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電話鈴聲帶來驚喜


    清晨,我從樓下散步迴來,一出電梯口,便聽見家裏的電話鈴聲在響,估計已響了許久??。 我急忙開門,衝鋒陷陣似的奔向前,抓起話筒忙問:“喂,哪一位? ”


    對方反問一句:“你是楊世運嗎? ”


    “是是,我就是楊世運! ”


    “猜猜我是誰? ”


    我差點想歡唿了,每句話裏都爆出了驚歎號:“想不到你會給我打電話! 你的聲音一點兒也沒變,還是那麽清脆,像小姑娘一樣! ”


    “黃土快埋到領口了,怎麽可能還像小姑娘? 你是不是猜錯人了? ”“絕對錯不了! 你的聲音確實沒變! ”


    “那你說說我是誰? ”


    “金彥玲! 我難道猜錯了嗎? ”


    “謝謝老同學,你叫我好感動,這麽多年過去了,還記得金彥玲……”電話那頭,聲音有些哽咽了??。


    “終於又聯係上了,我們應當高興啊! 這麽多年了,為什麽聽不到你的消息? ”


    “聽我向你解釋,這麽多年沒聯係,因為我隻知道你早已離開十堰市調到省城工作了,不知你的單位,也不知你的電話??。 你退休後跑到上海定居,這事我更不知道。 你家裏這個電話號碼,還是黃春華昨天才寫給我的,她叫我給幾位鄖陽師範的老同學打電話,邀請你們來丹江口聚一聚,她做東。 她叫我告訴你,請你務必要來一趟! ”


    我得罪了黃春華


    一幕幕往事,曆曆在目。


    1958年,我十五歲,考入鄖陽師範學校。 校址在鄖縣縣城。


    鄖陽師範曆史悠久,曾是鄂西北地區唯一一所中等師範學校,學生來自鄖陽地區的鄖縣、鄖西等六個縣。 1958年教育事業大躍進,房縣新辦一所師範學校,吸收“兩竹一房三縣”的生源,鄖陽師範的學生便隻來自兩鄖一均。


    教育事業大躍進,不僅快速地新辦學校,並且積極地擴大招生。 例如我們鄖師,比上一年擴招了三倍多,因此有許多在家務工務農多年的老初中生也有了重新上學的機會。 我們班,從均縣第二初級中學(校址在草店鎮)來了三位女同學,被稱為“草店三枝花”,她們是黃春華、金彥玲、趙玉如。 三個人同齡,都是十六歲。


    三枝花之中,長得漂亮的是黃春華和金彥玲。 趙玉如同她倆相比大顯遜色,小小的眼睛,扁扁的嘴巴,但是她能歌善舞,彌補了長相的不足。


    她們三人在草店中學同窗三年,各具風采。 黃春華一直是班幹部,金彥玲一直是學習尖子,趙玉如一直是文藝骨幹。


    趙玉如並不知道,男同學們喜歡圍在“草店三枝花”身邊說話,其實主要的目標是黃春華和金彥玲。 我也不例外。 我最願意接近金彥玲,總覺得她身上有一種淡淡的香水的味道,像刺玫花清香。 其實她從未在身上灑過香水。


    黃春華進入鄖師後又當上班幹部,並且是重要幹部:勞動委員。 那時候,學校的勞動課占據著重要比例,大煉鋼鐵,開荒種地,興修水利,鄖陽師範的學生在全縣各地轉戰,所以,勞動委員一職責任重大。


    黃春華當上勞動委員不多久,我就把她給得罪了。 事情的起因是抗旱。 好多天沒下雨了,學校的菜地土地幹裂,校領導把擔水澆菜地的任務交給我們班。


    全班同學趕到教室去取工具。 那時候教室也兼作工具室,糞桶、扁擔、鐵鍁、鋤頭等物放了一大堆。 工具在手或在肩,同學們走出教室卻止了腳步。 因為這時天氣驟變,風唿唿在刮,天空烏雲在聚集。 但是黃春華似乎沒注意到這些,她肩挑一擔空糞桶下了台階,走出好遠,感覺身後沒有浩浩蕩蕩的勞動大軍緊隨,忙止步迴頭對站在屋簷下的同學們喊道:“快走呀! 沒看快下雨了嗎,都站在那裏幹什麽? ”


    我立即迴答她一句:“大家正是在等雨啊! 如果有雨了,還抗什麽旱? ”黃春華此時才醒悟過來,挑著糞桶返迴屋簷下。


    趙玉如正站在我身邊,悄悄對我豎大拇指。 於是我有點飄飄然,抬頭望天,放聲朗誦高爾基的詩篇: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啊暴風雨,暴風雨就要來了!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一場及時雨,果然在我的唿喚聲中到來了。 我更加得意,即興創作了一句歇後語:黃春華搶在雨前去抗旱——假積極。


    表揚沒得到 惹了一肚氣


    學校大煉鋼鐵,學生們分成高爐隊和運輸隊。 我在運輸隊,挑木柴,挑炭,挑礦石,扁擔成了我最好的夥伴。


    勞動委員黃春華兼任運輸隊的隊長,不僅得自己完成運輸任務,並且還要負責為全隊隊員過秤,登記、公布勞動成績,因此她總是比別人早出早歸。


    我很痛苦,因為我難以甩掉落後分子的帽子。


    那時候我的身體還沒長成,身單力薄,我也想爭取登上光榮榜,但是力不從心。 我很羨慕那些勞動模範同學,特別眼紅一位名叫方大蘭的女同學,她是老初中生,在家幹過三年農活,身體棒棒的,到礦山去挑鐵礦石,來迴三十五公裏,每次都挑一百二十斤以上。 她的名字一次次出現在大紅榜上,榜上的口號也十分醒目:向方大蘭同學學習!


    貼在大紅榜旁邊的是每日的勞動課成績公布單,我的名字總是落在後麵。 我心有不甘,一心想先進一迴。


    這一天,又到礦山去挑礦石。 我在兩隻筐裏都多裝了一塊礦石,試試重量,估計這一挑子至少有七十斤。 而以前我的最佳成績也沒超出過六十斤。 我想,這一迴我至少可以贏得一迴表揚。 可是返迴的路上,感覺擔子越來越沉,咬緊牙關也堅持不下去了,不得不一聲歎息,決定扔掉兩塊礦石。 半途而廢就半途而廢吧!


    恰在這時,金彥玲挑著擔子從我身後趕來了,說道:“楊世運,別扔! 都挑了這麽遠了,扔了多可惜! ”


    我說:“我也舍不得扔,但是我實在挑不動了。 ”


    她說:“那就把那兩塊礦石放到我筐裏來吧??。 ”


    “你挑得動? ”


    “沒關係,多歇幾氣兒。 我倆一起走。 ”


    我把兩塊礦石給了金彥玲,有些戀戀不舍。 我想,這兩塊礦石會幫助她提高今日的勞動成績,可是我已把這兩塊礦石挑了一小半的路,她應該感謝我,卻為什麽不吱一聲? 那時候的金彥玲,個子比我高,身體比我結實,我心裏很羨慕。


    進了縣城,離學校不遠了,金彥玲提議歇歇氣。 就在這時,她把兩塊礦石又還迴我的筐內,並且,她還將她筐裏原有的礦石挑出兩塊送給我,說道:“我先迴學校,你別急,多歇幾氣兒,慢慢往迴挑。 別對人說我給了你礦石。 我估計,你今天的成績至少在八十斤以上。 ”金彥玲啊,你真好! 我心裏一遍遍這樣說,目送她遠去。


    我滿懷信心地迴到學校操場,遠遠便望見黃春華正站在磅秤旁邊,像是在恭候姍姍來遲的挑礦石英雄。 她一邊給我過秤,我一邊仰頭望天洋洋得意。 但是我卻萬萬沒想到,過完秤,她竟然用冷冰冰的口吻向我宣布說:“六十二斤。 ”


    “什麽? 六十二? 怎麽可能隻六十二? 至少八十斤! ”“你什麽時候挑過八十斤? ”


    “我今天就是挑的有八十斤以上! ”


    “是相信你的自我感覺,還是相信我的秤? ”“你的秤肯定有問題,我懷疑你故意做手腳! ”“楊世運同學,我希望你不要信口開河,你想進步想受表揚,這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也不能伸手要榮譽啊! 再說,你今天也算略有進步了呀! ”


    “你,你……”我“你”了半天,竟沒再說出半句話來。 實話說,我當時氣得沒辦法,真想哭一鼻子。 但是我沒掉眼淚,開玩笑,一個堂堂的男子漢,怎麽可能在一個女人麵前示弱。 我狠狠地衝著磅秤踢了兩腳,轉身雄赳赳氣昂昂地揚長而去。


    八元錢掀起的風波


    金彥玲比我更倒黴,厄運像是一塊從天而降的石頭,突然砸在她腦袋上。


    那是1959年的春季,全班同學離開學校,來到距縣城三十多華裏的譚家灣,參加修潭家灣水庫的勞動。


    我們都住在用油毛氈、草席搭成的工棚裏。 金彥玲和黃春華、趙玉如同一間宿舍,三個人床鋪挨著床鋪。


    星期天,早已累得精疲力竭的同學們終於可以休息一天。


    男同學們在睡懶覺,可是女同學們依然早起。 她們愛幹淨,要趁著休息日(並且是個好天氣)洗衣服洗頭發曬被子。


    黃春華和金彥玲、趙玉如結伴到小河邊洗完衣服又洗頭發,然後一起迴工棚。


    這時,黃春華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條藍色長褲,自言自語地說:“我怎麽忘了,這條褲子還沒洗。 ”邊說,邊掏褲子的每個口袋,取出袋裏的小物件。 掏著掏著,她突然臉色大變,脫口叫道:“糟糕,壞了! ”


    “怎麽啦? ”金彥玲詢問。


    黃春華沒有迴答,因為她來不及迴答,她此時正心急火燎,急於找人報告情況!


    黃春華在曬衣繩前見到了班長兼團支部書記易若霞,含著眼淚說:“我縫在藍布長褲隱秘處的一個小小口袋裏的八元錢不翼而飛了! 小口袋被人撕開了! ”


    八元錢啊! 在當時,八元人民幣可不是個小數字,尤其對我們這些學生而言,它是一筆極大的財產。


    黃春華說:“這八元錢是我父親上個月寄給我的,我舍不得花,又害怕丟失,就用細針密線,縫在褲子內的小口袋裏,想不到小偷的手這麽長,竟然偷到了這裏! ”


    易若霞是一位很有威信的班幹部,她年紀也並不大,隻比我長兩歲,但是在我眼裏,她就像一位老師一樣令我起敬。 她對同學們要求嚴格,對自己要求更嚴,因此她說出的話十分有分量。


    易若霞分析說:“能在褲子的小口袋內偷錢,一定是內部出了小偷。 這事太令人痛心,損害了班集體的榮譽。 是誰做出這種丟臉的事呢? ”


    黃春華向易若霞提出要求:“我建議搜查,一定要查出這個害群之馬! ”搜,怎麽搜呢? 人民幣都是一樣的麵孔。


    黃春華說:“幸虧她早有防備,每次家裏寄錢來,從郵局取出後,如果暫時不準備花掉,她就把人民幣的號碼抄下來記在小本上。 這一次也不例外,八元錢,一張五元的,一張兩元的,一張一元的,三張的號碼她全記在小本上了。 ”


    “會不會是你在大堤上幹活時不小心弄丟了呢? ”易若霞猶豫不決,她不希望小偷真的是內鬼。


    黃春華迴答說:“絕對不是丟在外麵,因為我在昨晚熄燈前還檢查了一遍,三張錢都還完整無損地被縫在小口袋內。 小偷在這一夜之間得了手,這錢她肯定來不及花掉,絕對藏在身上或者宿舍裏的什麽地方。 ”


    易若霞終於同意搜查。 她說:“搜一搜也好,以免互相懷疑。 無辜者,搜出一個清白,把心放下; 誰若真是小偷,搜出她來,她也不要責怪別人,咎由自取。 ”


    同宿舍住了八個女同學,包括易若霞在內。 易若霞一聲令下,很快就把人都召迴到了宿舍。 然後,她命令關嚴了房門,拉亮電燈,屋子內的事,不讓局外人在宿舍外聽見看見。 她簡單明了地說明了黃春華八元錢被偷的情況,宣布搜查的決定。 她說:“先從我搜起,黃春華你來搜我,我被搜過之後,剩下的六個同學,都由我來搜,一視同仁。 ”


    易若霞宣布完決定,身體力行做榜樣,脫掉外衣外褲,連襪子也脫掉了,隻剩一件小背心和內褲。 其他六名室友也立即效仿,將外衣脫下,放在自己腳前。


    易若霞說:“黃春華,你來,當著大家的麵仔細搜,先搜我的衣服,再搜我的枕套、行李包。 別猶豫呀,快動手! ”


    黃春華領命,把易若霞給搜查了一遍,結果證明,偷錢人不是易若霞??。


    易若霞說:“好了,現在我來執行搜查任務,大家在一旁都要看好,人人都有責任當旁證。 先從誰搜起? ”


    金彥玲忙舉手:“先從我搜起,因為我和黃春華睡得最近。 ”


    那就先從金彥玲搜起。 搜查每個衣服口袋,隻搜出了一方疊得方方正正的小手絹,抖開來,手絹裏隻包了幾片幹花瓣。 再開始搜床上的物品。 誰也沒料到,很快就搜出了問題:在金彥玲的枕套裏頭,發現了一個紙卷,打開紙卷,卷裏包著的是三張人民幣,一張五元的,一張兩元的,一張一元的……


    易若霞手捧這三張錢,止不住望了金彥玲一眼。


    金彥玲立即聲明:“這不是我的錢! 我沒有這麽多錢! ”


    易若霞的臉上陰雲密布,對黃春華說:“你把你的小筆記本拿出來,對一對你記下的號碼,是不是這三張錢的號碼? ”


    黃春華突然打退堂鼓:“算了吧,不對了,丟就丟了吧,就當什麽也沒發生。 ”趙玉如發話了,聲音響亮,像唱歌一樣抑揚頓挫:“嘿,怎麽能不對了呢? 對,要對,一定要對! ”


    易若霞一時猶豫不決。


    趙玉如向其餘四位女同學鼓動道:“必須要對,若不然,我們幾個人豈不都要不明不白背黑鍋? 決不能冤枉一個好人,但也不可以放過一個壞人! ”


    易若霞別無選擇,說道:“黃春華,你把筆記本給我,我來替你比對。 ”比對的結果,藏在金彥玲枕套裏的三張人民幣,正是黃春華丟失的。


    “真沒想到! 知人知麵不知心! ”趙玉如扔下兩句話,氣勢洶洶衝出宿舍。


    很快的,金彥玲是小偷、偷了好朋友八元錢的消息,便成為了一條最具爆炸性的特大新聞,旋風一般在同學們中間傳開了。


    金彥玲從此背上小偷的惡名


    金彥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再也聽不到她的笑聲,整日抬不起頭來。 在大堤上挑土格外賣力,別人挑小筐,她專揀大筐挑,壓得汗如雨下,但是沒人同情她。


    幾天之後,輪到金彥玲迴學校挑糧。


    工地上有學生夥房,每隔幾日就要派兩位同學迴學校挑糧,一個男同學,一個女同學。 挑糧也不是個輕鬆活,但是同學們都願意去。 因為趁著挑糧的機會可以迴學校看看去。 家在縣城的學生,還允許迴家和父母見麵幾分鍾。 兩個同學需同去同歸,因為糧食是寶中寶,二人形影不離是為了保證糧食顆粒不少,學校食堂開據的糧條是多少斤,迴到工地後複秤,數字要相符。


    按照挑糧名單的排序,這一迴輪到金彥玲了。


    趙玉如向班長易若霞進言說:“不能讓金彥玲去。 她一個小偷,有什麽資格去挑糧? ”


    易若霞迴答說:“金彥玲雖然犯了糊塗,但我們也不可一棍子打死不給她改過自新的機會。 如果取消她迴校挑糧的資格,不利於她改正錯誤。 ”


    金彥玲迴校挑糧的資格沒丟,但是男同學這邊卻出了情況,按序應當和金彥玲同行的朱廣勇同學拒絕和女小偷搭檔。


    朱廣勇同學外號“老表叔”,他年紀比較大,家裏早已為他訂了親,隻等他畢業後就娶媳婦。 他喜歡對男同學們講女人們的故事,更喜歡炫耀他對女人們的了解。 他說,男人不到一定的年齡,根本就沒有眼力分辨出女人身上真正的美。 他又說,以他的高水平欣賞能力評判,全班女同學如果排著隊比美,誰也比不過金彥玲。 哪個男同學今後若娶了金彥玲,那就叫三生有幸。 可是現在,他一提金彥玲的名字便搖頭撇嘴,聲明堅決不和小偷沾邊。 挑糧食的順序,我恰好排在朱廣勇的下一位。 朱廣勇對我說:“喂,咱倆把前後位置調一調吧。 ”


    調換就調換,我還巴不得他調換!


    我和金彥玲走在挑糧路上


    吃過早飯,我和金彥玲一起,從夥房裏每人領到一個饅頭(這是我們挑糧路上的幹糧),一人扛一根扁擔,踏上返校之路。


    我的心情很愉悅。 抬頭望天,天是那麽湛藍,朵朵白雲是那麽潔白; 低頭看地,小路上的各種野花在對我招手微笑。 空氣裏彌漫著刺玫花的清香。 我從小就喜歡刺玫花的香味,它香得幹淨純潔,聞一聞,香味像泉水一樣從身體裏流過,洗得胸膛裏纖塵不染。 後來我感覺到了金彥玲身上有刺玫花的氣味,就對刺玫花更加有特殊感情了。


    我盡量表現我的高興,但是我發現,我的快樂影響不了金彥玲。 因此我的情緒也漸漸低落,一路無語。


    進了縣城,金彥玲才開口說第一句話,她叫我迴家看看父母,她到學校等我。 我說:“算了,我不迴去,我還是和你保持一致行動。 ”她說:“你好不容易才進一次城,哪能不迴? 要不我陪你一起迴去吧。 ”


    隻有我母親一人在家。 進了屋,金彥玲喊了一聲“楊媽媽”,眼睛立即紅了。 我媽嚇壞了,以為是我闖了什麽禍,人家這麽一個標致的女同學告狀告到家裏來了。 幸虧金彥玲心細,很快就看出了我母親心中的不安,忙說道:“楊媽媽,我家在均縣,見到您,我就想起了我媽……”


    我母親這才放了心,不禁對眼眶內噙著淚花的金彥玲百般憐愛。 老人家想招待招待兒子的同學,但是家裏又沒什麽好吃好喝的。 當時正是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買什麽東西都得憑票證??。 我媽媽想起來了,糖罐裏還有一點兒白糖,於是她連忙起身,泡了兩碗白糖開水。 我觀察到了,兩隻碗,一隻碗裏多放糖,另一隻碗裏隻少許表示了一下。 我擔心媽媽會偏心眼,把糖多的一碗端給我。 結果相反,媽媽將糖多的一碗遞給了金彥玲。 金彥玲也發現了這一秘密,雙手捧碗,淚水便奪眶而出。 我媽媽忙安慰她,鼓勵她說:“好好讀書,多學些知識,你爸你媽才會為你高興! ”


    學校食堂發給水庫工地的糧食早已準備好,分門別類裝在口袋裏,口袋的結紮處貼有封條。 因此,根本無須擔心迴校挑糧的學生會途中偷吃。 除了兩小袋大米白麵之外,其餘的都是粗糧,有苞穀糝(即玉米粉),紅薯幹,還有紅薯粉。


    金彥玲不容分說,堅持把四隻糧筐分配得兩筐重兩筐輕,她挑重的,輕的給我挑。 她說,等快到工地時,再把重量調勻。


    迴工地的路上,要爬一座高坡。 坡頂有一棵粗壯的拐棗樹,每兩個挑糧的同學爬上這山坡後都會累得喘息不止,必然要在樹下長長地歇口氣。


    我和金彥玲也不例外。


    樹下有兩塊青石板,我們倆對麵而坐。


    我有許多話想對她說,這時候若還不說出來,那得等到什麽時候才有機會? 我說,金彥玲,我不相信你會偷黃春華的錢,真的不信!


    她低頭一聲歎息:“唉,光你一個人不信,有什麽用? ”


    這些天,我把自己當成福爾摩斯,一直在對女生宿舍的丟錢案進行分析。 我把除金彥玲、黃春華之外的六個人都當作懷疑對象,大膽猜測,仔細分析。 但是猜來猜去,越猜心裏越糊塗。


    現在,坐在拐棗樹下,我將自己的猜測講給金彥玲聽。


    我說:“會不會是袁桂芊栽贓陷害你? 她偷了黃春華的錢,然後塞到你枕套裏? ”金彥玲忙否認:“不,袁桂芊不會做這等事,她是個老實又膽小的人。 ”


    “那,趙玉如呢,她的可能性最大! 因為她忌妒你,朱廣勇說你是西施她是東施。 ”“也不會是趙玉如,因為她心裏並不喜歡黃春華,她為什麽要拿黃春華來害我? ”另外三個同宿舍的女同學,金彥玲也認為,不是她們做了手腳。


    “這就難分析了,難道加害你的人是班長易若霞? ”


    金彥玲急忙搖頭,說:“出了這件事,最沒料到也最感到痛心的人應當是她。 ”因為易若霞一直以來都十分看重金彥玲,她覺得金彥玲各個方麵都不錯,稱得上是德智體全麵發展的青年,並且還積極要求進步,一入校就同黃春華一起遞交了入團申請書。 易若霞常鼓勵金彥玲,希望金彥玲和黃春華互相幫助,爭取雙雙加入共青團。 可是誰會想到,現在出了這種丟集體榮譽的事,難道團支書能不痛心嗎?


    “這幾個人都不可能被懷疑,那還能是誰? 難道真的是你金彥玲一時糊塗做出了傻事? ”“楊世運,你相信我會做出這樣的事嗎? ”


    “我當然不相信! 嚴刑拷打我也不相信! 有你這句話,我也要一輩子記住你……你應該為自己申辯,要求老師出麵,把事情調查清楚! ”


    “怎麽調查清楚? 錢是從我枕套裏搜出來的,這事還不清楚? 我說我不知道錢是怎麽進了我枕套裏的,誰相信? ”


    “說了半天,肯定還是有人栽贓陷害啊,還是應當調查啊! ”


    “我難道不渴望查個水落石出? 但是我反複考慮又考慮,我如果堅持要求調查,不僅查不出結果,反而把自己越描越黑,並且四麵樹敵。 別說是我自己想替自己辯解此路不通,就連當事人黃春華也對我愛莫能助。 我倆是老同學好朋友,但是她想替我辯解也不行。 當班長從我枕套裏發現那八塊錢之後,不僅我蒙了,就連黃春華也目瞪口呆了! 她根本想不到鈔票會莫名其妙地飛進我的枕套,因此她當時就對班長說,算了,不對號碼了,隻當什麽事也沒發生。 可是趙玉如和另外四個同學怎麽能同意? 她們都需要洗清自己。 就算班長當時決定不對號碼了,那我也逃脫不掉罪名,總之我是在劫難逃。 ”


    畢業讓我們各奔東西


    時光荏苒。 1961年春天,我突然長高了也長結實了,長成了一個能真正挑起八十斤甚至一百斤的男子漢。


    五月,臨近中師畢業,我應征入伍走進軍營,成為空軍院校的一名學員。


    離開母校時,有幾位同學給我送了禮物。 班長易若霞送給我一本日記本,黃春華送給我一張她的照片。 我盼望金彥玲也送我一張照片,但是她什麽禮物也沒給我。


    到部隊後我給黃春華寫過兩次信。


    當然我不是隻給她寫信。 我首先給易若霞寫信,匯報我入伍後的思想收獲,向她表示,一定要爭取在部隊早日加入共青團。 我給黃春華寫信,寫得很長,詳細介紹我入伍後的情況,然後在末尾附上兩句話:請代我向金彥玲問好,歡迎她來信! 其實這最後兩句話才是最重要的,因為我盼望能與金彥玲聯係。 可是她卻提前提醒過我,叫我到部隊後千萬不要給她寫信,以免被同學們議論我和小偷有關係,影響我在部隊的進步。


    入伍後不久,領導對我們這些軍校生進行入伍教育,宣布了在校四年學習期間的三不準紀律:一不準抽煙,二不準喝酒,三不準談戀愛。 紀律一宣布,好多一入伍便大量給女同學寫信的學員嚇了一大跳,再也不敢跟女同學們通信了。 我當然也是如此,前後隻給易若霞寫過一封信,跟黃春華通過兩迴信。 也不知道黃春華是否代我向金彥玲問過好。 轉眼間,中師的老同學們都畢業分配各奔東西了,我與他們便中斷了聯係。


    這一年的春節之後,我收到一封家書。 信上說,春節前夕,臘月二十八,我的一位中師的女同學到我家看望我母親。 我母親認識她,因為她曾陪我到過我家一次,我媽媽拿不出什麽好吃的招待她,隻為她泡了一碗白糖開水。 她特意來我家拜謝我媽,送給我媽一件禮物——一件紅色的毛線背心,是她一針針自己織的??。 她說她已被分配在均縣草店區武當山下一座鄉村小學裏當老師,一切都好。


    重逢在刺玫花開的時節


    一晃便二十一年過去了。


    1982年初春,已經離開部隊的我調迴老家,在十堰市的一家單位工作。


    經過多方打聽,我終於尋到了金彥玲的線索,她已離開山村小學,調迴城裏,在一所名叫紅星小學的學校教語文。


    均縣這時已改了名,改為丹江口市。


    又是刺玫花開花的季節,我專程來到丹江口市。


    踏入紅星小學的校門,耳畔傳來一陣陣朗朗的讀書聲。 這樣的氣氛,令人感到分外親切。


    我徑直走進語文教研室,是一座老式平房,顯得有些空曠。 全校所有的語文老師都集中在這裏辦公,辦公桌整齊排列像學生們的課桌。 臨門而坐的一位女老師問我找誰,我迴答說我找金彥玲,又說明我是她的老同學。 她說:“金老師正在上課。 那裏,那裏的一張桌子是她的辦公桌,你坐在她桌前等等她吧。 ”


    好老好陳舊的一張辦公桌,但是擦拭得幹幹淨淨。 桌前放著一把舊藤椅,補過不少補丁。 桌上堆著一摞摞學生們的作業本。 有一股清香味撲入我鼻息,啊,原來是桌上立了一隻玻璃杯,杯中清水養著兩支刺玫花。 刺玫花,柔弱的枝條,葉間隱藏著尖利的小刺,米粒般的小白花,香氣卻悠長而久遠。


    我深深地唿吸著花香,坐下來翻閱學生們的作業本。 終於,我又見到了金彥玲久違了的筆跡。 一本本作業她都批改得認認真真工工整整,一絲不苟。 不用說,她是個稱職的好老師。


    下課鈴響了,我竟沒聽見,仍在翻閱作業本。 忽然,一個人的身影站在了我麵前。 我抬起頭,發現是一位頭發花白的女老師,正怔怔地望著我。


    我忙向她打招唿並說明情況,我說老師您好,我不是學生家長,我是金彥玲老師的老同學,來見見金老師。


    她臉上飛上了笑容:“楊世運,想不到是你呀! ”


    “你,你……”


    “真的一點兒也認不出我了? ”


    “噢噢金彥玲! 你的聲音一點兒也沒變! ”


    她緊接著還要給另一個班的學生上課,沒時間多陪我。 她說,她已知道我調迴家鄉工作了,想不到這麽快就見了麵。 她希望我在丹江口多住兩天,因為她中午也來不及在家招待我,中午學生們和老師們的休息時間都很短。 “今天晚上你一定要到我家吃飯,我把黃春華也請來! ”


    “黃春華現在也在丹江口? ”


    “她畢業後一直在丹江口。 ”


    “在哪所學校? ”


    “早就離開學校了,她在市教育局工作。 ”


    消除六十二斤礦石的芥蒂


    原來現在黃春華是金彥玲的頂頭上司,在教育局當副局長。


    我索性先到一趟教育局。


    黃春華也變了,胖了,富態了,舉手投足,一眼就能讓人看出她是個領導幹部。 她正坐在一張椅子上看文件,慢慢抬起頭,目光投向我這個不速之客。


    我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說道:“局長大人,給我發點救濟糧吧,我家快揭不開鍋了! ”


    她咚地一聲從椅子上彈起身來:“楊世運! 你怎麽還是這麽調皮? ”她忙著給我沏茶。


    “黃局長親自給我沏茶,我受寵若驚! ”


    “真的感動嗎? 那好,那你就再給我編一句歇後語。 ”


    “你先別批評我,我還沒找你秋後算賬! ”


    “什麽賬? ”


    “你說,我當年挑迴的礦石,是不是至少也有八十斤? ”


    “這事你還記得? ”


    “我當然忘不了,你想想,我終於破了一次紀錄,我容易嗎? ”


    “確實是破了紀錄,我到現在還清清楚楚記得,八十二斤。 我當時就猜出了是誰幫你的忙,但是我想不明白,最後那一段路,八十二斤啊,那麽重,你是怎麽咬牙挑迴學校操場的? ”


    我向她道出了秘密。 我說,等金彥玲丟下我她先迴學校後,我采用的是螞蟻分段搬骨頭的辦法。 我先搬下兩塊礦石放在路邊,然後挑起筐子向前進。 前進一段路之後,放下筐子,返身把兩塊歇在路邊的礦石抱迴來,再放在路邊。 如此周而複始。 直到到了學校的後門外,進門就是操場了,剩下最後的衝刺,我才把礦石集中在筐子內。 那最後的一段路真叫我刻骨銘心,差點把我給壓趴下了!


    黃春華也把她當時的心思和盤托出。 她說,她當時心情很矛盾,又想報出礦石的真實重量,又想說假話潑我的冷水。 如果說出真話,我可以實現受表揚的願望,高興一陣子。 但是從長遠來說對我不利,因為有了這個八十二斤的高指標,今後我再挑礦,怎麽努力也難再達到,隻能落得個退步的印象。 想不退步,想再得表揚,身體怎麽受得了? 畢竟那時候骨頭還沒長結實。 所以,她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得罪我,謊報我的成績隻有六十二斤??。 “其實,當時我就說過,就算隻有六十二斤,也是進步了,你應當循序漸進才好。 ”


    “黃春華我誤會你了,你原來是一片好心! ”


    “人家金彥玲也是一片好心,想幫你得一次表揚。 ”


    話題便圍繞著金彥玲說下去。 從黃春華的介紹中,我才知道,金彥玲這些年來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重提當年事


    中師學生畢業前夕,學校要給每個畢業生寫鑒定,存入人事檔案。 鑒定書之中,“思想品德”一欄十分重要,可謂重中之重。


    每個班,每個學生的“思想品德”的評語,初稿都先由各班的團支部幹部和學生代表起草擬定,然後報班主任老師審定。 當時,黃春華和趙玉如都是草擬小組的成員,因為黃春華已經加入了共青團並且已擔任團支部組織委員,而趙玉如卻通過競選當上了學生代表。 在給金彥玲草擬思想品德鑒定時,草擬小組內部出現了兩種針鋒相對的意見。 一方認為,金彥玲犯過偷錢的錯誤不是小錯誤,而是道德品質問題,應當記入檔案。 另一種意見是,事情已過去許久了,並且再也沒發現金彥玲出現類似情況,看人看發展,這件事就不必記入檔案了。 持前一種意見的代表人物是趙玉如,持後一種意見的代表人物是黃春華。


    黃春華身為組織委員,又是草擬小組的執筆人,她不能不把兩種不同意見如實向班主任匯報。 想不到,班主任也支持趙玉如的觀點,不同意黃春華的意見,強調說必須實事求是,對組織負責。


    黃春華一心想保護金彥玲,做了最後一次努力,瞞著班主任老師找過學校教導主任,想請教導主任在班主任老師麵前替金彥玲說個情,結果被教導主任訓了一頓。 無可奈何,金彥玲的鑒定書“思想品德”一欄裏便有了這麽一段文字:該生在校期間曾犯過偷竊的錯誤,望今後努力加強思想改造。


    金彥玲被分到了條件艱苦的山區農村小學。 因為她檔案裏有汙點,她不能不事事處處低人一頭。


    誰都覺得金彥玲長得好看,多看兩眼會心情舒暢。 未婚男子都想和她談戀愛,但是又都躲著她,和她保持距離。 因為她名聲不好,當過小偷。 一些心懷叵測的男人則總想占她的便宜。 她不能不小心保護自己,如履薄冰。 她拚命努力工作,謹小慎微。 在課堂上,她麵對學生,講課深入淺出,生動有趣。 但是出了教室她便成了啞巴,低頭走路。


    黃春華了解到金彥玲的情況,她想幫助老同學老朋友擺脫困境。 她畢業後被分在均縣縣城條件最好的學校,從那時起她便暗暗告訴自己,一定要努力爭取進步,自己進步了,才能創造條件拉金彥玲一把。


    金彥玲結婚很晚。 她的丈夫姓張,是街道居委會出麵介紹給她的。 老張家庭成分好,也有文化,初中生。 美中不足是年齡偏大,比金彥玲大十歲。 還有一點不足,是老張有殘疾,瘸腿。 金彥玲起初不答應這門婚事,她說她決心終身不嫁。 但是親戚朋友們都勸說她。 老張有工作,並且是正式工,在城關鎮五金廠當倉庫保管員。 老張家的戶口又是城市戶口,這一點十分重要。 金彥玲的父母身體都不好,盼著金彥玲有朝一日調迴縣城工作。 金彥玲是父母的長女,她下麵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都還在讀書,都需要姐姐的關心幫助。 黃春華當時也多次安慰金彥玲,動員她全麵考慮,答應這門婚事。


    黃春華努力爭取進步,終於如願以償,從學校調到了縣教育局,由副股長、股長,一路升至副局長。


    我明白了,如果不是黃春華積極努力當上了副局長,又如果不是她念舊情出麵幫忙,金彥玲也許至今還沒調迴縣城。


    黃春華說,金彥玲調迴縣城學校後,仍然是低頭走路,丟不下檔案裏的那一個思想包袱。 她的教學業務沒說的,學生和家長們都誇她,但是年年學校評先進總沒有她的份兒。 還有漲工資,評職稱,金彥玲也吃了不少虧。 在這些方麵,黃春華想幫金彥玲,又不敢明顯大幫,怕別人議論她徇私情。


    我對黃春華說:“今晚金彥玲請我到她家吃飯,她請你也去。 ”


    黃春華忙擺手,說:“她家那麽困難,我們怎忍心去剝削她? 不如這頓飯我來做東,我也不舉行家宴,為了省事,我們不如在飯店一聚。 就在你住的丹江賓館對麵,有一家味道不錯的廣東潮汕風味飯店,我等一會兒就打電話訂座位。 你告訴金彥玲,千萬別讓學校領導知道我請她來陪客人了,不能讓她的校領導知道我和她的特殊關係,以免影響我暗中幫助她??。 ”我說:“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


    黃春華問:“誰? ”


    我答:“我想起了趙玉如,不知她現在在幹什麽? ”


    “趙玉如呀,她這一輩子過得快樂瀟灑極了,中師畢業後她沒當老師,分配到縣文工團去了,正符合她的性格和愛好,唱唱跳跳一輩子,比金彥玲強過百倍! ”


    “我心裏一直藏著一個疑問。 ”


    “什麽疑問? ”


    “我懷疑那次你丟錢的事,是趙玉如從中做的手腳。 是她先拿了你的八元錢,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塞進金彥玲的枕套。 ”


    “我也這樣猜測過,因為她心裏忌妒我和金彥玲,尤其忌妒金彥玲。 她想用這種辦法朝金彥玲臉上抹黑,同時破壞我和金彥玲的友誼,一箭雙雕。 ”


    “那為什麽不仔細查查這件事? ”


    “唉,怎麽查? 眾目睽睽之下,錢是從金彥玲的枕套裏搜出來的,有口難辯! 我若說我懷疑是趙玉如搗的鬼,證據在哪裏? ”


    “我敢斷定,百分之百是趙玉如做的手腳,可是金彥玲卻不願相信是她! ”


    “金彥玲太善良了,她總是把人往好處想。 ”


    “可是老天爺太不公平了! 不是說好人有好報嗎? 為什麽把金彥玲一輩子整得這樣慘? 而趙玉如反而一輩子快樂瀟灑? ”


    “唉,老天爺也有不睜眼的時候啊! ”


    隻有一個男生參加的同學會


    自那次丹江口之行後,我和黃春華、金彥玲再沒見過麵。 後來我離開十堰市,調到省城武漢工作。


    大約是1996年,黃春華到省城開會,我和她有一次小聚。 我向她詢問金彥玲的情況,她欲言又止,結果是什麽也沒說,隻是同情地搖了搖頭。


    從武漢退休後,我投奔在滬工作的兒子來上海定居,過春節時給黃春華寄過一次賀年片,告知我家的電話號碼,並托她代我向金彥玲問好。 不知什麽原因,她沒有迴音。 現在金彥玲代她打來了聚會的電話,我當然要應邀參加,必須去! 別說我身在上海,就是身在萬裏之外的異國他鄉,也要趕迴國參加!


    我坐火車趕到丹江口,金彥玲在出站口迎候我。


    讓我感到安慰的是,這一次我見到她,竟覺得她比1982年的時候變年輕了! 雖然她頭發已全白,但是麵色比從前紅潤了。


    她家仍住在當年的平房,但是房屋整修過。 院子裏種有花草,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叢刺玫花,藤蔓爬了半邊院牆。 我脫口說道,這花是生長在山裏野坡上的,在這兒居然能見到。 她說,這是她從山裏連根挖迴來的,在這裏種了許多年了。 我驀然想起,第一次來丹江口見她時,她辦公桌上的水杯裏養著一枝刺玫花,原來來源在這裏。


    “我喜歡刺玫花。 ”我說。


    “我知道。 ”她迴答。


    她有一間書房,麵積不大,但是空間得到了充分利用,書櫃裏的各類書排列有序。 牆上有一幅字,還有一幅畫。 字是柳體風骨,又比柳體更清俊秀麗,寫的是曹植的兩句詩:“尺蠖知屈伸,體道識窮達。 ”畫是寫意兼工筆,一池雨後殘葉,卻有一朵荷花藏在殘葉下。 我駐足欣賞,讚歎道:“好字好畫,可惜沒注明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你是從哪兒求來的? ”金彥玲迴說:“你是不是在取笑我呀,什麽名家,這都是我的習作。 ”


    “啊? 你還有這麽高的本事? ”


    金彥玲說,她練習書畫的時間很久了。 剛開始練時,是悄悄地練。 最難忘在山區小學度過的那些漫長的日子,她背負著“小偷”的惡名,不敢抬頭望天,無顏直麵見人,就習慣了孤獨。 孤獨對於別人也許是痛苦的,但是她卻把孤獨當作醫治心靈創傷的藥方。 孤獨讓她能尋找到一個隻屬於自己的世界。 孤獨使她對書籍情有獨鍾。 各種書,文學的曆史的,哲學的宗教的,凡是能找到的書她都在孤燈下一字字細讀。


    書籍也豐富了知識,幫助了她的教學。 她教語文不再隻是照本宣科,而是旁征博引,講得生動有趣。 學生們越來越喜歡她,她也越來越愛她的學生。 隻有站在講台上,麵對學生們的一雙雙信任的目光,她才覺得自己也是一個人,也有了做人的快樂。


    這一次同學聚會,發起人是黃春華,但是具體事務她卻全交給了金彥玲。 金彥玲按照黃春華列的名單一個個打電話通知,然後負責先將參會人集中,集合地點就在金彥玲家。 趙玉如風風火火地趕來了,一見了金彥玲便扔下禮物上前擁抱,親熱得了不得。 到底是文工團員出身,我心裏想。


    老班長易若霞來了,一進門就表揚我:“好,楊世運,這麽遠的路也來了! 不過你也應該來! 你若不來,黃春華會失望,我也會罵你! ”


    易若霞畢業後留校,在校團委工作。 因此她對母校勳陽師範感情最深,對人民教師這一職業也給予最高的評價。 她說:“金彥玲是一位最稱職的教師,但是命運捉弄人,她一輩子兢兢業業教書,卻沒受過一次獎,長工資評職稱總是落在人後。 中師畢業生,剛參加工作時的工資是二十九元,她拿了十幾年二十九元沒漲過一分錢。 那時候她是怎麽熬過來的呀,家裏有二老還有弟妹,她月月都要給家裏寄錢??。 ”


    “班長,不說這些了,事情都過去了。 ”金彥玲攔住易若霞的話。


    易若霞說:“要說,說給楊世運聽聽,他又不是外人。 ”


    我說:“造成金彥玲悲劇命運的,是幾十年前的那一起無頭案。 我始終不相信那八元錢真是金彥玲偷的,你們信嗎? ”


    趙玉如迴答:“開初我信,後來就不信了! ”


    我追問:“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始終沒放棄對趙玉如的懷疑。


    易若霞說:“這問題我來代玉如迴答,因為我也跟玉如一樣,終於有一天才如夢方醒。 ”如夢方醒,醒悟了什麽?


    “玉如,你來告訴楊世運吧。 ”


    “楊世運你聽我說,不是有這麽一句老話嗎,老來福才是真有福氣。 看看現在的金彥玲,桃李滿天下,她教的學生人才輩出。 她的一兒一女也都為她爭氣,學業有成。 並且,金彥玲退休後還在發揮餘熱,少年文化宮聘請她給孩子們教書法教國畫。 ”


    “你這是在說,金彥玲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但是她從此後處處小心謹慎,將壞事變成了好事? ”


    “楊世運,你怎麽聽不懂我的話? 我再告訴你吧,我們原來都認為金彥玲這一輩子過得最可憐,但是後來才突然明白,最可憐最令人扼腕歎息的人不是金彥玲,而是黃春華。 ”“什麽? 她可憐? 她這一輩子順風順水……”


    “你離得太遠,當然不了解內情。 看事情不能光看表麵現象,我們離黃春華近,所以才了解許多內情。 黃春華活得太累太苦,尤其是到了晚年,境況簡直是淒惶。 別急,聽老趙我把話說完。 黃春華她一輩子爭強好勝,到頭落下了什麽呢? 第一,她沒落下一個好丈夫。 她丈夫當了半輩子官,春風得意。 她也沾了男人的光,進了官場。 不知情的人們都羨慕她家夫貴妻榮,哪知道光環後麵的內情? 她那個丈夫,結婚沒兩年就把黃春華當成了舊衣裳,公然把野女人帶迴家裏。 黃春華隻有忍著,為了顧丈夫的官麵子。 她也沒有落下好兒女,兩個兒子都是白眼狼,為了爭房產,三天兩頭打得頭破血流。 更可悲的是,她又沒有落下個好身體。 讀中師時她的身體多好啊,勞動委員。 壞就壞在當官之後她越變越不像個女人,抽煙,喝酒,癮越來越大。 並且還喜歡喝高度白酒,硬是把身體給喝垮了。 犯病時,她的兒子媳婦都你推我我推你不想管她,一次次都是老同學金彥玲陪床護理。 ”


    “趙玉如,你說了大半天,文不對題,我問的是當年那八塊錢究竟是怎麽一迴事,你繞了半天我也還是不明白。 ”


    “地球人都明白了,你怎就這麽糊塗? ”


    老班長忙說:“糊塗好啊,難得糊塗。 ”又對趙玉如說,“算了,這事就不說了,以免破壞同學會的氣氛。 ”


    黃春華一共點名邀請了八個老同學。 陸陸續續,受邀人都來到了金彥玲家。 我一數,八個人都齊了,隻有我這一人是男同學,其餘七位,易若霞,金彥玲,袁桂芊,趙玉如……全都是當年在修譚家灣水庫時住在一間宿舍內的室友。


    這就更加叫我觸景生情,心裏越發揮不去黑色八元錢的陰影。


    易若霞突然長長地“噢”了一聲,說道:“老同學們請注意,這一次黃春華召集的聚會,對她來說太重要了! 因此我們不能讓她一個人破費,更不可讓她操勞。 這樣吧,我們實行aa製,自己買菜自己做,聚會地點就定在這裏——金彥玲的家。 大家同意不? ”


    “同意! ”


    “好,現在分工合作。 楊世運你留下看家,我和金彥玲去黃春華家把她接來,其餘的同學去采購食品。 ”


    八元錢的陰霾終於散盡


    黃春華來了,她拄著雙拐,在易若霞和金彥玲一左一右的攙扶下走進了院子。 她變得太蒼老了,麵容憔悴。 如果是在大街上相遇,打死我我也認不出她來了。


    今天聚會不喝酒,大家商定好了,以茶代酒。


    宴會開始,九個人一起端起了茶杯準備碰杯。 忽然,黃春華放下杯子,轉身抱住金彥玲,失聲痛哭……


    老班長忙說:“今天老同學們好不容易聚會,希望大家都高高興興,不許哭,也不許提起往事! ”


    黃春華卻老淚縱橫,懇求道:“讓我說幾句吧,再不說就來不及說了! ”“春華,什麽話也別說了,友誼萬歲、理解萬歲,來來來,端起茶杯! ”班長,還是讓我說出來吧,若不然,我死了也睡不安穩啊! 我盼著這次老同學聚會,就是為了說出這幾句話呀! ”


    黃春華道出了她當年丟失八元錢的秘密。 原來,從頭至尾,都是她自導自演的鬧劇。 她先把三張人民幣的號碼記在小本上,再乘人不備時將這三張錢裝進金彥玲的枕套。 她向班長報告她丟了錢,又故意裝著不願核對三張錢的號碼。 到後來,畢業前夕,給金彥玲寫思想品德鑒定時,她又演了一出戲,表麵裝著不同意把金彥玲“偷錢”的事寫進檔案,而背地裏,她卻向老師要求,一定要給金彥玲的“汙點”記上一筆。 事過之後她又編造謊言,說什麽是趙玉如堅決主張給金彥玲的檔案記一筆汙點,其實情況正相反,趙玉如是個大大咧咧沒什麽城府的人,她堅決不同意給金彥玲記汙點。 而黃春華卻對趙玉如說,班主任和校領導要求一定要記,非記不可!


    黃春華一口氣把話說完,等待著同學們指責她,怒罵她??。 但是同學們你一言我一語,都勸黃春華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 事情都過去八百年了,陳穀子爛芝麻,提它幹什麽。 趙玉如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說道:“我們永遠是老同學,下一輩子若有緣,還當老同學。 來,為了老同學的友誼,幹杯! ”


    這是黃春華張羅舉辦的唯一一次老同學聚會,也是最後一次,因為當時她的肺癌已到晚期,她心裏明白餘日不多了。


    就在同學聚會的半個月之後,黃春華與世長辭。 兩個兒子為爭房產更是鬧得不可開交,竟然把母親的遺體扔在醫院冷庫裏不管不問,是金彥玲出麵為黃春華操辦了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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