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零年夏天??。


    五十歲的王長發有條不大不小的木殼船,雇了三名船工下蟹網,逮那種一斤二三兩重的蓋兒灰肚白的梭子蟹??。


    梭子蟹味道鮮美,有錢的沒錢的都樂意吃,是海鮮裏的高檔品種??。


    每天,他們都下五十幾塊網,蜿蜒幾海裏。 一個潮汐過去(六小時左右)開始拔網,張鉗舞剪的梭子蟹便陸續露出水麵耍威風。 每天的收獲都是兩千多斤,賣四千多元。 挺好的效益! 可是,好景不長,受到了一種東西的幹擾,最後簡直沒法幹了,不得不停船。


    這幹擾的東西就是海蜇。


    海蜇為腔腸動物,體呈傘蓋形,或蘑菇形,通體呈半透明狀,大多數為青色、白色或微黃色。


    海蜇的繁殖除精卵在體內受精的有性生殖外,其螅狀肉體還會生出匍匐根不斷形成足囊,橫列體會不斷裂變成多個碟狀體,以無性生殖的方式大量增加自己的數量。 這就需要自然條件,光照足,雨水充沛,風平浪靜的自然條件持續時間長,它的無性生殖方式便會大大地膨脹,把它形容為“生物原子核”不無道理。


    王長發下蟹網的起初發現許多浮遊的小白點兒,密密麻麻,在蔚藍的海水裏尤如夜空的繁星,閃爍璀璨。 長到公章大的時候看明白了,是海蜇,長到二百瓦燈泡兒大的時候開始糊網,長到碗口大的時候網就沒法下了。 下上你也拔不上來,全是海蜇,不得不放棄。


    王長發就是在放棄了幾十塊網後才停船的。


    停船在家的王長發心裏想:毀了,要鬧災呀! 就像莊稼鬧蝗災、蟲災一樣,今年海裏要鬧海蜇災! 這麽大的密度,長大後還不把海裏的魚蝦蟹吃光? 吃光了就窮海,窮海船出去就賠錢,賠錢的日子不好過,剛過了幾年好日子再受窮,想到這裏的他坐臥不安。


    坐臥不安的王長發出去動員街坊鄰居、老少爺們兒出海滅災,滅點兒少點兒,淨一片海域,保住一方魚蟹。 走了一圈得到一個相反的信息:海蜇也是受保護的魚苗之一,幼苗期不準捕撈,這是出自國家漁政部門的紅頭文件,千真萬確,毋庸置疑。 連捕撈都不準,更甭說是滅災了,王長發心涼了半截,鬱悶的心情更加沉重。


    就像刮著北風突換南風一樣,鬱悶的日子沒過上兩天,得到了一個令他一百八十度大掉頭的喜訊:海蜇是高蛋白,低脂肪食品,還有消痰潤腸,改善血液循環,降低血脂、血壓等功效,南方人特喜歡吃。 這又使他高興起來,這說明海蜇能換錢,多,也許是好事,也許今年是個發財年……可是,沒人來收購怎麽辦? 沒人要再多也沒用。 幹脆自己醃,到深圳廣州上海去賣,南方地方大了,還能賣不出去?


    這想法促使他往具體去打算:自己醃需要有個地方,對了,趁現在沒事,應砌幾個池子……於是,他早早地在海邊砌了十個水泥池,長三米,寬兩米,深一米,他估摸一池子最少醃一萬斤,十池十萬。 同時還立起了兩間活動板房,買了鹽,是粉碎的帶青碴的那種,特鹹。


    這舉措在鯊魚灣起到了兩種反響:一是仿效他建池子的人不少; 另一部分人則提出了疑問:自己醃能行嗎? 弄不好連本賠上!


    這擔心不是沒道理,這裏雖然祖輩都是靠海吃飯,可從沒出過這麽多海蜇,更沒人醃過,沒幹過的事情就有冒險性。 人們對王長發砌池子頗有異議。


    王長發卻不那麽顧三想四:不就是個醃嗎,有啥難的? 會醃鹹菜蘿卜就不會醃海蜇? 他底氣十足。


    做完了準備工作,這時間也就半月二十日的過去了。


    閑下來的王長發駕船出海看看海蜇長多大了。 這是條四十馬力,長十五米、寬三米,載重一萬五六千斤的船,“嘭嘭嘭”向廣闊的外海犁去。 平靜的海麵被推起條條湧浪,澎湃跳躍,向兩邊推卷。 跑了十幾分鍾,開始見海蜇,像早晨的星星,這裏一個,那裏又一個……長三十多厘米了! 海蜇收縮著藍青青的傘帽,一聳一聳地在水麵浮遊。


    隨著船的前進,青藍的海麵上海蜇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無邊無際! 像跑進了廣袤的西瓜地!


    “夥計們,快抄撈子吧! ”王長發激動得心怦怦跳。 “老板,隻一把撈子! ”


    “替換著撈! ”


    真沒想到會長這麽快,連工具都沒準備,一把撈子還是船上原有撮魚用的小口徑,他們就是用這唯一的小口徑撈子,兩個多鍾頭撈滿了三艙兩甲板。


    船吃水到了極限,夥計們都停了手。


    船繞圈掉過了頭,像一頭拖犁杖的老牛,沉悶地徑直向加工場奔去。


    到岸,王長發第一個跳下船,急步到板房找出魚筐、抬杠……船離場地四十多米遠,中間是一踩陷腳的黃沙,一筐裝十幾個兒,抬到池子跟前。 王長發想,鹹菜蘿卜得洗,因為有土,海蜇這麽幹淨,直接入池算了。 於是,兩人抬著直接倒入池子,迴手又揚上兩鍁鹽。 這樣醃行不? 王長發心裏問,鹹菜蘿卜就這樣醃,海蜇還能醃出花樣來? 他堅定了自己的信念。 這樣簡單的操作,這一船他們四人連抬加醃還忙到天亮。


    夥計們又困又累,想好好睡一覺。 王長發卻板著臉說:“出海! ”並且迅速拉著了車,掛閘,船屁股泛起沸騰的漩渦,船輕盈地向外海衝去。


    隻跑了十幾分鍾,又進入“西瓜地”,海蜇比昨天下午還密、還稠,幾乎是一個挨著一個,藍晶晶的蘑菇體被朝霞映得閃爍生輝,像一顆顆淺藍色的大寶石在海麵浮動。


    夥計們都看傻了,都傻站著沒人下撈子。 “光看海蜇自己上不了船,動手吧! ”王長發催促。 三名夥計隻好把疲累和困乏暫扔到一邊,抄起撈子。 這是特為捕海蜇而做的大口徑撈子,柄兒長兜囊也大,撈起來方便容易。 一次能撈三四個,但一人擎不起,需拖到船跟前兩人合力才能拔上來。 王長發說,“這樣並不快,還是一個一個數吧。 ”於是又改成一個一個往上扔??。


    小齊扔著扔著停下了,站在那兒發呆。 王長發說:“你怎麽光站著? ”


    “老板,我餓得前心貼到後心上了。 ”


    王長發一愣,這才想起,從昨天傍晚吃了頓飯到現在一直湯水未進。 人是鐵,飯是鋼,哪能光幹活不吃飯? 可,走得急慌,船上沒有可吃的東西。 王長發隻好說:“夥計們忍著點,緊緊褲腰帶,一會兒就上岸了。 ”


    小齊往上扔不了啦,隻有拖到船舷邊,挺挺腰,運上氣,用力撅上來,然後再挺挺腰,換口氣才能將二十多斤重的海蜇倒進艙。 這樣的動作忒慢,他實在是太餓了,身上一點力氣都沒了,不叫強撐著,真想倒下去。 難怪他這樣沒耐力,虛歲剛十八,十七十八力不全,本是上學的年齡,卻因父親有病,經濟拮據,不得不千裏迢迢從河南來海邊打工。


    外舷的肖旺要好些,他是三十多歲的人,正當年,再加他有個從臨沂老家跟隨來的老婆疼愛,隨身帶著點心。 他現在不餓,身上也有力氣,可他這人幹活很計較,不想比別人多幹,見小齊一撅三停,自己也磨蹭起來。 船上的另一位夥計是老周,幹著司機兼幫舵的營生,是王長發聘請的生產船長,除王長發外,這船他說了算。


    老周是忠厚人,老板在和老板不在都一樣,給別人幹也盡到自己的最大努力,現在的他也是又累又餓,但畢竟是四十多歲的人,有耐力,仍不停歇地往上撈。


    王長發本人是叫喚的鳥沒肉,他是細杆子身條,精瘦的,沒多大力氣,幹活不行,他在船上隻是掌舵、動嘴。 動嘴的人餓得也輕,因此他疏忽了吃飯。 現在見夥計們都餓得沒了力氣,深悔自己疏忽大意:使喚人不能太狠,太狠了沒人伺候你! 迴去吃飯吧。 王長發心裏說。


    舵機在他手裏,他是船上的大掌櫃,要迴去不用商議別人,於是猛打舵機,船便繞彎掉頭。 就在船彎轉身子橫截流的時候,船便擋住了隨流遊動的海蜇。 好家夥! 集了堆,壓成垛,一個一個大蘑菇體你擠我,我擁你,隻差沒自己爬上船。


    人都是有事業心和責任感的,當然也是愛財的。 集成堆的海蜇使他們忘記了饑餓,忘記了疲勞,火起了精神,三把撈子迅猛地抄下去。 可誰也拔不上來了,想倒掉一個些歪歪口兒,不但沒把海蜇倒出去,反而越進越多,每個人的撈子連拽都拽不動。 還是老周的心眼兒快,探出身子,伸長胳膊,把撈子口係上了三根繩,三點比齊,綰一疙瘩,扳過吊杆,掛上吊鉤,啟動穩車,這樣,三四百斤海蜇便輕而易舉地上來了。 接著再吊第二下,第三下……人隻掌握著撈子柄和拽拽兜底,這樣,隻用了吃頓飯的工夫便滿載了。


    這一船既省時又省力,還發明了省力的好辦法,盡管已經二十四小時連軸轉沒休息,盡管餓得前心貼到後心上,但夥計們心裏還是愉快的,因為以後有了一個力大臂長的幫手。 船到岸王長發先給夥計們買了包子,拎了啤酒。 但他自己卻吃不進去,他在思慮卸船問題:咋辦? 再自己卸非把人累死不可。 雇人吧,到哪雇,哪裏有閑人? 到外村,找遠離海邊的莊稼人,現在正是掛鋤的時候,花多少錢也雇,剩幾個算幾個,一個不剩該雇也得雇! 於是,王長發騎上輕騎,一陣風跑,二十餘裏趕出去了,來到一個被柳樹包圍的村莊。 他順著一條土道跑進村,看見一幫人在樹下聊天,便奔過去。


    這幫人,見一騎車人頭發蓬亂,兩眼發紅,一臉倦容,一身腥氣地衝來,都詫異地看著他。


    “我是來找抬海蜇的。 ”


    一石激起千層浪:“抬海蜇? ”


    “到哪兒抬海蜇? ”


    “抬什麽海蜇? ”


    “……”


    當人們弄明白怎麽迴事,焦點問題被一位大個子提出來:“怎麽個抬法? 多少錢一斤? ”


    “一分。 ”


    “還不夠跑腿的。 ”


    “二分。 ”


    “還不夠耽誤工夫的。 ”


    “三分。 ”


    “還湊合。 走吧夥計們,咱們去吧! ”大個子身高嗓門兒也高,一聲召喚,十五六條莊稼漢都響應。 他們搭好對兒,有拿筐的,有帶杠的,雇了輛手扶車,“砰砰砰”,顛著跳著跟他來到海邊。 到了海邊王長發才發現還有位女的,挺高的個兒,大眼睛挺精神,和大個子一副抬杠。


    “喲——這麽多的海蜇,這麽大的海蜇,真喜歡人兒的! ”這人說著,兩手抱起一個,滑溜溜涼森森的挺舒服! 玩弄了一會兒便放迴筐裏,感覺胳膊和肚皮熱辣辣地疼癢,用手一撓,立馬浮起一層紅斑,疼痛感加重,方知這東西不是胖娃娃,不能隨便抱,雖是離了水,但蜇人功能仍存留著。


    大個子意識到了這一點,上船拾起撈子給夥計們裝,他有勁,握住撈子柄,一撈子撮兩三個。 他的搭檔,那位三十七八歲的俊女人也上船協助,她用撈子撮了一個裝筐都很費勁,但她挺機靈,看到船後台有個洗臉盆,拿過來兩手握住,往海蜇裏用力一摁,一隻海蜇滑進盆裏,“嘩”地倒入抬筐,既靈便又快捷。 於是,十四人七抬杠,你來我往,船上的海蜇在很快地減少。


    被蜇的是位三十多歲的墩實漢子,胳膊和肚皮很快紅腫起來,並且奇疼奇癢鑽心。 但他仍堅持著抬,並且和別人一樣,溜滿一筐,一百五六十斤,一路小跑,但跑著跑著就坐到沙灘上——他堅持不下去了,一臉痛苦。


    “你去找醫生看看,打個針,是不是過敏? ”王長發說。 墩實漢子痛苦地蹙著眉:“大、大哥,我、我沒帶錢。 ”王長發大票小票掏出一把:“你要多少? ”


    “先借我二十。 ”


    墩實漢子離去,大個子立馬接替了他的抬杠,使抬筐沒有減少,隻是裝筐的力量薄弱了??。 大夥兒隻有自己裝,裝滿再抬走,這樣,減少一人並沒有影響進度。


    “抬完給我們抬,我們那兒還有一船。 ”有人說。


    “我們那兒也有一船! ”


    “我們那兒有兩船! ”


    “我們……”


    王長發的船沒抬完,後麵就有五六家船等著他們去抬。 大個子小聲對夥計們說:“後麵不能三分了,得五分,你們看見沒,哪有抬的? ”這事兒真讓大個子看準了,船工們撈海蜇累得筋疲力盡,那還有力氣再卸船? 跟王長發一樣,花多少錢也找人卸。 大個子他們由三分長到五分,到下半夜,每個人的力氣和精神都從肩膀、兩腳在沙窩裏艱難的跋涉消耗盡,倒在沙灘上仰麵朝天,嘴裏念叨:“給多少錢也不抬了,累死了! ”話剛說完,又有人過來找,大聲吆喝,“給你們六分! ”


    “不抬! ”


    “七分! ”


    “不抬! ”


    “八分! ”


    親——娘! 他真添,八分,從船上裝到筐裏,四十米的路程,過完秤倒下,這一斤八分錢就到手了! 一趟,五六分鍾,十幾塊錢就到手了! 這比種莊稼土裏賺錢太快太容易了! “夥計們勒勒褲腰帶幹吧! 這陣兒不掙錢啥時掙錢? 掙了錢咱去下飯館子! ”大個子這一鼓動,夥計們又都來了精神,忘記了饑腸轆轆,忘記了一宿的疲勞,迎著東方天際愈來愈亮的晨曦,又奔向另一條負載沉重的船。


    男女客戶


    王長發在十個池子醃滿了八個的時候心裏開始著急:得趕緊找客戶賣掉,否則將沒地方醃了! 他把船交給老周,自己專找客戶。


    怎麽找,坐火車去深圳廣州上海找? 人海茫茫,如大海撈針。 那又怎麽辦? 俗話說:跑找不如坐等,幹脆我來個守株待兔,經過這幾天的轟動,知道的人越來越多,不能沒有自己找上門兒的。 於是,他搬了塊石頭,坐在大道旁的牆根下,打量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從他們的服飾上判斷是不是“老客兒”。


    打量了兩天,都是些從附近農村來抬海蜇的本地人,他們挽著褲腿,穿著農田鞋,大多穿藍黃衣服,頭發短而不整,身著墊肩,抬著荊條筐,一幫一夥地向海邊湧來。 抬價也由八分落到了三分二分甚至一分。


    太陽火辣辣地照著。 地麵熱氣撲臉,王長發汗如水洗。 等得很是上火,很是焦躁,他恨海裏出這麽些熊幌子! 吃,吃不了,賣,賣不了,還攪得幹不了其他營生,真是些禍害……第三天的下午,一男一女攝入王長發視線:每人背著個黑色旅行包,從東邊走來。 男的四十歲左右,一頭濃黑的分發,光澤而又朝氣,臉皮白而細膩,和海邊男人的棕黑臉膛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 再看女的,更是鮮花一朵,風采獨樹:披肩長發,短袖花格衫,超短的月白褲,細跟兒白涼鞋小巧玲瓏,整個人是又苗條又時尚,尤其臉皮白裏透紅,令海邊被海風和暴日加工成棕紅臉色的女人忘情矚目,咋舌羨慕人家城裏人像剛從雞蛋殼裏剝出來。 王長發的目光鎖定他們以後,心裏“咯噔”一下:要找的人來了! 他們一定是遠地方來的客戶。 王長發心裏這麽想,身不由己地站起,兩腿生風般向他們迎去。


    王長發這人不會笑,再加上心裏著急,此時的狀態一定是帶有興師問罪的味道,要不走路的人怎麽都驚愕地閃開著他呢? 揣測這人可能看見了欠他錢或偷了他東西的人,他們駐足看事態發展。


    王長發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個男人的跟前,抓住人家的手,把男人嚇得往後掙拽:“你幹什麽? 你幹什麽? ”


    “我、我讓你看看我的海蜇,我等倒池子,給錢就賣。 ”


    男人情緒穩定下來,這是他到山東遇到的賣蜇第一人,一點圈彎沒有。 都說山東人直爽,果然如此。 “走,看看去。 ”他對女伴說。


    兩人一前一後跟著王長發走進他的加工場。 掀開石棉瓦。


    兩人都一愣,男人說:“大哥啊大哥,你這是加工些什麽? 好東西讓你糟蹋了,你這樣的海蜇賣給誰去,誰敢要? ”


    女的則抿嘴笑。


    兩人的表現像炸彈爆炸,驚得王長發心哆嗦,急問:“怎麽了,沒加工好? ”


    “你這哪是加工,你這隻是囫圇醃起來,並且隻擱鹽沒有礬,海蜇軟得像棉絮,真可惜! ”


    “聽你話兒醃海蜇還用礬? ”


    “那當然! 海蜇全靠礬拿住,離開白礬,海蜇別談加工。 ”


    王長發心情沉重起來:怪不得別人說自己醃有風險,果然應驗,怎麽辦……他心情沉重得像放進一砣石滾子,這是十七八萬斤鮮蜇,沒白沒黑受累不說,光付抬工錢就八九千……難道,難道就這樣報廢了嗎? 王長發知道褒貶是買主,買賣人兒都會這一手兒,於是便說:“你再往下掏掏,下麵的強,價錢好說。 ”


    “大哥你怎麽不相信人呢? 我說過,你這不是加工,是醃,並且還是不使白礬的囫圇醃,不能上市場,誰也不能要。 ”他對女伴兒說,“看起來這裏加工海蜇真是盲區,別人也不一定有成品。 ”


    女伴兒說:“看看去。 ”兩人要走。


    “別走! ”


    王長發一把抓住男人的手:“你不能走,你教會我加工再走,我送你幾船海蜇! ”他情急意切。


    男客看看女伴兒,女伴兒給他一個淺笑。 男客先到屋裏看了看,又到加工場的周邊和海邊看了看,迴來和女伴兒低語了幾句,過來跟王長發說:“我們商量了一下。 這樣吧,我們盡量幫你把醃壞的海蜇挽救一下。 我們在你這裏收購加工,你義務給我們提供場地水電,至於教你,我幹的時候你自然就學會了,你看好不好? ”


    “好! 好! ”


    王長發上去握住男客的手,“咱貴姓? ”


    “免貴姓張,弓長張。 ”


    “叫張——”。


    “張任,任務的任。 ”


    “這位是——”他想說弟妹,又看歲數有點差別,故而打住。


    “是,是我內妹。 ”


    “好好好,都是自家人,往後,張兄弟,這場地我就交給你了,你想怎麽幹你就怎麽幹。 ”


    “別別別,別的,我新來乍到,人生地不熟,調動工人,買東買西,收購外船,都需你協調幫助,再者,你不是想學嗎? 你不親曆怎麽學? ”


    “對對對,我昏了頭。 ”王長發一邊拍腦門兒一邊說。


    行家裏手


    張任入住後同時進行著兩項舉措:一,找來一幫瓦工再砌二十個池子; 二,讓工人挖了十個沙坑,鋪上塑料,把王長發醃壞的海蜇重新加工。


    首先將一個空池子抽進膝蓋下的水,撒上三小盆白礬,進去蹬化了,用舌頭和手感覺後又撒上半盆,再感覺說:“差不多了。 ”


    王長發問:“怎麽個差不多法? ”“有點發澀就行。 ”


    王長發嚐了嚐:“嗯,是有點澀??。 ”


    把海蜇撈出從脖子處掐斷,將蘑菇帽和下麵的頭分開,用刀將連在帽蓋上的脖子肉片掉,刮淨黏液,剝去內皮,一張幹幹淨淨的帽蓋大餅出來了,扔進化好的礬水裏。 隨著工人的勞作,帽蓋兒越積越多,兩個多小時後,張任進池用手抄了幾下,感覺大餅對礬有了反應,有點硬的意思,便按一百斤鹽三斤礬的比例兌好了礬鹽。 又停了個把鍾頭,張任又進到池子裏感覺大餅的硬度,卻沒進展,仍像先前那樣,這說明海蜇被鹽醃脫了水,對礬的感應度大大降低。 沒辦法的事,隻好讓工人把大餅從礬水裏撈出,加工麵朝上平扔進沙池裏,擺滿一層,揚上一層礬鹽。 “過幾天再倒二礬三礬,出來啥樣算啥樣了。 ”張任無奈地說。


    稍作歇息又處理蜇頭。


    蜇頭分兩部分,上部是一溜圓形的小瓣,短而薄癟,有點像齒輪的意思,故名風火輪,是海蜇的吸盤,即嘴。 嘴下麵是八條粗壯的腿,也叫爪子,是海蜇的捕食工具。 別看海蜇是軟體動物,鐵甲將軍梭子蟹也常是它腹中餐,方法是既溫柔又殘酷,先釋放出毒素將螃蟹麻痹,使鐵鉗失去進攻和防衛能力,再將其裹進吸盤,從口腔伸進吸管,將內髒及肉吸幹,隻剩空殼。


    海蜇的腿,質硬皮厚,吃起來有嚼頭,加之色澤棕紅,是賓館酒店,婚宴餐桌上的名菜,因此價值比蘑菇蓋兒貴。


    張任讓工人把蜇頭拾進塑料箱,一手拿水管子衝,一隻腳在裏麵踹,棗紅色的血水由濃變淡,以致澄清,再看箱子裏麵的腿爪風火輪,血紅色的須毛蕩然無存。 看著一坨坨癟塌塌的幹淨腿爪,張任說:“真可惜,等我加工新鮮海蜇的時候出來的頭你看是什麽成色,哪會是這樣! ”他惋惜地搖頭。


    同樣倒進礬水裏浸泡兩個多鍾頭,和帽蓋同樣的效果,撈出入池撒上礬鹽。 這一過程下來把王長發看得直咂舌頭,直抹嘴巴子:“太複雜了,怪不得我醃不好。 ”“乍接觸像複雜,常了就簡單了。 不過,光看不行,還必須親手操作,熟練了,你就會感覺出裏麵的竅門兒。 拉礬水不一定都是兩小時,這要看礬水的濃度和東西的多少,濃度輕,東西多,多浸泡會兒; 相反,少浸泡會兒。 主要是你伸進手去感覺硬碴碴的了,這就是火候兒,應該撈出,否則會出現倒礬,疲軟。 ”


    張任條條是道兒地講,王長發似懂非懂地聽。


    幾天以後新池子砌好了,十大十小,小池子矮半截,在大池子的前麵,像大池子的孩子。


    張任自己開始收購加工了,他讓王長發跟著幹,甚至他蹲到池沿上指導王長發操作。 新蜇拉礬水出來的帽蓋兒倒是兩碼事兒,硬棒棒碰觸碴手,真正像一張張又厚又硬的大餅。 蜇頭的效果更是顯著,觸感如石,一束束光亮硬挺,尤如一盞盞沉實玲瓏的紅燈籠。


    割海蜇的女工中有七八個人與眾不同,她們身穿藍大褂,手白而圓潤,臉皮嬌嫩。 有一人還燙著披肩發,秀逸的長發,嬌好的身段,使她鶴立雞群般地吸引了不少男性的眼睛。 張任也注意到了她,瞅空兒過去跟她拉呱:“你幾個不像農民? ”


    “不像農民像什麽,像幹部? ”披肩發抬頭看看她的夥伴,笑著說。 “幹部倒不像,最起碼不是幹露天力氣活兒的。 ”


    幾人笑而不語。 稍停,披肩發斜睨張任一眼:“這不是在幹力氣活嗎? ”這嫵媚的一眼使張任怦然心動,他想說:你不想幹力氣活兒得會來事兒,但話到嘴邊又覺唐突,剛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弄不好會惹出麻煩。 於是便說,“這算什麽力氣活兒,這……”“老板,她們是商場的! ”


    “人家是站櫃台的! ”


    這又使張任意想不到:“站櫃台你們怎麽跑到海邊加工海蜇? 商場不開了? ”


    “都來抬海蜇,割海蜇,哪還有人買東西? 留幾人看家就行了,俺幾個也出來過過海蜇癮! ”說完,笑得前仰後合,窈窕的身姿更顯婀娜。 張任有點神不守舍,沒話找話不肯離去。


    笑聲驚動了小姨子(張任喊她小芬)。 她見姐夫果然如姐姐所說,見漂亮女人就拉不動腿。 怪不得姐姐讓我來監督他,果真是這種人! 於是很反感,厲聲招唿:“姐夫! 這麽忙你還有工夫扯皮! ”


    張任隻好匆匆離去。


    加工海蜇的民工幹活兒不論天,因為沒早沒晚,論天不好給工資,論小時最講理,白天一小時三塊,晚上一小時四塊,有時候二十四小時連軸轉,困極了,一閉眼,喘口氣的工夫就能睡一覺。 睜開眼又有了精神,再繼續幹。 再困再累大夥兒心裏沒怨言,因為一天能掙七八十元,這七八十元能買迴他們想買的東西,能解決急需用錢解決的問題。 這欣慰支撐著他們再困再累也堅持幹,兩天兩夜不叫停。


    但老板卻受不了啦,張任哈欠連天,小芬更甚,過秤間隙睡過去,修長的二郎腿撲通滑落,筆和本都落進紫紅色的海蜇湯裏:“我的媽呀,困死了,今晚可別再收了! ”


    前麵我們已經說過,王長發隻立了兩間板房,裏間放一張床及爐灶,作為女宿舍和廚房,外間放兩張床及三屜桌,作為男宿舍和結算賬目的辦公室。 小芬睡裏間,張任和王長發睡外間。 民工們都騎車迴了家。


    真是困到了極點,王長發倒頭便睡過去,任何聲響都絲毫影響不了他的酣睡。 但到下半夜還是被一聲聲淒厲的尖叫驚醒,這尖叫撕心裂肺,充滿了驚悚。 王長發一個滾爬起來,懵懂中大喝道:“怎麽了? ! ”短暫的停頓之後,王長發又聽到叫貓似的哇哇哭聲。 哭聲來自於隔壁,是小芬!


    “怎麽了? ! ”


    王長發和張任同時推門闖進去。


    黑暗中,小芬抱著雙膝蹲在地上哭。


    “咋迴事? 咋迴事? ”


    問了幾遍小芬才邊哭邊指窗戶說:“我看見一黑影兒跨進來一條腿! ”


    王長發轉身跑出屋子,拎了把鐵鍁來到房後,彎月如鐮,吊掛西天。 透過朦朧的月光,看清大道上空落靜謐,沒有人影。 再看窗戶,確實被人撬開了,而且合頁都別掉一隻,一扇窗歪斜斜隻差沒掉到地上??。 王長發很是惱火,認為這是打他臉,往他頭上扣屎盆子。


    心說,讓我逮著拍死你!


    他提著鐵鍁,把周圍的溝溝坎坎,草叢殘牆,凡能隱身的地方都找了遍,並未發現可疑分子。


    “你們睡吧,我給你們打更。 ”


    然而,小芬已嚇破了膽,哭啼啼再也不敢睡,張任隻好把床抬進去和她做伴兒。


    有了護花使者,王長發也就不必再在外打更巡邏了,但他上床剛迷糊著,又被一聲尖叫驚醒。 他忽地坐起剛要下地,又覺這聲音有點不對勁兒,側耳細聽,仍有軟語細聲從裏間傳出,王長發的心就七上八下起來。 他想把張任喊出來,活到嘴邊又覺不妥,隻有拉亮燈,焦躁地在地上走,大聲地咳嗽,用聲響來向屋裏暗示或抗議:不可造次!


    第二天,他仍從外麵把窗戶加了鐵欞子,增加了安全性,為的是讓小芬有安全感,自己獨立睡。 但張任把他的建議當耳旁風,非但沒往外抬床,連自己的行李也沒再用過,這使王長發心裏很不受用。


    搶市場


    忙碌中兩人已來了七八天,加工海蜇三十餘萬斤,估計成品也有四萬斤左右。 張任決定先發走搶市場。 於是,買來大白桶,先裝蘑菇帽。


    經過倒三礬提幹的蘑菇帽現在隻剩下玻璃厚薄,一張張挺爽晶瑩,恰如一麵銅鑼,這時的名稱應改稱:海蜇皮兒。


    裝桶時一張皮子十字疊起來才算標準。 疊不起的,說明水分還沒提淨,還須再碼成垛壓幹。 一百斤一桶,然後澆上鹵湯,壓上內蓋,擰緊外蓋,才算結束。


    運海蜇皮兒的是一輛十二米長的半掛車,中間鋪上五合板,裝了三層,共計裝了四百三十七桶,出秤率挺好。 張任很高興,握著王長發的手:“謝謝大哥,我會很快迴來的。 ”車輪開始滾動,愈滾愈快……


    王長發心情很是失落,熙熙攘攘十餘天,紅火熱鬧! 現在卻冷清得讓人孤寂難受。 不行! 不能這樣冷清下去,應該繼續幹! 自己加工,加工夠車也像他那樣拉到福州市場。 再者,你不加工點好的,那些醃壞的海蜇靠什麽帶著往外賣? 於是,他在以後的幾天裏,除加工自家船撈的海蜇外,還收了七八萬斤外人的,這迴加工出的全是成品。 王長發估摸著自己連好加次也有四萬斤左右貨了,決定進城找車拉到福州去,找張任幫著賣。


    他出站看見張任和小芬進站,彼此都發現了對方,都很驚喜:“大哥! ”“你們迴來了,這麽快? ”


    “去了整車批給了朋友。 你這是往哪去? ”


    “我也想……”


    “你這點兒貨不用著急,我朋友是專搞海蜇生意的,連出口加內銷,有多少要多少,咱們還是迴去多搞點吧。 ”


    王長發有些猶豫,他心裏不樂意馬上跟他們迴去,他想趁現在價錢好,把自己的幾萬斤貨也拉出去賣掉。 隻是張任迴來了,自己去了人生地不熟……哎,對了,讓張任給他朋友打個電報,我後麵押車過去……他把這想法說給了張任。


    “你不在家我覺得不安全,各方麵都離不開你,你還是別走了,在家和我幹吧。 這迴咱哥倆該咋地咋地,我給你一毛錢。 ”


    他愣了:“什麽一毛錢? ”


    “勞務費一毛錢。 就是你協助我收購加工一斤海蜇給你一毛錢。 ”


    “不要不要。 誰不幫誰,幹嗎動錢? ”他很認真。


    “這——大哥你就別推辭了,我到別處也這樣,這是你應該得的,我多收點兒啥都有了。 ”三人坐上汽車返迴去了。


    台風肆虐


    四百三十七桶海蜇拉到福州,連卸車加結賬隻用了半天工夫,掙了三倍多的錢。 並且,張任的朋友許下諾言:有多少要多少。 這使他們的胃口和膽量大大膨脹起來,一天有收超十萬斤的時候。 可是,收了沒幾天,價格便長起來,已不再是一毛五左右的價格,而是兩毛五,三毛五……


    原因有二:一是全國各地都知道了山東萊州灣出現了曆史罕見的海蜇潮,客戶蜂擁而至,爭相收購; 二是就近幾省的船都到萊州灣搶捕,由一天撈兩船到一天撈一船,由一船滿載,到一船虧載,越撈越少,最後不得不動用網具。


    網具比撈子增加了很多麻煩:先得將網整理到船上。 拴好磚墜,這就需要一天的工夫; 因網要下幾海裏遠,近了下不開,還必須往深海跑,這又延長了時間和增加了費用。 船跑到萬頃碧浪不見船影的地方,看到水麵上漂浮的海蜇比較多才能下網。


    王長發在使用網具的起初,隻下三四十塊網,隨波逐流四五個鍾頭拔上來,就能得一萬多斤,船基本滿載。 但,一潮卻比一潮少,不得不增加網數,延長流放時間,到後來下一百多塊網,放兩流,十二三個小時才得五六千斤,能不漲價嗎? 更何況還預報有台風,海邊的人都知道,台風是海蜇的克星,台風一刮,軟體的海蜇會被風浪涮死。 台風來臨前的兩三天,客戶們都想多收點兒,像運動員做最後衝刺一樣,都使出了渾身解數。 多收的辦法就是比別人價高,你高我比你還高! 從三毛五又抬到了六毛五,張任這一天收了十七萬斤,把他們帶的錢全部花光了。


    台風果然來了,裹挾著黑雲突然撲來,才剛還溫和的大海立馬卷起滔天巨浪,使正在外灘卸蜇的船措手不及,緊忙拉車拔錨,迎風劈浪往港裏跑。 但風太大了,浪太高了,浪將船撮上峰頂,有幾條短點的船幾乎直立了起來,接著便被後麵的浪掀了個底朝天,“咣! 咣! 咣! ”隻幾下便被砸得支離破碎。


    有一根大桅被浪卷到了王長發的場地上,王長發想:蓋屋能出架好梁,但不能要,要是發海難財,壞良心。 剛想完,浪便像一排陡峭山峰撲向了他的池子,兇狠狂暴地砸上來,“咣——”炸雷般爆開翻騰的雲團。


    浪在下撤的時候,池子被浪撲的一麵隨著浪的後撤,“嘩——”地倒下,四池子成品蜇向海裏淌去。


    “親——娘——親——娘——我的海蜇! 我的海蜇……”張任發瘋般地嚎叫,挽褲腿要跳下去搶海蜇??。


    小芬拽住他胳膊哭喊,“不要了! 咱不要了……”“不行! 不行……”


    張任終於甩倒小芬,跳進水裏,抱住衝走的蜇頭,就在要往上扔的時候,暴戾的巨浪又砸上來,將他撲倒。 好在這時候王長發跳下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將他死死拽住,才沒被下撤的浪卷走。


    “你不要命了! 快給我上岸! ”王長發瘦長的脖頸青筋暴繃,窄長的黑臉變成了紫色,兩眼暴凸,氣勢洶洶地命令他。 張任怯了,他順從地被王長發拖上岸。


    機智的披肩發


    台風肆虐了三天,真把海底翻起了三尺,以往藍中泛綠的海水變成了渾濁的黃河水。 沿海邊的海蜇加工場地都在做倒礬的收尾工作。 誰心裏都明鏡,今年的海蜇到此結束,收到手的都能掙錢。


    張任雖然損失了四池子成品蜇,合水貨二十多萬斤,但他算算,照頭車的價錢賣,還是能掙錢的,於是,又振作起精神做倒礬工作。


    商場穿藍大褂的七八名女工成了倒礬的固定工,尤其披肩發,張任把著她纖細的小手,教會她撒礬鹽,別人扔滿一層蜇帽,她蹲在池沿上撒上一層礬鹽,這一層隻有七八碗的量,撒完就沒事了,這是海蜇加工中最輕鬆最幹淨的一份活兒。


    披肩發知道這是她的姿色起的作用,但她不想再往前發展,不想為打工掙幾個錢兒搞得名聲不好,不想為自己還算幸福的家庭背上陰影。 她這人就這樣,風騷煽情有分寸,不到火候便打住,就像在單位,如果和經理再發展,就能當上會計出納什麽的,但她覺得站櫃台就挺輕鬆幹淨,不必再付出代價往前發展。 經理隻感覺她對自己有意思,但又若有若無,因此經理也不敢貿然突進,隻在心中存有一份念想,這念想使她在裁員中不至於下崗。


    張任怯於小芬的監督也不敢過分親近。 但小芬能感覺出他對披肩發有非分之想,因此眼波直往這裏瞟,這使張任很壓抑。


    不久他終於想出了一個和披肩發單獨相處的理由:白礬沒了,讓她領著到城裏買白礬。 這理由很充分,因白礬質量有優劣之分,關係到加工出來的海蜇質量,因此,張任必須親自買。 披肩發既是商場員工,又是使用白礬的人,讓她當向導很直接,沒牽強之嫌。 這使小芬心裏很不舒服,但又找不出理由反對,就這樣兩人進了城。


    半下午白礬買迴來了,卻隻見張任迴來,披肩發沒迴。


    披肩發沒迴並不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沒臉迴來,而是無意中發現了一條掙錢的路,從此改變了她的人生道路。


    兩人下車後,她先領張任到了自己的商場,打開白礬袋,張任抓出一把攥了幾下,用左手的食指撥拉看,微微蹙起了眉頭:“不太理想,還誰家有? ”


    接著兩人又到了土產公司。 張任又重複前麵的動作,所不同的是這迴眉頭沒蹙,而是問了價錢。 披肩發問:“看好了? ”“還行。 ”“我們那些怎樣? ”她很想把這筆生意做成在自己商場。 “你們的沒亮光,手感也沒他們滑潤。 ”她仍不死心,“這重要嗎? ”“當然重要,好白礬加工出來的海蜇硬挺光亮,出秤率還高。 ”“那你快買吧。 ”“不著忙,天太熱,咱們找地方休息去。 ”說著拉她的手,並笑眯眯俯身說,“我想愛你! ”


    對這敏感的話題她像沒聽懂,或者說裝作沒聽懂,無任何反應,隻是將手輕輕地拽迴,一臉正經地說:“還休息什麽? 海邊等白礬用,你小姨子在等你快點迴去。 ”這後一句很有震懾力,張任心一“咯噔”。 自己上了小姨子的床,這在海邊已是人所皆知的秘密,怎好再在外……再者,她這是在繞彎兒告訴你不願和你上床,再強求就是沒廉恥,不自重,就是強扭的瓜,那樣不但不甜,弄不好還會招來麻煩。 於是他順坡下驢:“也是,生意要緊。 ”


    土產公司出了輛黑豹車,將二十袋白礬和他兩人一塊兒拉到了車站。 就在往返程客車上裝白礬的時候,她看到了白礬袋上的生產廠家地址和電話,內心深處怦然一動:現在是做白礬生意的最佳時機,批進白礬往下送一定能掙大錢! 有了這想法的她心“怦怦”跳個不停,慌慌地想:何不嚐試一下呢? 於是對張任說聲迴家看看,慌慌地下了車。


    下車後的她並沒往家走,而是去了郵局,給白礬廠掛了電話,問白礬批發多少錢? 對方迴答上門拉七百五一噸。 “那你們送呢? ”“一噸加一百元車費。 ”她心中狂喜:八百五一噸,而土產公司賣兩千元一噸,多大的利潤啊!


    她快馬加鞭地返迴海邊,並不是到張任的場地上工,而是到其他的加工場地銷售白礬,到天黑短短兩個鍾頭訂出去了十一噸。


    就這一陣子的白礬生意,使這個起初不想費心費力的漂亮女人,兩個多月便賺得百萬紅利,為以後她在萊州灣海域開了十餘家漁需超市打下了堅實的資金基礎。


    奇跡出現


    第四天,台風終於發夠了脾氣,銷聲匿跡。 海水逐漸平靜,到下午,簡直風絲沒有,海麵坦平如鏡。 張任他們倒礬,王長發在一旁閑得無聊,不如開船出海跑跑,看看有沒有漂浮的死海蜇,撿點兒也比閑著強。


    就這樣他招唿上夥計們,拉開車,慢悠悠向深海跑。


    跑了還不到半小時,前麵的海水變了顏色,變成了紫鬱鬱色,無邊無際,是什麽? 海水經過一天的沉澱,已變成了淺灰色,是赤潮? 赤潮隻是聽說,這片海區從沒發生過,再說,剛刮完台風,再嚴重的赤潮也會被打散,不會在短時間內形成這麽大的麵積……


    王長發對麵前呈現出的無邊無盡的淺紫紅百思不得其解,提了車速。


    “嘭嘭嘭嘭嘭……”機器高亢急促地叫起來。


    船昂首前進,犁開的浪花向兩邊飛濺。 很快接近紫紅區。 進入紫紅區,王長發扔下舵機,跳出舵樓,趴到甲板上往下俯視,娘哦! 看到的是他意想不到的東西——海蜇,是一個挨著一個,擠擠擁擁的海蜇。 所不同的是,台風前的海蜇青藍色,個大,一個二三十斤,眼下的海蜇淺紫紅色,個小,一個隻有十幾斤的樣子,一平方米十二三個,都是蠢蠢浮遊的鮮活體。 夥計們不相信眼前的事實,以為是幻覺。


    “還愣著幹啥? ”王長發一邊吆喝一邊抄下了第一撈子,卻拔不上來,“嗨! 嗨……”


    “果真是! ”


    夥計們這才齊動手,然而,每個人的撈子都是“嗨嗨”地拖不動??。 “還是綁上繩兒用吊車吊吧。 ”老周說。


    於是,好長時間不用的穩車吊杆又發揮了它力大無比的作用,吊了一撈又一撈,個把鍾頭船便滿載了,又是一個三艙兩甲板,好長時間沒這樣痛快地滿載了。 多虧沒風沒浪,多虧離岸近,油門兒加到底,機器冒黑煙,歇斯底裏地“嘭嘭嘭……嘭嘭嘭……”向外跑時半小時,往迴卻嚎叫了兩鍾頭,船終於艱難地遊到岸。


    船還在很遠的時候,岸上就聚集了很多人,遙看他們負載沉重,能是什麽呢? 不會是海蜇吧? 現在船終於到岸了,他們看明白後掉頭就跑,急著告訴自家的船又出海蜇了! 別再打麻將,別再睡大覺,別再摟老婆,別……


    不消十分鍾,港裏炸了窩:大小機器同時拉車,大小船隻爭相往外跑,撞壞甲板的,掛破舵樓的,操爹的,罵娘的,亂成一鍋粥。


    兩個鍾頭過去,海邊上又停滿了滿載而歸的船,但是,他們的海蜇都老實兒地在船上放著,抬海蜇的民工都一幫一夥地在海邊坐著,因為客戶們都不敢收了。


    海蜇真的成了災


    新一輪的海蜇潮不僅僅局限在萊州灣,向北的渤海灣,遼東灣,整個渤海都布滿了海蜇。 這信息像炸彈一樣在客戶們心中炸響,如此大的出產量,市場會飽和,會供大於求,甚至成災! 海蜇畢竟不是主打菜,知道它營養價值的人一百個裏麵有幾個? 何況,北方人不喜歡吃和不擅長吃,南方人也不是全吃,這麽大的量上市,勢必會使價格一落千丈,台風前收的那些勢必要賠大錢! 誰還敢再收?


    客戶們說的不敢收無非是和船家僵持價格,把船家台風前的高價位心理攻破。 僵持是買賣雙方解決價位爭端的最有效辦法。 這不,僵持到天黑,最後讓步的還是船家,因為海蜇在不斷地溶化,放的時間越長,所剩的分量越少。 再者,卸下船上的再出去很快又一船,何必在這僵著呢? 於是有人說:“貴了不敢收,賤呢? 賤了也不敢收嗎? ”賤了沒有不敢收的,賤了安全係數高,不掙錢也不至於賠錢,最起碼少賠錢,市場有轉機還能掙一把,於是說:“賤了敢收。 ”


    於是,家家仿效,船船跟價,海岸線上很快又活躍起來,沸騰起來。 到下半夜,海蜇降到八分錢一斤的時候,船家還要拿出五分給抬工。


    大個子和他帶領的這八根杠,十六人,是海岸上抬工中最精銳的一幫兒,有一次和其他抬幫兒因卸船爭執起來,撈子都被人家搶去,大個子就用手往筐裏搶,結果又犯了墩實漢子的錯誤,兩臂和兩腿都紅腫刺疼起來。 這次是給蓋縣的客戶卸,大個子想去打一針,被旁邊的老客兒聽到了,抓過一把礬讓他搽,搽上疼癢立刻消減,紅腫也蔫敗下去。 這方法使他們很高興,以後對海蜇便肆無忌憚了,大大提高了卸船速度,一天一夜有卸過二十幾條船的時候,一天一夜一人有掙過八九百元的時候。 “拚上幹吧夥計們,咱什麽時候掙過這麽快的錢? 一天趕上種一年莊稼了! ”大個子帶的那位俊女人,是他相好兒,男人在礦難中歿了,有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她要像男人樣的掙錢養家。 大個子和她一抬杠,三分之二重力在大個子這邊。


    有時候等船空暇時,他們便躺在海灘上仰望夜空,看一閃即逝的賊星,找不慌不忙的衛星……看什麽也不如看被銀河隔開的牛郎織女星,能勾起男女間美好的情愫和浪漫的情調,讓天下有情人早成眷屬。 這不,大個子和他的女搭檔看著看著便悄然離幫兒,借著夜幕的掩護,到沙窩裏做他們自相好兒以來從未做過的事情。 做幾迴不知,反正有一次被王長發撞見了。 王長發下去領船,冷不丁離開燈亮兩眼一抹黑,走著走著被什麽絆倒,倒下後才看清是兩個壓垛的人,兩人緊忙整理衣褲,彎腰(站起來怕被燈照見臉)向東走去,但王長發還是看明白是大個子和他的女搭檔。


    大個子也隻是幫她力氣,並沒幫錢,最起碼沒幫很多錢。 因為就這一年,大個子用抬海蜇掙的錢,拆了百年老屋,蓋起了四間現代門窗的新瓦房,並置上了彩電冰箱,把他的女搭檔風風光光娶進了屋。


    各路客戶又都挽袖大幹起來,各家加工場又都燈火通明,喧嘩沸騰,唯獨王長發的場地死水一潭。


    張任已花沒了錢,他本打算把台風前收的海蜇發到福州去賣掉,倒出資金再收,電報發給了福州朋友,朋友立刻迴電:價錢急速下跌,市場前景很不好。 勿發! 這下傻了眼。 並且還得到確切消息:福州市場成品蜇兩元一斤都難賣。 上海十裏鋪市場的情況更糟糕,河北的一些漁戶自己運到市場上賣一塊錢二斤。 這種種壞消息像一枚枚炸彈在張任的心中爆炸,擊得他焦灼不安。


    但他畢竟是一位經營海蜇多年的老生意人,知道什麽是低穀,什麽是商機,他心情沉重地凝眉沉思:現在已到了打保衛戰、持久戰,孤注一擲的時候了,否則,將會賠個狠的。 因為前期高價位收得太多,必須再繼續收下去,而且還要多收,用價格低的來均衡前期價格高的,這樣才會減少損失。 這樣想好後,他騰地站起來,臉上出現了剛毅和自信。 這神情給了小芬一顆定心丸,幾天來忐忑不安的心情也穩定下來,高興地摟住姐夫:“你真是個男子漢,你想怎麽幹就大膽幹吧! ”說著又抽泣起來。


    張任將她的胳膊扳開,給她擦淚:“真是個孩子,放心,我們不會失敗。 ”說完,就去找王長發。 而王長發此時正在海邊和船上的夥計發火兒:“有你們這麽幹的? 你這不是合起夥兒……”顯然他也遇到了麻煩事。


    最終,兩人還是跨上摩托車,“突突”去了。


    夥計集體辭工


    第二輪海蜇潮出現時,王長發的三名夥計全部辭工。


    老周是本地人,隻是家離海邊遠點,這遠也不是三百裏五百裏,更不是千八百裏,而是十幾華裏,騎上自行車半個小時就能趕到。 可就這一段路程,卻阻住了他們村的人吃海飯,從老輩兒就不研究撈海,隻研究種莊稼。 老周是被“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生產隊長派往海邊學使船的,在他們村屬鳳毛麟角式的人物。 隊長的本意是讓他學成領船,成立個捕撈隊掙海錢,未等隊長的藍圖實行,就體製改革了。 老周本打算還迴家去種地,可海邊的人都自家養起了船,需要大量的雇工,他便被原船長王長發雇下,這一幹就是七八個年頭。 現在老周辭工是想實現隊長的願望,自己的船技已學成,雖然已不是生產隊,但周村人是要吃飯的,不能再住在海邊隻啃土塊,現在滿海是海蜇,撈上來就是錢。 自己應帶領本村人買船……老周的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本不是個隨便表態的人,一旦說出很難更改,看起來留不下他了。 王長發想。


    肖旺和小齊的辭工理由很直白:海蜇這麽多,用塊船板出去撈撈也比打工強。 這一針見血的說辭差點把王長發的嘴氣歪,他先罵兩人薄情寡義(肖旺是王長發給找的房子安頓下家屬; 小齊歲數小,身子骨單薄,沒人雇用,王長發可憐、照顧他),又批評他們剛來海邊,剛蹬船板學艄公,連暈船關都沒過,就把出海打魚想得這麽簡單……轉念又想:聽他們話兒是嫌工資低? 於是說,“再給你們每人一月加一千塊錢。 ”


    兩人相互看看,肖旺說:“老板,不是一千兩千的事,我們也想多掙,也想……買不起大船買小船,買不起新船買……”


    “行了行了! ”王長發擺手製止,他現在是既生氣又無奈,情況明擺著:滿海的海蜇,會打魚也好,不會打魚也好,隻要有兩隻手,隻要有船,就能裝迴海蜇來,就能換錢! 誰不想多掙? 誰不想快富? 人家走你就別攔了! 他勸自己??。


    一般的船主像這種半路拆台是不給工錢的,王長發沒有,他心不忍。 他想他們很需要這筆錢做本金,自己不拽他們也不能摁他們,所以工錢一分沒少。


    打發走了夥計們,王長發心情很是不好,一方麵留戀,一方麵生氣,還有對沒有新夥計出海的焦慮。 好在張任又開始收購,並且還是張開雙臂,廣收博進,第一天竟吃進了二十一萬斤,使他在忙碌中減緩了愁緒。


    加工場上掐頭的,刮皮的,拉礬的,倒池的……八十多民工流水作業,忙碌沸騰。 張任哪來的錢?


    原來,他老婆是一家建築公司的會計,張任到郵局給老婆打了長途電話,說了半個多鍾頭,介紹了這裏的情況,言明了當前利害。 最後說:“這麽低的價位吃進隻會掙,不會賠,錢很快會轉迴來的,你放心大膽地給我打過來一百萬吧! ”


    以前,張任經常從老婆公司借錢,效益都挺好,都是還上了本金自己還剩不少錢。 他家的三四十萬就是用公家的本錢掙的。 這迴老婆聽完了電話,一方麵救急,另一方麵認為勝券在握,最起碼不會賠錢。 她們公司的財務科長、會計、出納都是她,動用公款跟動用自家的錢一樣方便,於是,很快到銀行辦理了劃撥。


    人有了雄厚的資金底氣就足,膽量就大,幹勁兒就高,這張任自從接到了一百萬的匯款,天天吃進十幾萬斤,持續了一個多月。 臨近秋分,北風逐漸多起來,蒼綠的原野默默地向枯黃變演,這時候的天氣一早一晚明顯地寒涼起來,海蜇才開始見少。 不少客戶部停收打烊,但張任仍堅持一天三萬斤四萬斤地收進。 因為秋後的海蜇質老皮厚,出秤率高,價錢更低,為何不收? 這樣,一直堅持到霜降,天氣真正地蒼涼起來。 南歸的大雁過去一夥兒又一夥兒,路邊的楊樹葉全都落盡。


    他共計收了五百多萬斤鮮蜇,算不上大戶,隻能算個中等戶。


    停收的張任應換口氣,調整一下思維,下一步該研究銷售、迴收錢的問題了。 可是掛了幾個電話,發了幾個電報,反饋迴的信息都是:現在市場上,大街上到處都是海蜇,老百姓沒吃過海蜇的都學著吃海蜇了,拌著吃,炒著吃,包著吃,炸著吃……因為海蜇比菜便宜,一元四斤。


    這信息又使他心裏壓上千斤重擔。


    使張任心情沉重的還不止這一項,還有小芬。


    小芬已三個月沒來例假,到醫院檢查,已過了引流期,要想流產隻有五個月以後做人流。


    這“噩耗”不差於市場的壞消息,對張任來說真是雪上加霜,五個月以後才能做人流,五個月以前怎麽麵對妻子? 小芬會逐漸顯懷的,妻子會看破的……男人最怕結出這樣的風流果,因為這果兒是苦果兒,澀果兒,但是還必須去麵對……他痛苦地想。


    小芬更是渴不思飲,饑不想食,作為一個姑娘,最怕出現這樣的事情……後悔沒有及時到醫院檢查,使問題嚴重起來。 她淚水漣漣,滿心憂愁。


    出現這樣的問題男人是主心骨,張任經過痛苦思考,大膽地做出了決定。 他讓王長發在此地為他買一處院落。


    王長發經過走訪打聽,盤下了一處荒廢的貂場,三間工作屋,四趟貂棚,三畝多地,兩萬塊錢。 簽字畫押,錢契兩清,買賣雙方都挺高興。


    張任又讓王長發找來一幫工匠,經過十幾天的緊張施工,在每個棚子底下挖出了一道深溝,砌起了十個深三米,寬三米,長六米的鋼筋水泥池子。 然後把海邊加工場地的海蜇全部倒進了這裏,加進鹵湯,蓋上塑料,壓上樓板,培上土,封存了起來。 一切安排停當,張任對王長發說:“實不瞞大哥,我想出去躲躲,一方麵躲公款還不上,另一方麵小芬的事情你也知道,我無法迴去麵對妻子,隻有躲過這陣風浪再說。 這裏隻有拜托給大哥了,記住,千萬別把海蜇丟了! 你的勞務費和看管費隻有等我迴來處理海蜇時一並給你了。 ”


    王長發拉著長臉,心情沉重地點頭。 他知道,張任在把一副千斤重擔推給他,他這一去,誰知道什麽時候迴來? 我得給你看到啥時候? 我什麽都不幹了? 我的船怎麽辦? 為你收海蜇我已經停船兩個多月了,我得掙錢養家……是的,自從老周、肖旺、小齊三人集體辭工,王長發光忙於張任的事情,無暇再顧及重組船員出海,耽誤了後期的捕撈收入,再加之前期的那四五萬斤成品蜇還沒賣出去,王長發現在手裏真沒錢,他心裏很指望張任給他勞務費,擋擋花銷。 可張任不但一分錢不給,還扔下這攤子……他真想把這擔子再給他推迴去。 但做人不能這樣,朋友有難求到你,應當作自己的事情辦,何況他還有小姨子……想到這兒王長發的氣更不打一處來:作風不檢點,男女關係不嚴肅,惹出麻煩,製造出禍端……腳上有泡都是自己走的! 他越想越氣,幹脆不理張任。


    張任和小芬憂心忡忡地上路了。


    張任和小芬走了兩個多月,已是嚴冬臘月。 雪花像細碎的玻璃片,帶著犀利的鋒芒飄灑下來,落到人臉上如刀子劃過,尖利冰冷的感覺立刻遍布全身,使人禁不住顫抖哆嗦,縮脖佝身; 落到海裏呢? 海水則被它們改變成了瓦灰色,並且還濃稠起來,使湧浪的推卷也變得沉重費力。


    一群海鷗在場地下的海邊上翻飛鳴叫,撲打啄咬,吵得不亦樂乎。


    王長發在板房收拾工具,被海鷗吵得心煩,抄起把掃帚下去轟趕。 走下海邊一看,嚄! 怪不得它們吵架掐仗,原來衝上來一條鱸魚。 你們別爭了,給我吧。 王長發心裏說,彎腰提起鱸魚,足有七八斤重,很鮮活。 他提著鱸魚上了岸,看到一個女人站在院裏。


    “大哥,這是王長發的加工場嗎? ”


    “嗯。 ”


    “你認識王長發嗎? ”


    “我就是。 ”


    “喲,您好? ”女人表現出意外的驚喜,伸出圓潤的手。 王長發欲伸手過去,看到自己的大手又髒又黑,沾滿了魚腥,便縮迴到褲子上蹭了蹭,再欲伸手時女人己將手收迴。 “我是張任的妻子??。 ”女人平靜地說。


    王長發這才仔細打量她:穿深綠色麵包服,著黑色毛嗶嘰筒褲,齊脖短發,顯得文靜,端莊,像個有文化、有涵養的人。 隻是沒有小芬嬌美。


    “張任和小芬哪去了? ”


    “走了! ”


    “什麽時候走的? ”


    “海蜇結束就走了! 走了兩個多月了! ”


    女人看看空蕩蕩的池子,才剛的喜悅蕩然無存,臉上湧起了悲涼的陰雲:“知道他們去哪了嗎? ”


    “不知道! ”王長發無奈地答道。


    他迴答的都是實話,他這人實心眼子,不會說假話。 女人擦著眼淚匆匆地走了,風雪唿嘯的海邊踽動著她孤寂的身影,越走越遠,最後被雪幕遮擋。 女人如果問,“他們的海蜇也拉走了嗎? ”他會如實地告訴她。 但,女人沒往這方麵想,她錯過了改變自己命運的轉機。


    她雖然兼任單位的財務科長、會計、出納,但單位有多少錢經理趙大棚是知道的。 偏偏又趕上單位承建了棚戶區民房改造工程,要購進大批的建築材料,需動用全部庫存資金,她必須在動用前把挪借出去的資金收迴來,才不至於被發現。 這使她如熱鍋上的螞蟻,惶惶不安。 因為張任已兩個多月沒和她聯係,妹妹小芬也音信全無,冥冥中她好像感覺出某種不妙:張任是個好色之人,一天不沾女人睡覺不踏實,小芬柔弱單純……真不該讓她跟去……這不妙和公款壓得她什麽也幹不下去,不得不親自跑到山東海邊來找張任。


    起初,她還沒把情況想得那麽糟糕,或者說她不願想得那麽糟糕:或許他們賣海蜇忙,沒空兒跟家聯係……有了這自找的理由做安慰,她心裏有了些許的輕鬆和希望,馬不停蹄地又從山東跑到上海十裏鋪。 在這裏她看到了沿街的漁戶攤位,賣蜇的漁人蓬頭垢麵,麵容憔悴,他們黑白守候在攤位上,見個從前麵過的行人就大哥大嫂大爺大娘地動員……她挨攤查看,詢問打聽,迴答都令她失望。 她又跑到福州的台江,這裏是她重點要找的地方,她知道張任經常到這裏做海蜇生意,並且還知道有個朋友,隻是不知道他朋友的地址和名字。 但她堅信:隻要他們在福州,她就一定能找到。 於是先把台江市場反複地梳理,凡是賣海蜇的一個不放過地打聽,二十幾天過去了,信念和毅力都被失望吃掉。


    也許福州的海蜇多,價錢不好,他們到別的地方去了? 在對福州失去希望以後,她又找出了安慰自己的理由。 於是又到了廣州,深圳,在深圳又聽說武漢的海蜇市場也挺大,並且價位較高,也許他們到那兒去了。 抱著希望她又趕赴武漢找了三天,失望和失敗再一次蹂躪撞擊著她疲憊的心,再也無力找下去,癱坐在江岸上。


    落日的餘暉把天空映得明晃晃,雖是傍晚,天仍亮堂。 江岸上遊走著情意纏綿的青年男女和飯後散步的悠遊閑人。 有一位白發老人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垂釣,不時地拿眼瞟她。 人這一生,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現在滿腦子盡是後悔,悔當初不該讓小芬跟張任去,不該給張任打錢……別迴去了,迴去會被……死了算了,死了啥都解脫……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向茫茫的江水。 江水打著漩,滾著花兒,滔滔東去。


    “閨女! 閨女! 我看你有不順心的事,千萬別想不開,你死了會使壞人高興好人惱! 好死不如賴活著! ”老人邊說邊跑過來拽住了她,“閨女,我年輕的時候,被造反派逼得也想死過,後來我想通了,我死了正隨了他們的意,堅決不死! 結果熬過來了,後來給我平了反,恢複了名譽,補發了工資,我現在生活很幸福。 ”老人的話像閃電給她漆黑的心霧劃開一道縫兒:是啊,出來這麽些日子或許他們已經打迴家電話,或是捎迴家信,甚至已經……聽老人話,活下去吧,看看到底是個啥結果……她這樣勸說自己,安慰自己,又有了迴家的勇氣。


    可是女人迴到家,門還沒打開,便被蹲坑守候的警察戴上手銬……這些,王長發都不知道。


    女人走了以後,其落淚神傷的悲愁身影總在王長發的大腦中迴放,迴放來迴放去冷不丁想起張任走時說的一句話:一方麵躲公款還不上。 這公款是不是與他老婆有關? 他沒迴去,錢就劃過來了,很大的可能是他老婆給辦理的。 即便不是他老婆辦理的,張任跑了,人家不找他老婆要錢嗎? 啊呀呀! 我這是辦了些什麽事? 我這不是有句話叫、叫什麽? 叫——助紂為虐,欺負好人嗎? 王長發陷入深深的自責。


    音信全無


    張任這一走,音信全無。


    第一年,也就是公元一九九一年,撲麵而來的是窮海現象,梭子蟹、對蝦幾乎一家夥從渤海消失了。 九零年以前,盛產梭子蟹的萊州灣從春季到秋季,幾乎是下網網滿,出海船豐,遠銷半個中國。 而現在,不管是下掛網還是拖網,梭子蟹很少見了; 還有大對蝦,九零年前,時令進入七八九月份兒,船從海裏跑,時不時地也會蹚起蝦群,那情形猶如萬箭齊發,瞬間海麵沸騰開鍋。 如果你船上有網,不管是圈網還是掛網,你都會發個幾千斤甚至上萬斤的蝦財。 而每年的秋季,萊州灣乃至整個渤海的漁人都大發對蝦和梭子蟹財。 可眼下,這兩種最大的特產幾乎絕跡了! 哪去了? 被九零年的海蜇潮吃了,吃得幹淨,吃得徹底,吃得幾乎沒留下幾個種兒。 這不能不叫漁人跺腳痛惜,跺完腳的漁人期盼著今年還像上年那樣海蜇豐產。 按理說海蜇的有性生殖和無性裂變應該是一個滿海的年頭兒,然而,天公卻不作美,這一年渤海上空多是陰雲籠罩,平均氣溫創三十年最低,與海蜇喜歡的光照足、氣溫高、雨水充沛的生長條件恰恰相反。 萊州灣乃至整個渤海的海蜇隻出到九零年的一千分之一。 市場立馬出現旺性轉機:成品蜇皮長到兩元六一斤,蜇頭長到三元八。 王長發把自己的海蜇全部出手,賣了十三四萬,腰杆子一下硬起來了,心裏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和舒暢。 這一年的大年三十,看蜇人迴家團聚去了,他本是王長發的同爺二哥,七十三歲了,老伴早逝自己單過,被王長發動員來做看管工作。 他有個兒子在縣城上班,對爸的工作頗不滿意,不想讓爸再擔責任。 王長發說:“你爸在家也是待,在這兒還是待,別人看我不放心。 ”就這樣強趕鴨子上了架。


    初一早晨,天氣出奇地好,杏紅色的霞光滿天飛,樹梢、房頂都映耀得紅彤彤。 空氣裏氤氳著節日的氣氛??。 吉祥發財的餃子剛吃完,王長發穿著嶄新的黑呢子大衣,踩著滿地的爆竹紙去喂狗。 遠遠地看見大門洞開,未進院便看見靠外邊的一個海蜇池子上蓋大開,驚得他頭發梢兒都發涼。 跑到跟前看見半池子蜇頭不翼而飛,估計分量一萬斤左右。 本打算喂完狗去拜年的王長發急火攻闌尾,不但年沒拜成,還被送到縣醫院挨了一刀。


    第二年,公元一九九二年,新蜇出到了九零年的一萬分之一。 王長發放二百多塊網,七八海裏遠,蹲四流,才得一兩千斤,放了兩個多月網才把丟失的海蜇池子給補滿。


    第三年,新蜇更少,少得幾乎不見影兒。 成品蜇皮長到了七元,蜇頭長到十三元一斤! 這麽高的價位張任卻音信全無,這使王長發很是焦急,東西越貴,看護工作越艱巨。 因為這院裏東西的價值已在千萬元以上了,財大動人心,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王長發白黑提心吊膽。 為此,他將大門換成了高級防盜門,還養了兩條兇悍的大狼狗,但是問題還是發生了。


    十一前是海貨走俏的時候,不但好賣,而且價兒高。 王長發白黑拚在了船上,對二哥疏忽督導,二哥便放鬆了自己,晚上喝上四兩,睡覺好,不失眠。 一夜的酣睡過後,天亮出去解手,怎麽西南牆角出現一道口子? 這道口子能跑開車,驀然,他驚得目瞪口呆,因為他看到西南牆角的池子被打開,蓋土和樓板都被翻掀到一邊,兩條狼狗都口吐白沫死在不同的地方,池子裏的蜇頭又下去半截……他手腳發涼,心口窩劇疼,接著便天旋地轉起來,眼前發黑,再往後二哥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二哥這次倒下就再也沒起來,法醫診斷為劇烈刺激導致心肌梗死。


    王長發是在海裏拖網時被對講機唿上岸的。 到家後,公安、法醫都已撤走,隻有幾個本家兄弟已將二哥抬進屋裏。


    王長發腦子裏隻有活生生的二哥,和氣友善的二哥; 進屋卻看到痛苦扭曲的二哥,再不能複活的二哥。 情感洪流衝破堤壩,俯身大哭起來,邊哭邊說:“我不該讓你來呀……”幾個本家兄弟把他拉起,有一個說:“又不是你的海蜇,給別人看這熊幌子幹啥? 給他賣了! ”王長發在痛哭中搖頭。


    一會兒,二哥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都被車接來,頓時哭聲大作。 兒子邊哭邊對王長發說:“叔,叔,你這是辦些啥事兒? 你這是辦些啥事兒……”王長發又劈頭蓋臉地摑自己,懊悔得想碰死。 本家兄弟拚命拉他:“你幹什麽? 你幹什麽? ”“別埋怨了! 你叔願意這樣? ”


    王長發丟了海蜇又出人命的事轟動全村,不少親朋好友,街坊鄰居,船幫同行都來慰問,其中就有老周、肖旺和小齊。


    老周離開王長發後和本村的三個街坊合夥兒買了一條八十馬力的木殼船,海蜇潮結束後每人分了四萬多。 第二年他們便各自買船單幹,現在老周的船隊已發展到了七條,真正實現了隊長的宏圖——帶領周村人掙海錢。


    肖旺和小齊當年離開王長發時,先是各自用八個汽車內胎充上氣,綁到破船板上,用槳劃著在淺海一天撈個三四千斤,攢夠了錢,兩人合夥兒買了一條九米長的掛機船,撈完海蜇每人分了不到兩萬元。 由於兩人不會其他捕撈方式,海蜇潮結束便把船賣了,又合夥買了一輛農用車跑海鮮,一年四萬五萬地掙,現在各自買上了房子,過上了小康生活。


    三人都感念王長發當年待他們不薄,每人賻儀千元,並在場幫忙二哥的殯葬事宜。 王長發很感動。


    由於出了人命,派出所才重視起來,縣刑警隊也介入調查,成立了專案組,從省公安廳調來警犬,嗅著地上的氣味找到了村外場院,這裏堆放了很多苞米秸垛,一簇簇像灰黃色的小山,安然地聳立。 警犬在靠裏邊的垛前扒撲吠咬。 刑警將苞米秸一捆捆搬掉,將垛扒光,垛中心是一堆蛇皮袋子,打開一看裏麵全是海蜇,和王長發的海蜇吻合,隻是數量少些。


    挑起招幡紙,掛起銘旌幅,摔碎冥錢盆,嗩呐委婉淒楚,哀樂沉重揪心……逝者為上,上者為天,老王家在村裏是大族,沒出五服的本家孝子就有一百多人,加之親戚朋友,街坊鄰居,小二百人的送葬隊伍。 王長發找了十幾輛車幫忙,其中有肖旺和小齊的農用車。 每輛車的反光鏡都拴一根二尺長的紅布條,說是避邪,也是一種昭示:這是送葬車,車輛行人請多包涵,該快不能快,該停不能停。 誰家沒有老歿人? 誰家不出紅白事兒? 車輛行人見這種標記的車都主動讓道,以示同情。


    待一切事畢,王長發迴到家公安的已在等候,讓他去把海蜇拉迴來,並點名讓肖旺和小齊的車去拉。 王長發隻好讓他倆跑一趟。


    肖旺和小齊對看了一眼:“我們還急著上港收貨,找別人去吧。 ”


    “一會兒就迴來了。 ”公安的說著爬上車。


    肖旺和小齊不情願地開車跑到苞米秸垛跟前,警犬對著車狂吠撲咬,在場的幾位警官相互對視一眼,肖旺和小齊連人加車都被帶走了。


    三天後,公安又來信,讓王長發找一輛車到臨沂肖旺的老家拉海蜇。 肖旺和小齊都因涉嫌盜竊致人猝死被拘留。


    王長發很是意外:“你倆怎麽這樣呢? 我對你們很仁義,你們卻如此缺德! ”“又不是偷你的! ”小齊說。 不是偷他的,比偷他的還要緊。 幸虧這次海蜇全追迴,不然,王長發再到海裏放網恐怕放三年也補不滿池子。


    現在,最讓王長發犯難的是二哥的撫恤金問題,雖然法醫鑒定的死亡時間是在天亮以後,他有失職之嫌,但畢竟是在工作中,如果不來看管,就不會有這樣的劇烈刺激,就不能猝死……


    他找本家的幾位兄弟商議,有人說:“賣海蜇! ”他搖頭:“不妥,人家的東西不能動。 我想從我這裏……”


    本家兄弟把話傳給了二哥的兒子,二哥的兒子說:“我怎能要叔的錢,老客兒早晚有迴來的一天,等老客兒迴來再說吧。 ”


    這事兒就這樣暫擱了。


    騰出手的王長發把船賣了,白黑吃住在貂場。 除了又買了兩條德國黑蓋兒護院外,還安裝了警報器,想買把獵槍買不著,隻好多準備些棍棒鋼叉之類的做防身之用??。 並且晝睡夜醒,小心謹慎地注視著院裏的一切。


    時令又到了天寒地凍的季節,一夜的鵝毛大雪下了有一尺厚,房屋、田野都披上了厚厚的銀裝,世界清新而肅穆。 早飯後,王長發正打掃院裏的雪,兩條黑蓋兒在雪中嬉戲,看得出,它們對這場大雪很是喜歡,可著勁兒地滾鬧,可是鬧著鬧著突然一齊向大門撲咬。


    王長發拿著鐵鍁從門縫看出去,好像兩男一女,還抱著個孩子,踩著厚厚的積雪,向這邊走來。


    王長發沒出聲,站在門裏靜觀其變。 三人越走越近,狗也越咬越兇。 來人挺麵熟,這不是張任嗎? 是他,比以前胖了,富態了; 再看女的,這不是小芬嗎? 她比以前成熟了,豐滿了,穿一身淺黃色的毛料套裙,齊肩波浪發,儼然是一位風姿秀逸的少婦。


    王長發的心“怦怦怦”狂跳起來,他此時的心情就像走失的孩子猛然看見親人一樣,激動、興奮、委屈的複雜感情一齊湧上來。 他真想放聲大哭:“你們可迴來了! 你們還迴來呀……”但他是一個已過不惑之年的大老爺們兒,眼淚怎能輕掉……他強裝鎮靜,不慌不忙地去拴狗。


    王長發看見新潮明媚的小芬,腦海裏便浮現出她姐姐海邊抹淚憂鬱的麵容。


    “大哥,我迴來了! ”


    “大哥,我是張任! 我迴來了! ”“大哥,我是小芬! 我們迴來了! ”“知道了! ”他沒好氣地迴答。


    待打開門,張任大張臂膀撲上來想擁抱他。


    王長發卻背著手,黑著臉瞪他:“你還迴來幹什麽,海蜇你還要啊? ”


    這態度使跟來的四十多歲的男人很愕然。 張任笑嗬嗬地介紹:“這就是我給你說的山東大哥,別見怪,心眼兒很好,對我有生死之恩。 ”


    那人伸出一隻手:“大哥您好? ”


    王長發還是知禮數的,對他倆兇,對跟來的客人可不能兇。 他緩下臉子,伸出手和人家握了握。


    張任介紹說:“這就是我以前給你說的福州賣海蜇的朋友。 ”王長發見這人眉宇寬闊,兩眼有神,知道是個精明人。


    這樣的寒暄過後,一幹人進到院裏。 張任見四趟海蜇池仍是封存完好,十分高興,向王長發問這問那。 王長發肚裏的氣仍沒消:“你先別問我。 我問你,三年為啥連封信都不打? ”張任說:“當年我和小芬離開後,先到了上海十裏鋪,又到了福州,分別考察了海蜇市場,的確與信息說的一樣。 到了福州朋友那裏(指跟來的客人),他招待客飯時,其中有他內弟,剛從非洲迴來,談話中講到了非洲的紅木資源豐富,沒人利用,到處是未開采的處女地,我便動了心,我們便跟他一塊去了非洲的莫桑比克。 到了那裏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一切都困難,組織人上山開采,運不下來,運下來又賣不出去。 頭兩腳難踢,頭一年難幹,第二年才蹚出路子,有了自己產銷一體化的木業公司。 閑暇的時候也給你寫過信,可捎不出去,不通郵! 這次我們迴國一方麵想把海蜇賣掉,另一方麵想把紅木打入咱們國家木材市場。 ”


    福州的朋友說:“海蜇放了這麽多年,就怕顏色發黃,打開看看吧。 ”


    於是,找來鍁鎬,一陣刨鏟,抬開一塊樓板,掀起塑料,嚄! 由於地下常年低溫,上麵又有土覆蓋,棚子遮陰,海蜇仍青中泛白,白中泛亮,福州朋友撈起一塊掐掐,滿意地點點頭:“不錯,可以。 明天裝桶吧? ”


    “先別賣。 ”王長發說。 三人不解地看他。


    “你走的時候跟我說,千萬可別丟,可是……”他將二哥的事說了。 三人都很愕然,尤其張任和小芬,臉上的燦爛陽光一下子變成了陰霾,眉頭都不自主地微蹙起來。


    “還有一件事你必須依我,你不依我我心不安。 ”王長發又說。 “你說吧大哥,我一切聽你的。 ”張任說。


    “你老婆不在不許賣海蜇! ”王長發神情嚴肅認真。


    張任和小芬都吃一驚,兩人對看了一眼。 “大、大哥,你、你這不是為、為難我嗎? ”張任說。


    “我為難你? 你知道你老婆有多為難嗎? 你看見她從海邊哭著走了嗎? 你借的公款還上了嗎? ”


    張任的臉紅到脖子。 他的福州朋友詫異地看看他,又看看小芬:“大哥你你……我……”


    “別說了! 聽大哥的。 明天咱迴大連去給姐姐跪下,請求姐姐原諒……”小芬抽泣著說。


    遠處的山巒,一片灰黃,伏在天際,悄悄蠕動,仿佛一溜起航的輪船,帶走小芬對姐姐的懺悔和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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