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幾天,結過賬後,陳有和就搭上了光頭的包車迴羊山。


    車子是夜裏到的。當他推開屋門的一霎那,立生心裏有一絲驚喜。


    他在屋裏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便到菜市場買了兩斤五花肉紅燒。立生下早課一迴來就吃上了可口的飯菜。陳有和飯做得真不賴,色香味俱全的紅燒肉,香辣可口的辣椒炒雞蛋,還有原滋原味的汆豆腐。立生三四個月來沒吃過這麽美味的飯菜,他連吃了五碗飯。最後才心滿意足地去了學堂。


    陳有和則騎上屋裏那輛二八大杠,徑直朝什馬去了。他要去補辦身份證。另外,幾個月沒在屋裏,屋裏樣樣沒有。早上煮飯的時候,他翻遍了整個灶房,隻找到掛在沙牆上的幾顆辣椒幹。牙膏也用得隻剩一個空殼子了。真不曉得立生平時在屋裏是怎麽生活的……碰巧今天是什馬街,他準備到街上去多備些生活用品。


    他一路騎到什馬老橋。這裏開始已經沒辦法騎行了,他下來推著腳踏車到了郵政儲蓄的門口。他把車鎖在這裏寬敞的地方,擠進熙熙攘攘的街道……


    等他搞好了身份證的事,也置辦齊了東西,就返迴到鎖車的地方,把一小包辣椒幹、八角,兩掛麵條、牙膏、肥皂等零碎東西丟在前邊的簍子裏,後邊的座位上倒放著一桶油,用一根有點鬆緊的拉帶纏了一圈又一圈,拉帶的一頭綁在腳踏車後座的一根鐵管上,可活動的一頭是一個鉤子,鉤子緊緊地鉤住腳踏車的另一根鐵管。


    陳有和拉了拉繩子,並推著車子走了幾步,確認綁得很牢固了,就跳上腳踏車,準備從新橋出去。


    當他騎過新橋,忽然想起來,自己還有一個女子在這裏上學。自己還從來沒有去過她學校……


    於是,他調轉頭,往什馬中學的方向去了。


    現在正是午飯時間,什馬中學亂哄哄的。學校門口的柵欄外仍舊站了一些來探望孩子的家長。不過由於是周五,隻有稀稀拉拉幾個家長。


    陳月紅吃過飯,將生活用品通通收進箱子裏,然後背著布袋子,跟美娥一起下了宿舍樓。


    到了教室,她剛剛趴到桌子上準備睡午覺,一隻手輕輕地敲了敲她的桌麵。


    她把臉從臂彎裏抬起來,看見同班同學陳豔梅站在麵前。


    “有什麽事?”陳月紅疑惑地問到。她跟班上的同學基本上不熟悉,隻知道一部分人的名字而已。陳豔梅坐在她旁邊的一組,因此她知道她的名字。


    陳豔梅輕輕地說,“學校門口有人找你。”


    “哦,好。”陳月紅用感激的眼神望著自己的這位同學,然後跑出了教室。


    一路上,她都在想:會是誰?


    誰會來找我?


    是二伯?


    或者是河下的姑姑?


    又或者是婆婆?


    不過,最後她都否定了。二伯有許多的田要管,姑姑也有一挑子屋裏屋外的活,都走不開。婆婆就更不用說,她這麽大年紀,路也看不清。


    當她正在猜測的時候,人已經到了校門口。


    “月紅。”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陳月紅看見她的爸爸正推著腳踏車站在柵欄外。這是她沒有想到的。


    “嗯,爸爸。”她生硬地喊了一聲,並束手束腳地走了過去。


    “這是在橋腦頭的包子店買的兩個油餅。”陳有和表情有些不自然地從柵欄外遞過來一個塑料袋子。


    陳月紅扭捏、默默地接過袋子,卻不好意思吃。


    父女倆沉默了一會兒。陳有和打破沉默,“要不你去跟老師請個假,跟我坐腳踏車迴去,反正也隻有下午的課了,就省得你走路迴去。”


    “好。”陳月紅轉身跑迴了教室,寫了兩張請假條,把其中的一張給了班長,然後收拾了幾本作業到布袋子裏,背著布袋子到了初一(三)班,她跟美娥說了她爸來接她的事,讓美娥不用等自己迴家。做完這些,她才又下了樓。到現在,她仍然有些不可置信爸爸竟然到學校來找她了。她來到沙子操場上,心裏突然想到,要是爸爸早幾天迴來就好了,可以來學校開家長會……


    不過,她馬上又想到,等一下要跟爸爸走那麽遠的路,這一路上得多尷尬……


    這樣忖著,就到了校門口的門衛室。她從窗口那裏遞了請假條進去,一位原本坐著的花白頭發的男老師站起來,問到,“你家長呢?”


    “在那裏。”陳月紅朝校門口指了指。


    陳有和見女子指他,趕忙陪笑著朝男老師點了點頭,“我是她爸爸。”


    男老師收了請假條,打開他近旁的一扇小門讓陳月紅出去。


    陳月紅出去後,卻沒有坐上腳踏車。現在後座上還綁著一桶油呢。


    陳有和推著腳踏車往前走著,說,“去前邊找個袋子把油吊起來,不然你坐不成。”


    陳月紅沒有迴答,隻是默默地跟在旁邊。


    父女倆拐出學校門口的這條泥巴路,朝右邊的街道走去。


    現在已經接近下午一點,什馬街也幾乎散了場,街道上隻剩一些固定的店鋪和攤位還在營業,附近來趕場賣貨和買東西的莊稼人基本上走完了,低矮老舊的街道上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個行人。


    走了大概兩三百米,陳有和停在路邊一家賣農具及生活用品的店門口,迴頭對陳月紅說,“等住。”


    陳有和將腳踏車停好,邊喊邊進了店裏,“久得,老弟。”


    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從旁邊的一道門裏探出頭,見是陳有和,立馬熱情地招唿道,“有和老兄,你什麽時候迴來的?”。這是陳有和同房裏的一個堂弟。


    “昨天夜裏。”


    “你老兄光想著掙錢,連掛紙這麽大的事也不迴來。”


    “正是趕貨,老板不給走。我跟老板說了好多次,老板非要留。對了,你這裏有沒有大塑料袋,給我兩個,我把油掛在把手上,不然女子沒地方坐。”


    久得望了一眼門口的陳月紅,說,“哦,那站著的是你女子?”


    “就是呢。在什馬中學讀初一。”


    “聽說成績好得很?”


    “是還可以,她自己願意學,我跟她媽也沒管過。”陳有和自豪地說道。


    說話間,久得到後間扯了三個大大的紅色塑料袋交給陳有和。陳有和拿到袋子,走到外邊,從後座上把油取了下來,接著用三個袋子套起來,掛到車把手上。


    “久得,走了啊。”陳有和朝店裏招唿了一聲,就推著腳踏車往前走了幾步。他上了腳踏車,慢慢地騎到陳月紅的麵前,陳月紅順勢跳上了後座。


    腳踏車出了什馬鎮的鎮集,就上了一條坑坑窪窪的泥巴路。路兩旁是綠油油的稻田,風輕輕一吹,就像波浪一樣起伏。明媚的陽光下,彎彎曲曲的泥巴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隻有遠處的田地裏有一個男人擔著尿桶往前行走著。


    從上車到現在,父女一句話也沒有說,隻聽見風吹過稻田發出“沙沙沙”的聲響,不時有一兩隻小鳥嘰嘰喳喳地從頭頂略過。


    當腳踏車衝過路上一個大土坑時,巨大的衝力使腳踏車往下一塌,彈簧座椅隨之往下壓去。慌亂之下,陳月紅用手抓住座椅下方的彈簧處,正好被座椅上陳有和的身體重量把手指給夾了一下,不過她沒有出聲。


    因為早幾年爸媽常年吵架的緣故,陳月紅心裏對爸爸多有怨言,跟他也不親,甚至不如跟二伯親。像現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也不會讓他知道,隻是偷偷地把手抽了出來。


    “沒有夾到手吧?”陳有和輕輕地問了一句,沒有迴頭。


    “沒有。”陳月紅隨口答了一句。


    陳有和也沒再說什麽,依舊費力地蹬著腳踏車。


    為了緩解尷尬,陳月紅把臉瞥向另一邊。


    猛然間,她瞥見爸爸被汗水打濕了一大片的後背,以及頭上若隱若現的白發。


    他也老了……


    她想起來,在她上一年級時,媽媽外出打工的那一年,爸爸在家還算靠譜。在他不進山的時候,每天還是會按時煮好飯菜,讓她迴來就有飯吃,不會遲到。每次進山前,也會給她和立生留幾塊零用錢在身上。還有他傷到坐骨神經的那一次,迴來休息過半個月。一個禮拜五晚上,她從學堂裏迴來,睡在閣樓上,陳有和依舊出門玩耍去了。


    第二天一早,陳月紅被燙醒。她猛地醒過來,發現自己的被子一角被燒出了一個大洞,擱在被子上的手也被熏黃了。


    她趕緊把被子上的煙火滅了,然後下了樓,忐忑地對還在床上睡覺的陳有和說,“爸爸,我的被子不知怎麽燒壞了……”


    “哦!燒得洞大不大?”陳有和並沒有像陳月紅想的那樣嚴厲地責罵。


    “有點大。可是,我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沒有點蚊香……”陳月紅囁嚅道。


    “哦,是我點的。我迴來的時候聽見你在睡夢裏拍打驅趕蚊子的聲音,就給你點了蚊香放在床邊。”陳有和淡淡地說到。


    陳月紅心裏咯噔了一下,對爸爸有了一些不同往日的看法。


    他,始終是她的父親……


    此刻,在她的眼裏,陳有和也沒那麽離譜,漸漸有了父親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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