和又去請謙世叔看了一個好日子。謙世說這個月十九是個好日子,於是陳有和就定了十九開石打地基。


    打地基那天,有財、有登、有豐三個兄弟,譚家英的兩個姐姐、姐夫,以及柏林、河下的姐姐,外甥,山裏舅舅的兒子,還有陳有和姑姑的兒子都來了。建房子是一個農民家庭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幾乎所有的親朋好友都會來見證落石儀式。


    打地基之前,陳有和先在地皮上點了香燭、拜過神,再放了一掛長鞭炮。在劈裏啪啦的爆竹聲中,譚家英露出了舒心的笑來,這是她多少年來盼著的事情,今天終於實現了。


    爆竹響過之後,就正式開始打地基了。譚家英在挖好的地基裏撒上幾把銅錢和一些一元的硬幣。這是什馬、田中一帶蓋新房的風俗。打地基的時候要在地基下撒銅錢,沒有銅錢就撒硬幣。據說能保家宅平安。


    地基打好了,馬上開始建房子。這一塊小小的地皮上,每天都熱火朝天,歡聲笑語。這裏承載了一個家庭的希望與寄托。


    除了陳有和這裏,村裏還有不少的人家也正在加緊建房子。


    放眼整個羊山,這個落後的村莊,正熱火朝天地進行著基建工程。這也說明我們的羊山真的要紅火起來了。羊山的春天到了!


    說真的,羊山在這幾年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本世代以作田為生的農民一夜之間變成了農民工,離開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和熟悉的故鄉,去到陌生的城市務工。這其中有心酸、無奈,當然也有收獲。人們的腰包確實比之前鼓了,吃的方麵也改善了不少。以前隻有過節過年才舍得吃的葷腥,現在卻能經常吃上了。


    另外,手裏有點餘錢之後,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蓋房子。村裏的瓦房被推倒了,取而代之的是現代化的兩層平頂樓房。你去看看,現在整個羊山村,甚至整個什馬鎮,整個蕪豐縣也看不到多少瓦房了!要知道,在五六年前,整個蕪豐,除了縣城,家家住的都是沙漿牆的瓦房。


    隻不過因為沒有錢裝修,絕大部分的人家都是起了個毛胚就搬進去住了。灰色的粗沙水泥牆,連白灰也沒刷一遍。有一些愛麵子的,倒會選擇先把外牆刷一遍白灰。這給不知道內情的人一個錯覺,這家在外邊掙了大錢迴來!


    家家的二樓都留了一個吊樓,也因為手頭緊而沒有安欄杆,光禿禿地戳在半空;樓梯也沒有裝扶手,總之就是能簡就簡,先起個框架再說。至於家具嘛,就更不要說了。家家都是搬的舊家具進去用。這些東西可以以後慢慢添置。


    另外,去年國家還出台了一個新政策。那就是免除九年義務教育的一切學雜費。


    這意味著孩子們從小學到初中都不用交學費!這是多麽令人振奮的消息啊!孩子不用交錢就能上學,多好的事啊!這大大地解決了人們的困難。以前大家為了孩子的學費發愁,有許多的人家甚至因為不想出學費而早早讓孩子輟學……


    現在好了,國家的這個政策出台,讓大家注重起了孩子的教育。羊山小學迎來了史上最多學生的一年,光一個年級就有兩個班,全校總共有六百名學生!


    家長們不再為學費煩惱,轉而操心孩子的學習成績。


    這是多麽驚人的轉變!


    放在以前,哪個做家長的管過孩子的學習,反正讀不下去了就別去浪費錢,早點出門打工補貼家裏。


    時間到了正月尾,陳有和兩口子眼見地基打好了,便準備出門去北江做事。有豐打電話來,說廠裏來生意了。


    譚家英便著急起來。是啊,還不趕緊出門掙點票子,說好了年底給人家結帳的,怎麽拿得出來?


    她馬上催著陳有和趕緊把屋裏的事安排妥當,好早點出門掙錢。


    陳有和說,“隻能讓老二幫忙盯著,老大就別指望了。”


    “行啊。那就去跟二哥說說。”


    就這樣,兩口子馬上來到了有登的住處。因為老屋傾斜,肖家搬走後,有登也思忖著要搬出去。可是能搬去哪呢?老大的舊屋想都別想,老大老婆肯定不會同意。思來想去也隻有自己原先那間瓦房可以勉強落腳。有登請人把屋頂上的那個窟窿修補好了,稍微收拾了一下,一家人就住了進去。


    這時候,有登兩口子和小女子桃花正圍在門口的舊木桌上吃午飯。金生和丹紅過了元宵節就坐車去北江打工了。這個廳裏的其他住戶早幾年就搬走了,這裏成了柴火房。


    廳堂裏靠後門的地方放了一個小的鐵皮土灶,土灶上架了一口小鐵鍋,這便是有登屋裏煮飯的地方。因為別的住戶都搬走了,叢蓮才敢把灶放在廳堂裏煮飯。


    有登那間昏暗的屋子還像之前一樣擺設,屋裏除了一張破鬥床和兩口木箱子,再也沒有一件像樣的東西。


    因為這些年的磨難,加上有登一直待在屋裏作田,屋裏又要養三個孩子,金生這些年又一直在上學,桃花也上了三年級,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要供養兩個孩子上學,這是多麽的難!這些年有登一家一直過得緊巴巴的。一家五口仍然隻有一張破鬥床可以睡。天氣熱的時候,有登讓三個孩子睡床,他在門口睡一塊打斜的木板,老婆叢蓮個頭矮,則蜷在飯桌上。天氣冷的時候,他讓叢蓮到床上跟孩子們睡。自己則用兩張長凳緊挨著床擱兩塊木板,木板上先鋪一層幹稻草,他的床就鋪在稻草上……


    日子這樣艱難,他常常恨自己的無能,不能讓老婆孩子過上舒坦的日子,甚至連床也睡不上……


    去年下半年,金生沒去讀書了,他和丹紅一起,跟著老三兩口子到北江打工去了。原本他想著給金生多讀點書,自己吃了沒文化的虧,怎麽也要讓孩子多學點文化。可是金生上到初二怎麽也不願意再去了。他知道孩子是看家裏太艱難了,不願意再讀書,想要打工掙錢減輕家裏的困難。


    陳有和兩口子來到有登屋裏的時候,他一家人吃飯已經接近尾聲。


    陳有和開門見山地對有登說,“老兄,我這兩天就要出門了。我不在屋裏的時候,你得幫我監工,還有差什麽東西,你也得出麵幫我先賒著。”


    有登一口就答應了,“好,做得。我隻要有空,就會過去盯著。”,對於老三兩口子,他心裏感激他們帶自己的兩個孩子出門做事。金生和丹紅出門的時候不過十五六歲,如果不是老三兩口子答應帶去,他還真的不放心。聽兩個孩子迴來說,家英介紹金生到她廠裏做小工,還親自教丹紅做鞋,就是吃飯也跟著叔叔嬸嬸一起。因為他們兩姐弟不會煮飯,吃館子又貴,他嬸嬸說反正煮兩個人的也是煮,煮四個人的也是煮,就讓他們跟著一起吃了,隻是一個月算點夥食費。有登記著弟弟兩口子的好,因此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老三。就算耽誤自己田裏的活也會幫老三看著建房的事。話說,就算沒有這檔子事,他也會幫忙的。兄弟姊妹間,本來就該互幫互助。這才是兄弟姐妹存在的意義。


    陳有和兩口子得到了老兄這個迴答,放心地坐車去了北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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