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叫做……鑰匙?”


    再開口時,鍾意晚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張遠客沉默地往後仰了仰,不疾不徐道:“從字麵意義上理解,他是可以打開壁壘的鑰匙。”


    鍾意晚不安地從茶杯上抽迴了手,麵色一陣發白。


    他仍不死心:“但我哥是從現世來的。”


    他和鍾弈都是現世來的普通人。


    如果沒有穿書局。


    沒有局裏那群異想天開的瘋子。


    他們本應該過著安穩有序的日常生活。


    完全不可能跟鴻元大陸的人有什麽糾葛才對。


    可按張遠客的話來看……


    鍾弈本就跟創造三千世的那個種族有關聯?


    看他慘白著張臉,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張遠客心有不忍。


    思量再三後,他歎道:“君後必然明白慧極必傷的道理。”


    “同理而言,過滿則溢。知道的事情太多,不一定會發生好事。”


    說著,他姿態豪邁地灌了口茶。


    奈何他的心裏憋著一口氣,茶水噎在未出口的鬱氣裏,張遠客被嗆得直咳嗽。


    待他緩過來以後,雙眼已然泛起腥紅血絲,漆黑的瞳仁上閃著水光。


    鍾意晚手指微蜷,對他作了一揖:“先生,您是唯一一個願意跟我細說此事的人,所以……”


    張遠客扯了下唇角,茶杯中升騰而起的水霧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緒。


    “可是我能說的也有限。”


    “還請君後見諒。”


    “並非是我吝於談論當年舊事,而是我發過心魔誓。”


    “我這人沒什麽求生欲。”


    “但也不想在最後的這段時間裏瘋魔而死。”


    鍾意晚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歇了繼續追問的心思。


    張遠客知道的東西太多了。


    這樣的人最容易引來禍事。


    就算沈倦答應過鍾意晚不動他。


    但還有其他的勢力存在。


    更重要的是,張遠客發過心魔誓。


    這種誓言可謂是言出法隨。


    如果違背當時的誓言,立誓者便會陷入瘋魔。


    不僅會傷害自己,還會危及他人性命,直到心力衰竭而亡。


    立在一旁的玖柒注意到鍾意晚神情糾結,想到什麽,她主動開口:“君上親征前吩咐過我們。”


    “他的口諭是,等您養好身體以後,讓我們帶您迴一趟巫族。”


    “巫師十眾的大長老南漸微有話需要與您當麵講明。”


    鍾意晚愣愣地點了下頭。


    南長老找他……難道跟哥哥有關?


    張遠客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吹散了眼前霧蒙蒙的水汽。


    “我先前拿給君後的那本風物誌中已經說過,不盡樹同根雙生。”


    “君後若是有心,不如去巫族尋尋。”


    他定定地看向鍾意晚,眸中神色不明:“那裏就有一棵不盡樹。”


    鍾意晚沒忍住,最後一次問道:“不盡樹和我哥哥有關?”


    張遠客闔眼,輕輕點了下頭。


    鍾意晚的動作一滯,直起身來對張遠客作揖:“多謝先生點撥。”


    將要跨出門時,他聽到身後青年長歎一聲:“同根雙生的……何止是不盡樹呢。”


    “花開並蒂蓮,兩個世界,自然就有兩把鑰匙。”


    鍾意晚瞳孔驟縮,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麽,就嗅到了身後傳來的一股濃鬱的血腥味。


    張遠客咽下喉頭鮮血,左眼已被腥紅血色籠罩。


    他的大半個身子都隱沒在暗處,幾乎就要沉入暗淵不見,顯得那顆血色眸子愈發刺眼。


    這是心魔誓的反噬。


    張遠客本就心存死誌,但他還抱有一絲幻想——


    他想走得體麵點。


    至少不要變成走火入魔的瘋子。


    張遠客手背青筋暴起,明顯在壓抑著什麽,他勉強拱手笑道:“草民身體有恙,就不送君後出門了。”


    說完這句話,東閣裏再無聲息。


    玖柒冷冷地斜眼看去,腰間佩刀已然出鞘,隨時都能將這個半步走火入魔的修士砍為兩截。


    鍾意晚伸出手,在簷下接到了一片軟綿冰涼的雪花,他微微側身:“玖柒,要下雪了。”


    “迴宮吧。”


    玖柒抿直了唇線,幹脆利落地收起佩刀,護著鍾意晚向書局外走去。


    坐到馬車上,往宮城裏走的時候,看鍾意晚抱著手爐不說話,玖柒這才遲鈍地意識到他心情不好。


    思索過後,她道:“君後若有心事,不如與我說說。”


    “這也是君上的意思。”


    “壓在菜苗上的霜雪太厚了,菜苗會被壓壞。”


    “人心亦然。”


    鍾意晚握緊手爐,放緩了聲音道:“我覺得思緒好亂。”


    兩個世界,兩把鑰匙。


    不盡界風物異誌扉頁上畫的不盡樹,樹根處那兩顆一黑一白的小石頭。


    還有黎惑。


    要想送哥哥進入輪迴,他必須了解以上種種的相關情況。


    他垂下眼懨懨道:“為什麽大家都要瞞著我?”


    玖柒望向馬車外:“君後性子溫軟,不適合論打論殺。”


    “如今君上率軍親征鬼界,您更加不能出什麽事。”


    鍾意晚嗯了聲:“我知道,我也不想給他添麻煩。”


    玖柒搖頭:“您從來都不是君上的麻煩。”


    “無論您做什麽。”


    喉頭一哽,鍾意晚撚上脖間掛著的螺貝:“我想他了。”


    在玖柒開口前,鍾意晚揉了下眼睛,轉移話題道:“一月後就是修真界的問道大會了,對嗎?”


    玖柒迴他:“是。”


    鍾意晚沉吟一聲,安靜地抱著手爐閉目養神。


    驀地,玖柒開口:“我的神識在張老板的書局裏探到了一抹很奇怪的氣息。”


    想到他被張遠客帶著去東閣談話的路上,玖柒的手就沒從佩刀上放下過,鍾意晚問:“哪種氣息?”


    自從他把自己的靈力封禁起來以後,鍾意晚一直不能及時察覺到外界的異動。


    玖柒托著下巴迴憶道:“像是那位被君上絞殺的第二鬼王陰無煞。”


    “不過又有些不像,陰無煞的氣息沒有那麽……純良。”


    玖柒沉思道:“再者而言,陰無煞早就被挫骨揚灰了,絕不可能還存活於世。”


    她當時也是討伐陰無煞的龍驍衛大軍之一,對這位鬼王的氣息再熟悉不過。


    眾所周知,先前的鬼界共有兩位鬼王。


    一個是第一鬼王玉羅刹。


    另一個則是第二鬼王陰無煞。


    第二鬼王已經沉眠了二十來年。


    數月前蘇醒在即,但被沈倦帶著人追堵絞殺,連個魂魄碎片都沒剩下。


    玖柒喃喃自語:“總不會有第二個陰無煞。”


    鍾意晚蹙眉,並不作言語,眼睛瞥向車窗外麵。


    目前他已經把整本原著看完了,知道這是怎麽一迴事。


    陰無煞確實已經死了,死的透透的。


    但某件被他用神魂養了幾十年的天階法器可還沒有被碾作齏粉。


    沈倦重生歸來,怕是比他還要清楚個中緣由。


    此後一路無言。


    迴了藏星宮後,玖柒突然道:“今日之事我會跟君上如實稟報。”


    鍾意晚從宮侍手中接過新換了木炭的手爐,隨口說了聲好。


    玖柒對他行過一禮:“君後準備何時出發去巫族?”


    鍾意晚唔了聲,道:“迴頭我與他說下,我們兩個一起去,他須得跟我一起見個人。”


    玖柒躬身,目送鍾意晚被其他宮侍簇著迴了主殿。


    ——


    鍾意晚離開後,文遠書局的小廝前往會客的東閣裏收拾杯盤。


    但他還未進門就被一股魔氣扼住了脖頸。


    小廝年歲不大,長期的營養不良導致他身材瘦弱矮小。


    身形單薄,瞧上去比燒火用的木板厚實不了多少。


    他的魔紋生在腳背,是魔族裏血脈最為低劣,等級最低的小魔物。


    修為稍高一點的魔殺他就跟碾死螞蟻差不多。


    書局老板是個好人,看他可憐無人管,便收留他在這裏做事,給他一口飯吃。


    眼見著自己就要被掐死,求生欲的驅使下,小廝身上迸發出一種奇詭的光芒。


    那是一個呲著獠牙的赤黑色惡鬼紋印。


    紋印裹著森森鬼氣衝向東閣內的黑暗處。


    見自己身上的靈力即將打向收留自己的恩人。


    小廝臉一白。


    可他並不知道如何收迴這個突然打出去的招式。


    暗處傳來一聲悶哼,掐在小廝脖頸上的魔氣瞬間潰散。


    顧不上喘息,小廝手腳並用地撞進門內,聲音顫抖:“先、咳……先生,先生,咳咳……您可還好?”


    “阿傷不是故意的,阿傷隻是……”


    “嗚……先生不要嚇阿傷。”


    因著這一遭,張遠客的神智勉強清醒了些。


    視線落在阿傷腳背上的惡鬼紋印上時微微停頓。


    見孩子都哭了,張遠客無奈地歎了口氣:“不必自責,我並無大礙。”


    阿傷本就瘦脫相了,寬大的棉衣套在身上,就像麻袋裏裝了隻幹癟細彎的木棍。


    如今哭起來倒是更醜了。


    張遠客並不嫌棄,溫溫柔柔地從懷裏取出帕子,幫孩子把眼淚擦幹。


    阿傷也想為先生擦掉身上的汙血,可他一伸手就看到了自己枯瘦粗糙的小手。


    最後他也隻能窘迫地將手背到身後。


    張遠客沒有注意到阿傷的小心思,他隻當阿傷在怕他。


    趁著腦子還算清醒,他揉了揉阿傷的腦袋,道:“鞋子怎麽沒了?”


    阿傷低下頭,囁嚅著開口:“跑丟了。”


    張遠客皺眉,隨意地擦去唇邊汙血,冷下臉道:“別對我撒謊。”


    阿傷的頭垂到胸口,沒底氣道:“街口的王貳他們欺負我,我沒打過。”


    張遠客在心裏歎了口氣,從須彌戒裏取了孩子穿的棉鞋出來:“穿上吧。”


    “一定要隱藏好腳上的魔紋,不要讓其他人瞧了去。”


    “等過段日子我就帶你離開晏京。”


    阿傷乖巧地點點頭。


    張遠客忍下喉頭腥甜,被阿傷扶著往外走。


    從前他在峰裏時就總是承擔著照顧師弟師妹們的責任。


    出了搖光峰,在魔界臥底的三十餘年裏,他又不知道一手帶大了多少個孩子。


    現在好不容易退休了,準備找個清淨地方安靜等死。


    結果先是在雪地裏撿到了個髒兮兮的小娃娃。


    之後又有可憐可愛的故人幼弟前來追尋真相。


    張遠客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真是一生為孩子操心的命。


    早知道就不修四為道了,專修育兒道。


    調侃歸調侃,出門後,張遠客眼神複雜地看向永夜宮的方向。


    高階幻陣中的一草一木都無限接近於真實。


    他們何嚐又不是在造物主構造的高階幻陣中呢?


    可現在……


    身為陣眼的鑰匙竟然想要與他的創造者為敵。


    偏偏這把屬於鴻元大陸的鑰匙還無知無覺,單純地想要送哥哥入輪迴。


    ——


    是夜。


    鍾意晚照例用螺貝聯係沈倦:“沈倦?”


    對方的聲音很快傳來。


    就像一直在等著他似的:“我在。”


    鍾意晚抱緊懷裏那件帶有橙花香味的長袍,聲音很輕:“你離開晏京後,朝裏那幾位果真坐不住了。”


    沈倦淡淡地掃了眼主帳裏低著頭,恨不得把腦袋杵進沙盤裏的諸位將領,嗯了聲:“迴去以後我會逐個料理。”


    鍾意晚一笑,避開亂七八糟的糟心事,蹭了下懷裏抱著的衣服,很小聲地說:“我想你了。”


    沈倦沒聽清,疑惑道:“什麽綠了?”


    雪還沒化完,就長草了?


    魔宮的春天這麽早就到了?


    鍾意晚:“……”


    他木著臉踢開了懷裏的衣服,說:“沒有,就是太久沒迴宗門了,我想師兄他們了。”


    沈倦一頓:“那我陪你迴去一趟。”


    鍾意晚歡快地應了好,隨後問他:“你大概什麽時候迴來?”


    “能跟我一起去趟巫族嗎?”


    “我想讓你跟我一起去見一個人。”


    沈倦想也沒想地應了好。


    鍾意晚撈迴了被他踢出被子的衣袍重新抱好:“我今天去文遠書局了,跟張老板說了會兒話。”


    玖柒早前便跟沈倦匯報過此事,因此他並不意外。


    鍾意晚繼續道:“心魔誓有破除的方法嗎?”


    “陷入瘋魔者真的不可挽迴?”


    這句話也是在試探沈倦的態度。


    鍾意晚可還記得關於魔皇一脈的相關記載。


    他們這一脈是九重天上下來的真神墮落為魔。


    血脈中的劣性讓魔皇一脈的子嗣在成年後都會走上丟失自我的不歸路。


    他明裏暗裏都問過沈倦對此的看法,但對方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精神狀況如何。


    聽到鍾意晚這麽問,沈倦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迴道:“言出法隨,心魔誓不可逆,但陷入瘋魔者有辦法挽迴。”


    鍾意晚眼睛一亮:“什麽辦法?”


    他就知道沈倦給自己預留了解決方案。


    他就說他家星星是最靠譜的嘛!


    在鍾意晚的期待中,沈倦吐出了三個字:“下輩子。”


    鍾意晚的笑意一僵。


    沈倦一本正經道:“這輩子不小心就算了,下輩子注意點就行。”


    鍾意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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