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突然生氣的鍾意晚哄睡以後,沈倦收好螺貝,隨後拿起手邊的軍旗,插入沙盤中某座城池的銘牌前。


    “還按先前的計劃,今夜進攻廊鉤城。”


    聞言,鐵爾木稍作沉吟:“君上,臣有一事不明。”


    沈倦頷首,示意他繼續說。


    鐵爾木站直了身體,在沙盤上點過幾處地方。


    “依臣愚見,若是改道進攻晉戌城,進而從此處突破,便可攻入鬼界腹地。”


    “不出兩月,我方就能攻入鬼王所在的虺蛇淵,直取玉羅刹性命。”


    沈倦扯了下唇角,慢條斯理地解釋:“此舉確實是殺掉鬼王的最快方法。”


    “但卻不是收攏鬼界勢力的萬全之策。”


    “領兵作戰確實講究擒賊先擒王。”


    “可在此時殺了鬼王並不意味著我們就得到了整個鬼界。”


    鐵爾木一頓,接著就聽沈倦心情不錯道:“應長策就在廊鉤城裏龜縮著,殺了他以後就退兵。”


    “半月前玉羅刹已被我打成了重傷,修為連跌了三個大境界。”


    “這樣一個失了獠牙的老虎,身邊還圍著一群鬣狗。”


    “之後會發生什麽……想必諸君都能猜到。”


    鐵爾木了悟:“君上是想讓他們先狗咬狗?”


    沈倦頷首:“不錯,讓他們鬥,必要了我們再添把火。”


    “再者,第二鬼王陰無煞在半年前就已經隕落。”


    “最近他那邊的勢力有聚合匯攏之勢,而那些鬼物同樣正對玉羅刹虎視眈眈。”


    “我等隻需隔岸觀火,坐收漁利即可。”


    見在座將領再無異議,沈倦從主位上起身,麵色肅然。


    “若無其他要事相議,便各自散去,一個時辰以後整頓軍力,進軍廊鉤城。”


    ——


    鬼界地處鴻元大陸西北,境內多奇山惡水,溫度比極北雪域高不了多少,即便是在早春時節,也仍在飄著鵝毛大雪。


    魔界的軍馬踏冰而過,有如猛虎過山之勢,所過之處敵人片甲不留。


    先鋒軍自半空中懸著的飛舟上一躍而下,禦風而行,破開護城結界殺入重圍。


    後繼的騎兵隨號角聲而動。


    三聲已過。


    為首的將領大吼一聲,腳下禦的是妖獸饕餮,率領軍士向廊鉤城殺去。


    靈駒兇獸並魔兵魔將一同衝入城中,掠起陣陣黑煙。


    城內爆炸聲不斷,衝天火光映在魔兵們的臉上,將本就魁梧高大的魔族襯得比城中鬼物更像夜叉修羅。


    沈倦就立在半空中最大的那方靈舟上,在他身旁放有一隻巨型機關弩。


    修者目視能力遠超他人,因此他很輕易地就從下方狼煙滾滾的城池中尋到了驚慌失措的應長策。


    沈倦惡劣地揚起唇角,吩咐隨侍瞄準那隻渺小的黑色影子。


    猶如人類腿骨粗細的利劍破空而出。


    箭身上早就刷滿了腐蝕性的毒液,即便是渡劫期的高修為修士,隻消一箭便能送其入輪迴。


    第一箭擦著應長策的腦袋射中了圍在他身邊的死士。


    沈倦頗為可惜地嘖了聲。


    趕在對方使用縮地千裏傳送走前,沈倦揮退隨侍,親自射出了第二箭。


    這支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應長策的心髒,穿過他的胸膛,將他牢牢釘在了城牆上。


    每支箭上都被施過吞噬魂魄的密宗咒法,一經入體便開始往應長策的識海裏鑽,像螞蟻啃噬血肉般蠶食著他的魂魄。


    這些僅僅發生在一瞬間。


    沈倦從機關弩上收迴手,吩咐靈舟上的隨侍們將剩下五隻機關弩全部對準應長策。


    箭雨不知下過多少輪。


    城牆附近的應長策以及他的幾位隨從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們先前立著的地方插滿了黑色長箭,紅白之物黏膩地流了滿地。


    沈倦表情淡淡地看了眼手中斷裂的命牌。


    與宗門世家弟子用魂燈來檢測生死一樣。


    魔皇一脈的子嗣在出生後便會在宗廟裏掛上命牌。


    屬於應長策的命牌一點點化作飛灰散去,風一吹就散在了天地間。


    朝中的那些個老臣都知道不能碰鍾熠。


    就隻有應長策這個頭鐵的非要作死。


    廊鉤城的城主府上豎起了代表魔皇的星紋旗幟,沈倦隻看過一眼便收迴了視線。


    腰上掛著的沈家家主令正在微微閃爍。


    這代表時隔三日宗正盟又要啟動例會了。


    低聲吩咐過心腹替他處理好後續事宜以後,沈倦轉身進了飛舟內部。


    因著在外麵稍微耽誤了會兒,所以沈倦是最後一個進入通訊靈陣的家主。


    宗正盟盟主先是確認過全部成員都已到齊,這之後才歉然道:“本尊知曉如今時候已晚。”


    “奈何變故陡生,若無各位相助,根本無所招架。”


    “所以……”


    “實在是對不住各位。”


    家主們紛紛表示理解,上次那個急性子的玄清宗宗主不解地問道:“不知可是又有新的異紋出現?”


    盟主清了清嗓子,聲音轉為低沉:“是這樣不錯。”


    此話一出,通訊靈陣內一片嘩然。


    不怪他們覺得震驚。


    實在是異紋的數量太多了。


    這些存在於世界壁壘上的縫隙數量正在不斷增加。


    而目前探到的還隻是修真界勢力範圍內的情況。


    其他三界的具體形勢他們尚且無法得知。


    如果異紋在鴻元大陸上不斷擴散。


    或者更糟一點,從異紋裏不斷有他界惡獸冒出,出現夷洲那樣的災禍……


    那麽四界必將迎來滅頂之災!


    事關重大,家主們全都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宗正盟盟主說道:“這次的異紋出現在了靈山秘境。”


    “諸位都清楚,一月後便是問道大會。”


    “而進入靈山秘境探尋機緣一向是問道大會裏最重要的一環。”


    “屆時不僅是宗門弟子,更有長老前輩們進入其中尋訪飛升機緣。”


    “奈何在這個關鍵節點上出了岔子。”


    盟主歎道:“靈山秘境的第六座峰裏突然出現了一個長約一丈的黑洞,派出去探索其中情況的安平塔弟子無一人生還。”


    “進去之後不久,弟子們的命燈便都熄滅了。”


    話音剛落,太一宗宗主燕逐塵嚴肅道:“不如將進入靈山秘境的這一項從問道大會的流程上剔除?”


    古書記載,靈山秘境乃是真神誇父死後所化。


    秘境中共有十座山。


    分別代表修士們的煉氣、築基、金丹……等十個大境界。


    靈山的等級越高,其中暗藏的機緣也就越多。


    每屆問道大會即將結束的時候,都會讓修士們進入靈山秘境中曆練。


    某種意義上算是壓軸性質的活動。


    若是貿然取消,怕是會引來很多人的反感。


    畢竟秘境中是真的有好東西在。


    就好比揚名四海的驚闕劍鍾意晚。


    他的本命仙劍“驚闕”便是在靈山秘境中得到的。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


    因此,若真取消了進去靈山秘境探索曆練的活動,不明真相的人大概率不會同意。


    情緒稍微激動一點的怕是還會鬧起來。


    所以燕逐塵剛提完這個想法,便被某位許姓家主否定了。


    “諸多同道早已習慣了將靈山秘境作為問道大會中不可缺少的一環。”


    “而且其中機緣確實不少,如果毫無緣由的取消,怕是會引來不必要的紛爭。”


    林家家主聞言冷嗤一聲:“許老兒,你會這般說話,怕不是為了家中那位突破在即的重孫吧?”


    “畢竟修真界誰人不知許家六公子未及弱冠之年便已是化神期大圓滿的境界。”


    “隻差一步就能邁入洞虛期。”


    “可惜啊……許六這小子在化神後期待了太久,如今正是道心動搖的時候。”


    “許老兒,你敢說你不是為了你家重孫?”


    被他點到名的許家家主早把胡子都氣歪了。


    但礙於通訊靈陣內還有其他家主在,許家家主顧及風度,隻能把悶氣往胸口裏咽。


    奈何越想越氣,他不甘心地嗆迴去:“六六那小子突破在即,要去也是去第六峰,異紋可就在那裏!”


    “老朽是為了大局著想,就你這老滑頭會將人說得那般自私不堪!”


    林家家主冷哼一聲,卻沒再接話了。


    宗正盟盟主頭疼地歎了口氣。


    十二世家連同四大宗門尚且不能凝心聚力,更別說其下的小宗小派了。


    各大世家為利益所引,行事太過激進。


    宗門則恰好相反,行事過於保守。


    如今危難當頭,二者仍不能真真正正地聯合在一起行事。


    可謂是愁煞了盟主。


    他道:“還請諸位暫時放下對彼此的成見,好好談一談關於異紋的事情。”


    沉默了許久的沈家家主在這時開了口:“去往靈山秘境試煉的這一環節不必取消。”


    “我們可以順勢而為,向整個修真界公布關於異紋的事情。”


    “人多力量大,修真界的能人異士不在少。”


    “單憑宗正盟各部的力量無法應對異紋,倒不如大家聯合到一起,共同想辦法。”


    某位家主冷聲道:“沈家家主所言是低看了我等?”


    通訊靈陣之外,沈倦煩躁地捏了下山根。


    一群蠢貨。


    命都沒了還要麵子。


    他家笨……


    想到什麽,沈倦默默在心裏改口。


    他家天上地下第一聰明的鍾熠都知道先苟命。


    但這群活了幾百年的老王八都不知道。


    迂腐。


    還是跟笨……


    不是。


    還是跟天上地下第一聰明的鍾熠打交道好。


    他在進入通訊靈陣時便已更改了自己的聲音,因此並沒有人發現異常。


    沈倦壓著脾氣,做出溫文爾雅的家主模樣,好聲好氣道:“並非是我忽視各位,隻是危難當頭,需要大家共同想辦法。”


    “若是信息公布出去以後真有能人異士想到了解決異紋的方法,我等也好輕鬆些不是嗎?”


    “再者,我等已經在暗中默默無聞地做了這麽多事情,也該休息休息,讓其他人‘付出’一下了。”


    這話便是在暗示那位家主,把世界壁壘上出現裂隙的事情公布出去,然後讓更多人去當出頭鳥,這樣他們就可以少出一些力。


    若是能在暗中推波助瀾一下,最後成功解決了異紋的事情,他們這些世家宗門便是名利雙收。


    如此何樂而不為呢?


    短暫的沉默過後,那名家主總算想清了其中的利害關係,小聲嘟囔過幾句以後便住了嘴。


    沈倦無言地摩挲著手中的家主令。


    難以想象,修真界裏挑大梁的就是這樣一群人。


    一群生死存亡之際還在乎麵子,在乎名利的人。


    上一輩子,他收攏鬼界勢力用了三年,攻占妖界用了四年。


    隻有修真界。


    他隻花了兩個月,便將其全部收入囊中。


    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不戰而降。


    隻有少數人選擇了死戰不退。


    這時,宗正盟的盟主再次開口,打斷了沈倦的思路。


    “那便依沈同道所言。”


    “安平塔會在秘境開啟後派出弟子前往靈山秘境第六峰看顧異紋。”


    “既然我等仍舊對異紋和界域的事情無甚頭緒,倒不如尋求他人幫助。”


    “修真界諸位修士聯合在一起,如此才能更快解決我等將要麵臨的危難。”


    既然盟主都這麽說了……


    其他家主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紛紛出聲附和。


    公事公辦地討論過其他幾項瑣碎事宜之後,這場會議便匆忙結束了。


    沈倦長舒口氣,來到飛舟之外才發現外麵已是晨光熹微。


    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城池中的火光已然消失不見,隻留下一地灰黑色的餘燼。


    掩在袖中的螺貝裏傳來了鍾意晚不安的夢囈。


    沈倦的眉間閃過無奈,他將螺貝貼在唇邊,放輕了聲音哄人安睡。


    修太上忘情道需要斬盡情絲,乃至心間的全部牽掛。


    沈倦孤家寡人久了,隻剩下螺貝那頭的唯一一個牽掛。


    斬不斷。


    也不想斬。


    等鍾意晚的唿吸重新變得綿長平順,沈倦這才收起螺貝。


    剛一迴頭就看到了抱臂倚在機關弩上的李攸。


    數月不見,李攸的氣質愈發清冷。


    她本就身材高挑相貌英氣,如今還穿著一身男裝。


    就連與她相熟的沈倦都緩了兩秒才認出她是誰。


    沈倦扶額:“你什麽時候跑上來了?”


    李攸晃了晃手裏拿著的那隻魔皇禦賜的通行令牌,道:“是你的人把我請上來的。”


    “我本來在廊鉤城裏喝酒觀雪,原本都是一切都好。”


    “倒是你。”


    “擾人安寧。”


    “毫無征兆地說打就打,我住的院子都被火箭燒了。”


    “大白,賠錢。”


    這般說著,李攸伸出右手晃了晃。


    沈倦避開了那隻伸過來的手,嫌棄道:“你手上還有灰,能不能先擦擦?”


    李攸一挑眉,毫不客氣地往他衣擺上抹了兩把。


    趕在沈倦氣得跳腳前,李攸往旁邊退了退,拉開兩人的距離。


    她道:“不跟你鬧了,談正事。”


    “問道大會你究竟去不去?”


    沈倦淡淡道:“不去。”


    李攸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是因為擔心其他身份的什麽東西出事,所以才不去?”


    目光交匯的那一刹,李攸在沈倦眼裏看到了森然冷意。


    兩人無聲地對峙良久,沈倦的唇邊緩緩綻起抹泛著寒意的笑:“鍾熠不是物件,李攸,你最好別這樣形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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